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不通了,本該留在臨淄,與秦人決一死戰,爲何要撤到濟北,眼下又要撤往趙地?”
五月中旬,濟北郡,平原津,奉“大王”“相邦”之命,“大將軍”田都帶站在平原津處,看着眼前寬廣的大河,眼中依舊是濃濃的不解。
田橫倒是和田都一樣,希望能留下來死戰,可田榮卻認爲,面對秦數郡之兵的進剿,他們毫無勝算,力主逃跑,田儋也同意轉移到鉅鹿去,那裡秦軍力量薄弱,還有大俠魯勾踐響應,他們的“齊國”可以依靠那兒的川澤山林,與秦軍周旋,以待天下之變……
“齊王”田假本就是個怕死的,對這計劃十分認可,甚至連濟北高唐舉事的田既、田解等人也覺得撤離爲妙。
田橫、田都只能同意,田都還負責擔任踵軍,來平原津,爲臨淄、濟北兩萬餘人渡河做準備。
平原津,這是齊趙之間最重要的渡口,亦是齊國的西界,十分重要。秦滅齊侯,秦始皇在各地修馳道,其中一條是出函谷關通往齊、趙的東方道。東方道過平原津,經平原縣旁,直通臨淄,南下則可到濟北歷下,乃四方衝要。
上個月,高唐諸田響應狄縣時,也派了兩千人來打平原縣,縣令、尉皆不在,獨縣丞與諸田戰於城門處,不敵而死,稍後,平原津也一併被諸田佔領,眼下系舟數十艘。
但田都仍覺得船隻太少,渡他帶來的三千人還行,可要讓兩萬人過河,恐怕得好幾天,只可惜海寇們帶來的船都燒了,就算沒少,也不可能從大河入海口逆流至此,於是便讓人在上下游四處蒐羅。經過數日跋涉,大部隊已抵達平原縣,與高唐之衆匯合,到這還有大半日行程。
田都帶來的三千人,這其中,僅有百餘人是他們夜邑田氏的門客,他父親被黑夫所騙時,跟着田都逃去了海外,忠心耿耿,也有一定秩序和紀律,手持利刃,身披甲冑,其餘皆是輕俠、黔首,根據籍貫分屯,由當地有聲望的大俠帶領,這些人毫無秩序可言,兵器衣着也五花八門。
此刻,田都派了些人去搜羅更多船隻,輕俠黔首們趕了幾天路,早就累得夠嗆,此刻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便或坐或站,在渡口河岸上東一片西一片,他們太累了,現在倒下就能睡着,夢裡則是被拋棄的故鄉,很多人已經開始後悔參與這場叛亂了,但出於對秦軍報復屠殺的恐懼,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田都好歹是將門之子,看不慣衆人的模樣,正欲皺眉呵斥,卻不料,被他派去東邊警戒的門客輕騎奔回,神色慌張地稟道:“大將軍,東邊數裡外有秦軍!”
“秦軍!”
田都大爲吃驚,他們撤離到著縣時,秦軍才渡過濟水,就算訓練良好,腳程再快,此刻也頂多到著縣附近,沒道理忽然出現在平原津啊!
但自己的門客不可能胡說,田都立刻警覺起來,讓門客們去勒令橫七豎八躺下休息的輕俠、黔首,讓他們起來禦敵。
衆人捱了鞭打,一臉懵地起來集合,站在渡口之外的平地上,卻仍交頭接耳不斷,忽然到來的秦軍,讓所有人慌了神。
半刻後,遠處的平原上,似乎掀起了一陣煙塵,隱約之間,還有戰鼓擂響……
賊衆輕俠們或舉首,或扭臉,或翹足,往鼓聲來源處看去,卻見一隊車騎,正自從向西衝殺過來,當先的是一輛駟馬戎車,上面的秦吏被甲持矛,一面黝黑的旗幟招展在他身後,旗後是數十輛車,三百名騎士!
“是秦軍的車騎!”
田都咬着牙,從東方來,這定是臨淄、膠東的精銳部隊,雖然秦軍大部隊追不上齊人,但車騎卻可以。
但他們怎麼知道,己方要從平原津前往鉅鹿?
顧不上思考前因後果了,平原縣遠在三十里外,而秦人前鋒卻近在咫尺,田都只能靠自己,靠手底下的三千人……
眼看秦車騎已到半里外,輕俠、黔首還在發呆發愣,田都急速吼道:“秦人寡而我衆,將手裡的長傢伙都豎起來!吾等必勝!”
一半人一個激靈,照做了,但另一半人卻還在發呆,甚至有人兩股站站,似乎隨時要扔了兵刃逃跑。
在城市裡閭里進好勇鬥狠,持刺鬥毆,輕俠們有經驗,可要論在戰場上,面對敵軍車騎陷陣突進,卻是生手。
面對那轟隆前進的戰車,沒有人不顫抖。
好在,對面也沒有一味猛衝,而是在半里外停了下來,這並非猶豫,而是整隊,做陷陣前的準備!
