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六年八月中,韓信所乘坐的船,正行駛在斤南水碧綠的水面上,數十艘船排成一列,劃開一道長長的波瀾,水中鱷魚浮起又沉下,兩岸古木參天,猿聲不斷。
斤南水,也就是後世廣西左江,此水寬近百步,船隊可行駛無虞。靠前者爲航速較快的明輪船,這最起碼是唐宋時期的技術,槳葉加上明輪踩踏轉動,逆流行駛的速度不減,可日行數十里。
而船上所載的,多爲參加過上一次戰爭的老兵,他們曾深入到駱越領地,當時負責軍中侯望的人,甚至能記得這條河流走向……
“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興百戰。”
韓信看着這羣前些天還對森林恐懼不堪,尚未從戰爭創傷裡走出來的老兵,如今卻戰勝了畏懼,甘爲大軍嚮導,不由感慨。
一位好的將軍,果然是能化腐朽爲神奇的。
“兵無常勇,亦無常怯;有氣則實,無氣則虛,虛則怯。昌南侯收故卒屍骸,使亡魂野鬼有棲身之所,以名籍不朽作爲補償,不僅讓死者得以安息,也激勵了生者。”
合軍聚衆,務在激氣,黑夫這一套激氣之術,真是恰到好處,不論新卒老兵,關中人還是楚人,都同仇敵愾。
“這一點,我亦要向昌南侯學學啊。”
韓信精通兵法,尤其是戰術層面,堪稱天才,但卻對人心知之甚少,雖然會推演形勢戰略,但放大到整個天下時局,就又糊塗了。
不過,昌南侯的操作裡,也有韓信看不懂的地方。
比如說,昌南侯緊急發佈了一系列禁令,嚴禁將士,尤其是要被派去攻打駱越的將領們說三句話:
“打到北向戶過年。”
“打完仗就回鄉里成親。”
“滅此朝食。”
昌南侯禁止這些話的理由是:“言此者,軍常敗,戰常死。”
經過一年多造勢,黑夫在南征軍中的威望已抵達頂峰,他的話,在五嶺之南仿若金科玉律,將士們雖然不解,但還是遵命,軍中樂觀言論頓時絕跡。
韓信則不以爲然,暗中腹誹道:“沒想到,昌南侯也信兵陰陽家的說法!”
許多年前,教授韓信兵法的那些兵家老者曾說過,兵家分爲四種:兵陰陽、兵技巧、兵形勢、兵權謀。
韓信比較欣賞兵形勢家,形勢者,雷動風舉,後發而先至,離合背鄉,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若不算鬱林對甌越的摧枯拉朽,韓信嚴格意義上只過一場仗,但食髓知味,認定在取勝之道,在於奇正結合,出奇制勝。
至於兵陰陽家,則是順時而發,推刑德,隨鬥擊,因五勝,假鬼神以爲助者。換句話說,就是搞封建迷信,在戰前或戰時,玩卜筮、占星、祭祀、禳禱詛咒、厭勝等,來詛咒敵人,祈福我軍必勝!
又比如,兵陰陽家還認爲,打仗不能帶女人,帶女人則將喪師,若是舟師,則要翻船。
而特別強調戰前忌諱講某些話,也是他們的做派。
不過在韓信看來,兵陰陽家的作用,其實不在於真能取悅鬼神保佑,只在於安定軍心,提升士氣,畢竟士卒多是愚昧的,很信鬼神占卜。
但昌南侯已靠祭奠亡者激勵了三軍之氣,再搞這一套,就有些畫蛇添足了……
“雖有不足,但昌南侯以正統軍,以奇用兵,先計而後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可稱之爲兵家中最全面的兵陰謀家!”
韓信對黑夫的評價,很高。
總之,有了這羣老卒爲先導,進軍十分順利,再加上近南水河寬近百步,天然落差不大,適於船運,只花了三天時間,秦軍船隊就走了百五十,距離臨塵(廣西崇左)舊戰場不過兩日了!
