秦王政派來的使者名爲楊樛(liáo),乃是三川郡陝縣楊氏子孫,與曾經做過黑夫上司的楊熊是堂兄弟。
如今楊樛在咸陽任郎官,雖然名義上只是秦王親衛,可實際上,郎官既可以近侍左右、參與謀議、執兵宿衛,也會奉命出使,職權極大。奉王詔命去四方傳諭,也是郎官常得到的差事。
楊樛此來南昌城,恰恰是代替秦王封賞南征將士的。
“別部司馬黑夫南征十月,滅荊楚餘孽,降服幹越、揚越諸部,使其奉獻方物,入夏時所貢贛巨人皮毛、鼉鼓、幹越寶劍等物,已送至咸陽,入王府庫。”
“王曰,豫章戶數雖少,他日遷移百姓,黔首繁衍,亦可爲一郡之地,南昌可爲郡府。此拓地千里之功,不可不賞,依律,五大夫黑夫當拜爵爲左庶長……”
“下臣拜謝大王!”
黑夫聞言後,立刻面朝西北,遙遙稽首拜謝,欣喜惶恐的姿態做的很足。
楊樛看在眼中,暗暗點頭,嘴上卻道:“左庶長別急,大王還讓下吏賜你執圭之權。”
說完,楊樛便笑着將帛書和所賜的一枚三指寬,一尺長的墨玉圭交到了黑夫手中,黑夫接過,只感覺觸手冰涼,而那圭上正寫着秦篆“左庶長”三字。
楊樛念秦王諭令時,衆人垂首作揖,黑夫作爲本地主將,站在最前,章邯作爲九江郡司空,地位次之,站於其身後,他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中有些豔羨。
“黑夫啊黑夫,你以一黔首身份起始,至今不過五年,突破民爵極限,列爲五大夫已十分罕見,如今更是脫離了大夫,躋身卿位,如此人物,商君變法以來,當真聞所未聞啊……”
從大夫一直到五大夫,都被認爲是與春秋時“大夫”相匹配的中等爵位,但左庶長卻不同。
作爲第10級爵位,左庶長曾是春秋時秦國四位執政大臣之一的官名,上馬能治軍,下馬能治民。商鞅入秦後,便曾擔任左庶長,主持變法。在他變法後,左庶長便虛化爲軍功爵位,不再有實職權力。
但,左庶長依然作爲“卿”這一等級的最低爵位,非有大功者難以升任。當初李由正是靠了七個同僚都尉戰敗而死做陪襯,靠着一場逆襲突圍,轉戰三百里,大大揚了秦國的威風,才被秦王當做典型,卓拔爲左庶長的。
而黑夫的十月征伐之勞,拓地千里之功,也的確夠分量了,若是秦王扔十個左庶長爵位出來便能拓土萬里,那豈不是賺大了?
黑夫當初偏要選江西這一路來獨自領軍,也是看中了這一點,若是繼續跟在李由屁股後面去打長沙,下蒼梧,恐怕還撈不到這麼多好處。
左庶長與五大夫之間巨大的鴻溝,可以從兩者享受的名田宅數量看出,五大夫有田25頃,宅基地25宅,可擁有徒附25人。
而到了左庶長,便躥升到了田74頃,宅74宅,徒附74人!
這意味着黑夫的不動產,瞬間翻了三倍!
不止如此,左庶長還得到了執圭上朝的權力!別看這只是塊單薄的小小玉版,但春秋戰國以來,執圭都是卿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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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之爵與玉圭,已經算作“名與器”了,秦王派楊樛來給黑夫賜爵賜圭,足以見他對這個未滿23歲的年輕人之重視。
“這信重程度,快要趕上十年前對李信,五年前對蒙恬、蒙毅的寵信了吧。”
章邯暗想,今王的確是個喜歡起用年輕人的雄主,因爲他喜歡他們敢於開拓的拼勁,只可惜李信蒙恬在楚國折戟了一次,眼下王心大不如前了。
他是個聰明人,所以暗暗揣測,秦王大概是想把從黔首一步步做到左庶長的黑夫,也當成一個典型來宣揚,讓出身行伍的人才們,更加熱衷作戰立功吧。
別說其他人,連章邯看了都覺得眼熱。
不過,五國已滅,該打的仗也打完了,還能上哪攻伐立功呢?
他心裡如此想,嘴上卻對黑夫恭賀不止:“先君昭王十三年,白起爲左庶長,將而擊韓之新城,黑夫如今的位置,可是武安君曾坐過的,你爲將封侯之志,算是走出第一步了!”