這數百車騎,是黑夫從臨淄、膠東郡兵裡精挑細選出來的,加上一些投靠他的南郡鄉黨門客,交給打仗就喜歡莽一波的共敖率領。
他們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突襲平原津,燒燬渡口船隻,讓賊衆無法迅速渡河!
此刻,共敖站在戎車上,雖然對面有數千之衆,黑壓壓的,但他卻絲毫不懼,揚鞭大笑道:
“二三子,賊衆囂而不整,兵器簡陋,人數雖多,烏合之衆耳!我曾聞,壯士在軍,攻城先登,陷陣卻敵,斬將搴旗,此乃三功。今吾等奉尉君之命,馳騁兩百里擊賊,戰必勝!功必獲!諸君勉之!”
“唯!”
“諾!”
車騎畢竟是郡兵中的精銳,多由關中秦人擔當,皆應諾,眼前的三千賊衆,在他們眼中,都是活生生的軍功……
共敖在北地呆了好幾年,雖然不能和真正的車騎將領比,但也知道車騎的要點。
讓人將話傳遍衆人後,共敖又持刃呼道:“戎車在前,必陷敵陣,騎從在後,擊其亂卒。我車在前,我不退,誰敢退者,死!賊衆跳梁已久,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是虎狼之師!”
御者手持馬轡重重一抖,共敖的戎車動了,身後數十輛車,數百騎也隨之而走,他們先是慢跑,進入百步內開始加速疾馳!
雖然沒有步卒保護,卻渾然不懼,一往無前!
千餘馬蹄踩踏下,平原津前的地面,沙土也在微微顫動。
叛軍的遠程武器極少,且弓弩射得層次不齊,根本無法對秦軍車騎造成什麼阻礙。
於是,田都只能一邊大吼衆人將手裡的戈矛棍戟豎起來,一邊眼睜睜地看着,秦人車騎,就像一支離弦的銳矢,筆直地鑽入了平原津前,三千輕俠賊衆中!
劇烈的碰撞響起,接着是巨大的喊殺和哭號聲,聲勢喧天!
平原津渡口處,長腳的鷗鷺正在碼頭周圍的淺水裡行走尋找魚蝦,被這可怖的聲音一嚇,頓時驚叫了起來,撲騰的翅膀飛上高空。
它們看見的,是三千賊衆倉促無備間,被秦軍車騎撞得支離破碎……
……
數個時辰後,等田榮、田橫聞訊,帶着數千人匆匆趕往平原津,在十里外,就遇上了大批潰卒敗兵。
潰卒們見田橫等人到,垂頭喪氣地走出來,描述發生在渡口的可怕戰鬥。
秦軍車騎人數雖少,卻來勢洶洶,三千人倉促無備,又多是城市輕俠、黔首,根本不是對手,眨眼間就被奔騰的戰車衝開了一個大口子!
而戎車上的秦將,他身披重甲,不懼輕俠簡陋的武器,手裡持着長長的夷矛,呼吒刺人,在輕俠身上留下一個血窟窿,車左則手持弓矢爲其輔佐,左右開弓,中者皆倒。
其身後數百車騎也同時衝入,騎從在馬上或左砍右殺,或拉開一段距離射人,一時間,秦軍所向披靡,很快就把前排千餘輕俠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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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帶着門客去殺那秦將,誰料卻不敵,雖然砍斷了秦將的矛,卻被他棄矛持刃,一劍戳死……”
很快,田氏兄弟就看到了潰卒描述的場面:
渡口處燃起了熊熊大火,輕俠黔首的屍體散落在各個角落,大多是背後中了戈矛——他們是在逃跑時被殺的,且無一例外,頭顱都被割走,秦人真是從容不迫啊,居然還有時間砍首級。
“大將軍”田都那無首的屍體,則被懸掛在渡口旗杆上,那模樣,與狄縣城頭掛着的秦吏令、尉、丞三人,如出一轍!
田橫憤怒得目眥欲裂,而田榮,則看着燃燒的碼頭和數十艘舟船,面露絕望……
大河不比普通水流,眼下正是五六月發水時節,河面寬近十里,除非水性極好的田橫等少數人,否則別想游過去。
就算要強行泅渡,那機動靈活的秦軍車騎,也會在旁邊虎視眈眈,若被趕到的秦軍主力半渡而擊,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秦將黑夫料到吾等要去鉅鹿,遣車騎襲之,退路已斷。”
田榮知道,己方去不了鉅鹿了,他們只剩下一個選擇!
……
一日後,正在趕路的秦軍主力處,黑夫聽共敖派人來報,說已燒平原津碼頭渡船,又陣斬叛軍“大將軍”,亦是夜邑田氏的漏網之魚田都,頓時心情大好——謝天謝地,他不用打一場“鉅鹿之戰”了。
“眼下,臨淄、膠東、濟北、東郡諸軍合擊,佈下了天羅地網。賊衆既然去不了鉅鹿,就只剩下一個選擇。”
黑夫打開地圖,盯着上面的一個大圓點,這是萬戶雄城的標誌。
“退守高唐!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