在感慨水路便捷的同時,負責這支船隊的樓船司馬,黑夫的侄兒尉陽也道:
“陸路的共都尉,恐怕才走了不到百里吧?數日來,甌駱雖然一直派人在林中監視,但即便是故意停船露出破綻,彼輩亦未襲擊吾等,不知他是否按照君侯的命令,中途假裝兵卒染疫撤退了。”
韓信卻更有耐心:“越人徒步在林中行走,縱是奔走相告,消息也傳得慢,再等等罷。”
他二人此去,實施的正是半年多前,韓信向黑夫所獻的“故技重施”之策:以兩路軍隊西進,一路詐敗,使越人以爲另一路孤軍深入,發動襲擊,而秦軍則利用自己軍陣、裝備的優勢,畢其功於一役!
大家都知道,這或許是南征最後一戰,爲了爭主攻將領的資格,黑夫的親信們可是爭得不可開交。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人選不是共敖就是東門豹時,黑夫卻出人意料地,點了爵位較低,剛從不更升爲官大夫的韓信,將這重任交給了他,共敖則爲誘餌。
而運載軍隊西進的舟師,毫無疑問,則由尉陽統領。
對尉陽,大家沒什麼好抱怨的,從幾年前黑夫將其送入樓船之士起,尉陽便兢兢業業,一點點積累功勞,才升到中級軍官。
但韓信算什麼東西?一個淮陰無行少年,一個鑽入胯下的懦夫,偏偏被君侯極爲欣賞,共敖、東門豹等舊部雖不會懷疑昌南侯的決斷,但還是頗爲不滿。
於是,衆都尉都說,尉陽是黑夫的親侄兒,韓信是黑夫的幹侄兒,戲言這場仗是“侄兒西征”……
黑夫當然知道這些風言風語,但在韓信前去道別時,卻笑道:
“那就用戰績告訴他們吧,告訴衆人,韓信是有真本領的。”
韓信有些受寵若驚,黑夫卻表示,讓韓信作爲水路主攻的將領,是有考慮的:他曾在水邊擊敗劫掠糧船的南越人,又與尉陽配合,在鬱林大敗甌越,熟於舟師登陸之戰。
“夫大將受任,必先料人,知其材力之勇怯,藝能之精粗,所使人各當其分,此軍之善政也。”
“本侯之所以用你,是因爲你最合適,用人不疑,勿復言,且去!“
不僅如此,黑夫還親自送韓信、尉陽二人登船,將自己的黃金帶鉤投入斤南水,立誓道:
“本侯的雙龍旗,就插在鬱水與斤南水交匯之處。”
“若上游漂下的是駱人屍體,吾當賀汝等終結此戰,立大功,得戰勝名。”
“若上游漂下的是秦軍櫓盾鮮血,那本將軍,哪怕將這片林子硬生生燒了,也要開一條道,去將汝等接回來。”
“不論生死!”
這一番話,將韓信感動得稀里嘩啦,此刻回想,仍唏噓不已。
“昌南侯舉韓信於卒伍之間,不嫌我昔日怯懦之名,授我司馬之印,將數千之兵,言聽計用……”
韓信今年才22歲,一年半前,他還在淮陰街頭鑽人胯下,今日得到的一切,都恍若做夢。
對韓信而言,蕭何是看出自己是個人才的伯樂。
而黑夫,就仿若千金市馬骨的燕昭王。
雖然感激伯樂,但千里馬,終究得爲燕昭王這樣的大人物所用,才能物盡其用,施展才略,一躍千里!
一時間,韓信忘了黑夫在軍營中嚴令:“禁止樂觀”的禁令,暗道:
“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不管是爲自己,還是爲君侯的知遇之恩,這一仗,韓信都要打贏!且要打得漂亮!”
報應來得很快,韓信前腳纔想完,後腳,前方行駛的幾艘船就猛地一頓,船速大減!
尉陽很快便黑着臉來稟報:
“韓司馬,出事了,船上的明輪,停了!”
……
問題很快就被發現,前方十餘艘船的明輪之所以難以轉動,是因爲從上游源源不斷,漂下無數水草、藤蔓和細樹枝。
“怎麼會有如此多的枝草?”