是啊,黑夫心中也有些慨然,一年辛苦,數千裡奔波,換來的爵位分量的確不輕,但仍然只是“下卿”的末席,他要走的路,還長着呢。
楊樛的賜爵還沒完,包括章邯在內,黑夫軍中衆軍吏,幾乎都有封賞。
章邯以徵楚之戰擔任軍司空,修築壁壘,又爲李由軍鋪路搭橋,戰後興建南昌城之功,總算從原先的公大夫升到了五大夫。
樓船五百主趙佗因解彭澤之圍,殺番陽君之功,也從大夫升爲官大夫。
如今的番陽假尉利鹹,數次作爲謀主建言立功,升爲官大夫。
進入江西境內後,因爲發生的戰鬥較少,東門豹無太多功績,爵位仍爲官大夫,他現在被黑夫安排在廬陵鎮守。
其餘衆人裡,駐守上贛和厲門塞的小陶升爲官大夫,共敖爲大夫,季嬰爲大夫,滿、安圃均爲大夫。
有意思的是,餘干吳申因爲足夠識時務,主動納降,進貢幹越之劍,並派人來幫黑夫築南昌城,也被賜爵爲大夫。
除了軍官們外,令人驚喜的是,底下的士兵,但凡爲不更以下者,竟幾乎人人都有封賞,普遍增爵一級,這是他們先前未曾想到的,因爲自打進入江西以來,大仗沒打幾場,大夥的斬首不太多,不曾想秦王如此慷慨,大概是要讓他們感受一下“天下大酺”的感覺?
衆人都在那歡天喜地的慶賀,只有黑夫隱隱覺得,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這一次,秦王大方得有些過頭了。他手下三千人,以平均人增地一百畝算,也需要三十萬畝土地,南郡三分之一的公田就沒了。
果然,等衆軍吏士卒歡喜過後,楊樛又拋給了他們一個消息。
“南征三千將吏士卒所得爵位應增田地,均從江南地就近劃取,眼下駐守南昌者開南昌之地,駐番陽者開番陽之地,駐上贛者開上贛之地……”
……
此言一畢,黑夫和章邯立刻對視了一眼,實墉實壑,實畝實藉,秦王要讓兵卒們做的事,恰好被章邯言中了。
一時間,底下兩千名兵卒都沉寂了,他們面面相覷,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還是共敖醒悟了過來,叫嚷起來:“這意思是,吾等不得歸家,要留在本地種田?”
衆人一愣,紛紛反應過來,如此一來,他們豈不是要同那些前幾日剛剛抵達這裡的贅婿、刑徒、隸臣妾一樣,要被強行遷移到南昌了!
他們辛苦十個月,盼星星盼月亮希望迴歸故鄉,乍聞此詢,不由譁然!
“吾等千辛萬苦,便得了這邊的泥沼荒地?”
“江南容易染疾,丈夫早夭啊!”
“大王他絕不會如此待吾等。”
“定是有奸臣在進讒言作祟!”
他們甚至將憤怒的目光投向了楊樛,這個白麪的小郎官,難道是他在假傳大王之諭?
一股委屈和不滿在兵卒中醞釀,士兵們沒法淡定了,當共敖氣得扔了胄,大呼自己寧可不要土地,扔了爵位官服,光着身子也要回到故鄉時,達到了頂點……
楊樛的臉更白了,他才二十出頭,雖然出身顯赫,卻沒有見過這等場面,雖然做好了兵卒們有些抱怨的準備,但事情發生得如此之快,一時竟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腳步虛浮,已經要被士卒們憤怒的目光逼退了。
好在,這時候,有一隻有力的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同時身旁響起了一聲猛喝。
“大膽!”
別部司馬開口了,上千洶涌如沸鼎的兵卒,霎時間噤若寒蟬!
黑夫面露慍色,目光掃過,包括桀驁不馴的共敖在內,所有人,都敬畏地垂下了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軍法言,諸罰而請不罰者死!諸賞而請不賞者死!”
“二三子,勿要鼓譟,慎言!若有什麼不服,本司馬……”
黑夫聲音大了起來:“本庶長,已有直接上書之權,會替二三子向大王,向咸陽問個明白!但眼下,還望二三子能先拜謝大王之賞,並奉王命,開地分田!實墉實壑,實畝實藉!”
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竟是方纔先嚷嚷不滿的共敖,對黑夫的老部下們點了點頭,咬着牙下拜,大聲道:“下臣共敖,拜謝大王之賞!”
“臣等拜謝大王之賞!”這拜謝雖然稀稀拉拉,但好歹將幾近沸騰的鼎給蓋上了。
章邯瞧了黑夫一眼,暗自稱奇,方纔這局勢,換了他,都有些收拾不下來,看來黑夫在家鄉子弟兵中的威望極高。
待衆人再度安靜下來後,黑夫又朝冷汗直冒的楊樛一拱手,嚴肅地道:
“將爲兵首,大王之諭,當從黑夫處始。黑夫從五大夫升爲左庶長,有四十九頃土地被分在南昌,但凡所開之地,士卒們先選,剩下四十九頃最爛的,請留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