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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着驚雷般的吼聲,圍在衷家周圍的里民們,自發地讓開了道,一個青年穿過人羣,大步走了進來。
他是跑回來的,額頭有點點汗珠,眼神冷酷,掃向任何敢擋在他前面的人,那柄短劍已經捏在手裡,只是尚未出鞘……
但哪怕如此,黑夫的到來,也足以讓里人們膽戰心驚。
聽說他能以一敵三,打得賊人抱頭鼠竄。
聽說他能空手奪白刃,倘若那柄短劍出鞘,又將如何?
衆人心生畏懼,自覺地退到一邊,讓黑夫暢通無阻地,走到了里正面前!
里正也不自覺地連退數步,面色駭然,卻發現黑夫當他如空氣一般,徑直走到了家門邊,朝衷重重行了一禮。
“伯兄,弟回來了!”
黑夫曾經想象過事情會發展到怎樣的地步,甚至都做好了踏碓被人奪走的打算。可他萬萬沒想到,此時此刻,他這看上去懦弱老實的長兄,卻爆發了久違的血性……
黑夫在誦讀律令時得知,比盜桑、撬鎖嚴重的是,如果膽敢不經招呼而入人廬舍,私闖民宅,那麼闖入者的命運將變得捉摸不定。
因爲《賊律》說:“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人慾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
“其時”就是即刻,當下,馬上動手,強調進行時和在場感,相當於給予主人無限防衛權!
衷大概是在幫他背誦時記下這句話的,但律令允許是一回事,面對里正煽動衆人逼門,能勇敢地站出來攔下他們,又是一回事。
衷做到了,他言而有信,當黑夫不在家時,他是家中的樑柱,用並不高大的身軀,護衛着這個家的安全。
“回來便好,阿母她們都沒事。”
衷笑了笑,方纔那麼用力地疾呼,他只感覺自己的氣力都在那一刻抽空了,此時的他有些站不穩,直接坐在門檻上。
果然,這種事情,還真不適合自己來做啊,還是交給弟弟來收拾吧。
“伯兄放心,此事,就交給我來處置!”
黑夫對着兄長再拜,起身,目光掃向衆人。
“二三子皆是夕陽裡鄰居,過去十餘年間,黑夫自問沒有怠慢過諸位。但今日,汝等卻來圍我家門,逼迫我長兄,恐嚇我老母、幼侄,欲奪我家財物,這又是何故?”
里人們盡皆默然,心生慚愧,都在躲避着黑夫的眼睛,同時將頭轉向了里正。”
里正則臉色僵硬,勉強說道:“黑夫,吾等只是來勸汝兄,將那舂米的器物拿出來,讓大夥瞧瞧……”
黑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里正的話,大聲說道:“此事緣由,我已知曉,明白鄰居們並非存心要與我家爲難,而是信了小人慫恿。”
他瞪了里正一眼,指着自家門檻道:“黑夫將話放在這裡,若是二三子就此止步,各自回家去,那我就當沒發生過此事,今後,吾等還能繼續做鄰里!”
“若是不識好歹,敢越過我家門楣半步者,那就是我!湖陽亭長黑夫的仇人!”
“湖陽亭長!?”
衆人聞言,更是又驚又懼,這黑夫什麼時候做了亭長?他們怎麼不知道?
里正也睜大了眼睛,斥道:“黑夫,你竟敢冒充官吏,你可知這是何罪……”他指派着自家的幾名田奴:“快,將這個冒充官吏的大膽惡徒抓起來!”
田奴畏懼黑夫兇名,無一人敢上前。
“老夫可以作證,黑夫這亭長,可不是冒充的!”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衆人回頭,卻見裡監門和驚一同回來了,他們還攙扶着一位穿着帛服,頭戴版冠的老者,有眼尖的立刻認出來了,這不是匾裡的閻老丈人麼!
“閻君怎麼來了……”里正也認識閻諍,連忙賠笑上前……
閻諍卻滿臉嫌棄,擡起鳩杖,讓里正止步。
“黑夫已經被縣裡徵召爲湖陽亭長,臘月初一通過考覈便可上任,這半個月來,一直在隨老夫修習律令,夕陽里正,汝等竟都不知道?”
此事被閻諍證實,這位老人德高望重,衆人不敢不信,更是面面相覷,臉色煞白。
和一個公士結怨,這沒什麼,可若是被一位亭長記恨上,那就大爲不妙了!
“竟真有此事……”里正慌了神,似乎想起了那一日,黑夫在田地邊對他說過的話……
若黑夫真能當上亭長的話,這官職,豈不是比他都大了?
那自己之前幾度難爲他們家,如今更是撕破臉堵在其家門外,豈不是徹底結下了死仇?
閻諍雖然不是本里人,但他做過鄉三老,極得衆望,斥責起里正來,是一點都不留情面!
“身爲里正,本該治理地方,使里民和睦,鄰居無事,你卻肆意煽動衆人鬨鬧,甚至還想不經允許,入他人廬室,奪其財物,雖然未遂,但卻有欲,在我秦國,有欲便是犯罪!”