作爲嚮導的陳嬰感到奇怪。
“是猴子。”
尉陽繼承了其仲父的風趣,在衆人詫異時,才笑着解釋道:“駱越猴子。”
或許是得了甌越人的轉告,又在兩岸窺視了許久,駱人竟然如此之快,就發現了明輪船的弱點:之所以逆流行駛自如,是因爲腳踏的明輪增加了動力,但一旦有水草樹枝捲入輪中,就卡住難以運轉了。
要下水維修吧?也有些困難,水裡時不時冒出一條大鱷魚來,雖然衆士卒擊水恐嚇,更以弩射之,但他們可沒有東門豹之勇,工匠們看着鱷魚那白森森的利齒,說什麼都不肯下水去修了。
作爲指揮官的韓信,卻陷入了沉思,片刻後,再度樂觀起來。
“吾等受挫,不見得是壞事,反倒是好事。二三子且想,駱人甌人這是欲減緩我軍速度,汝等覺得,他們想幹什麼?”
尉陽眼前一亮:“陸路的共都尉詐敗了?孤軍深入之計有效了?”
“然也。“
韓信道:“不必修理,且讓船隊減緩速度,就遂了彼輩心意,讓他們有集結部衆,追上並襲擾吾等的機會!”
是夜,韓信再度讓人在一條彎彎曲曲的河灘旁紮營停留,這是故意露破綻給駱、甌聯軍,但他們仍不上當。
於是韓信又想了個辦法,派人鑿通了兩艘船的底部,次日才上路不久,它們便浸水沉沒,雖然人救了上來,但滿船的“糧食”,卻沉到河底去了。一時間,米粒麪粉漂得到處都是,韓信又讓船隊靠岸,修修補補,一整日沒有航行。
這一切,都被兩岸森林裡的駱人看在眼裡……
第三天,他們距離臨塵不遠了,但又讓船隊多次停留,在野果尚未完全腐敗的地方,派人去拾果子食用……
這無疑於給了駱人、甌人信號:秦軍快無糧了。
第四天,韓信來了招更絕的,抵達臨塵後,眼看這裡的駱人聚落已人去屋空,便立刻讓船隊掉頭,向下遊行駛,這是要撤的節奏……
果不其然,是夜,在一處平坦河灣停歇時,斥候稟報,說周圍活動的越人數量劇增!
“這羣魚兒,終於上鉤了!”
但這些魚,只是在餌邊繞來繞去,還是不咬。
入夜後,韓信讓全軍嚴陣以待,可駱人只是不斷聚集,沒有貿然來進攻,經過第一次戰爭,以及西甌的教訓後,他們已經明白,衝擊秦軍營地壁壘,只是自尋死路!
直到秦軍假裝要拔營,拆了簡易營寨時,兵卒散亂時,河灘遠處的森林,才忽然間銅鼓大作!
躲了韓信許多天的駱人、甌人,終於露出了影子,他們渾身塗滿綠油油的泥巴,蹲在草叢裡與背景融爲一體,此刻鑽出林子,卻彷彿無窮無盡……
“怕是有三萬人之多啊。”尉陽有些憂心,因爲船隻數量不足,秦軍最終投入的孤軍,加起來不過五千,遠沒有韓信預期的“一萬”。
以一敵三尚可,六,能勝否?
縱然敵人的數量幾倍於秦軍,但韓信卻不懼反喜,他制止了剛開始燒火造飯的庖廚。
“停止傳飧,讓衆人集結。”
甚至還十分樂觀地對尉陽道:“今日,吾等當空着肚子打仗,待破越人後,再會食不遲!”
“韓司馬,這話可說不得!”尉陽大驚,連聲勸誡,這是犯了昌南侯嚴禁的大忌啊!
但沒想到的是,韓信卻變本加厲,犯了更大的忌——連尉陽也知道的兵家大忌!
“尉司馬,請你假裝驚慌,不等吾等登船,就率船隊匆匆離開,開得越快越好……”
隨即,他看着遠處源源不斷涌出的駱人、甌人戰士,面色堅毅而決絕。
“全軍士卒,背水,列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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