閻諍將鳩杖往地上重重一敲,敲得里正心裡拔涼拔涼,冷笑道:“我看你這裡正,是做到頭了!”
“這……”
里正頓時面色煞白,扶着桑樹,幾欲站立不穩。
閻諍在那邊怒斥里正,在場衆人也都懊惱不已,後悔一時頭腦發熱,竟陪着里正捅了馬蜂窩,現如今該如何是好?
黑夫看着衆人面生悔意,雖然知道他們多是被煽動來的,但對這些人,他心裡仍有幾分暗恨。
但衷又在後面拉了拉黑夫,說這件事,還得有個首尾,不然今後自家在裡中的處境,還真有點尷尬。
“畢竟是鄉里鄉親,你是知道母親的,她也不願事情鬧得太難看。”衷依然心太軟,總喜歡在鄰里爭端時選擇原諒。
黑夫雖然有幾分不願,但嘆了口氣後,還是聽了大哥的話,他壓下心裡的火氣,走到衆人中間,高聲道:“諸位鄉親!”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看着黑夫。
“其實我家中,的確有能使舂米事半功倍的器物,其名爲踏碓。之所以秘不示人,並非我不願意與鄉親鄰里們分享,是因爲,黑夫不想此物僅僅用於一家、一里、一鄉,而打算使其澤被一縣、一郡乃至於全國!我打算將踏碓帶到縣城,交給縣工師!諸位放心,不出半月,此物定能流播全縣,黑夫在此保證,咱們夕陽裡,將是用上它的第一個地方!”
“黑夫胸襟寬厚!“
“黑夫是真心替鄰里着想啊……”
“不錯,吾等真是羞愧,還望黑夫亭長勿要怪罪。”
衆人聞言,紛紛出言叫好,言語中滿是恭維。
裡監門老頭也拊掌讚歎,還大聲說道:“此去縣城路途遙遠,踏碓又重,黑夫亭長,不如便用我家的牛車吧!”
“裡監門家的牛太老,黑夫亭長,還是用我家兩匹馬架轅吧。”
這時候,田典也聞訊趕到,他早已忘了對里正說的“兩不相幫”,開始陪着笑,和裡監門爭相討好黑夫……
這還是外地的亭長,管不到夕陽裡,若是本地亭長,更可算作他們的上吏,官大一級壓死人,可以對二人五吆六喝呢!
至於那六神無主的里正,此時早已帶着田奴、妻子,灰溜溜地逃回家去了。
這一次,里正偷雞不成蝕把米,不但顏面掃地,從今以後,這黑夫家一門兩公士,還出了個亭長,或將取代里正,成爲里人最不敢惹的人家……
這些,里正都已經不關心了,他擔憂的是,有了閻諍爲其背書,那黑夫肯定會在縣裡狠狠告自己一狀!民告官有些困難,但官告官就不一樣了,自己這個里正,還能當多久?
……
另一邊,里人們紛紛圍着黑夫,對他連聲恭喜,又搓着手,磕磕巴巴地說了許多抱歉的話,甚至有剛回到家的男人,按着自家不懂事瞎起鬨的妻子的頭,讓她們下跪朝黑夫和衷賠罪。
總之,衆人都將今日之事,都推到了里正頭上,希望黑夫不要記恨自己。
黑夫沒有過多理會衆人,他感謝了裡監門和田典的好意,答應用田典家的馬,套着裡監門家的車子,去縣城一趟。這二人還爭先恐後地爲他辦了“傳”,里正無法理事之時,兩位裡中佐吏也能爲人開介紹信。
此時此刻,二人已經當那裡正已被撤職了。
而後,黑夫便讓驚和櫞去將踏碓搬出來,自己則對閻諍下拜行禮,他也沒把握能請動閻諍,這一次,自己又欠了閻氏一個大人情。
“今日多謝夫子相助,不然哪有那麼容易就喝退了里正,又讓里人散去。”
“弟子有危難,師長當助之,不過今日之事,你處置得十分妥當,有幾分爲吏風範了。”
閻諍捋着鬍鬚誇獎一番,又嚴肅了下來:“不過黑夫,你當真要去縣城獻上這踏碓?老夫與你說的事,你可還記得?”
“黑夫銘記在心。”
黑夫笑道:“所以此去縣城,我只是去面見主吏掾,參加官吏考覈。至於獻踏碓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家姊丈,他是百工籍貫。”
閻諍瞭然,哈哈大笑起來,揮了揮手,讓黑夫有了消息立刻告知他,然後就在家中隸妾的攙扶下離開了。
一旁搬着踏碓出來的櫞則聞言一愣,問道:“我也要跟着去?”
“姊丈,這踏碓從頭至尾都是你做出來的,你不去,誰去?”
說着,黑夫便笑着搭了把手,將沉重的踏碓搬上了車輿,同時在櫞耳邊說道:
“上好的肉,與其便宜了外人,還不如留在自家釜中!這踏碓若真能換來賞賜,姊丈,就當是小弟欠你和阿姊的成婚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