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洛水,將東都洛陽分爲南北兩城。一座天津橋,又將洛陽南北聯爲一體。洛北皇城,洛南民居,都籠罩在夕陽影裡。兩岸垂柳如女人的青絲般飄散着,幾縷晚炊的輕煙嫋嫋地散將開去,那洛水靜靜地流着,竟是不顧岸上的人聲輕喧,仿若一幅古意盎然的畫卷。
洛水南岸的南禪寺,一間空空蕩蕩的禪房裡,一個灰衣老僧趺跏而坐,兩眼直直地盯着掛於房中的一幅經幛。這禪房既無佛像,也無香案,只有正中的樑上懸掛着一幅巨大的幛子。那幛子由白布製成,其上綴滿密密麻麻的字,那字跡豔紅如血,卻是用紅線一個一個繡將出來的。
“野色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那老僧喃喃地念道,良久,又長嘆一聲。
原來,那幛子上繡的並不是佛經,卻是一首長詩。
那老僧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幛子,一動也不動,猶如入定一般。
不知何時,那老僧的身後忽地站了一個黑衣僧人,他垂手肅立,見老僧並不回頭,便低聲道:“師父,那經文已然譯出,可是,弟子愚魯,參究多日,仍是不解其意。可否請師父一觀?”
那老僧似是不聞不問,猶如耳聾一般,面上仍是一片灰暗之色。
那黑衣僧又靜立良久,見仍無動靜,心頭不由焦躁起來,他手執一卷經文,不停地在房中踱起步來。忽地心頭一動,便開口誦道:
“火龍一出,螣蛇起陸,火龍在手,天地反覆。”
那老僧眉頭忽地一揚,旋即便又平靜下來,低眉垂目,仍是不言不語。
“金公木母,白雪聖石,三五之精,妙合而凝!”那黑衣僧又低聲念道。
“阿彌陀佛!”那老僧忽地宣了一句佛號,“寂滅,難道事已至今,你仍然不能死心嗎?”
“控鶴神將仍在,菊花使者已至,十八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等着這一天!眼下火龍在手,天下風雲將起,四方狼煙已燃,火龍一出,天下雲從,難道這不是天意嗎?師父難道要在這鬼幛前終了此生嗎?”寂滅憤聲道。
“唉!一切有爲法,如露亦如電。天命難違,我心已死,你不必多言了!”那老僧仍是凝視着眼前的詩幛,頭也不回地緩緩道,語氣甚是蒼涼。
“沖天陣香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當年黃王何等豪氣,視天下如反掌,今日……”
“孽障!”那老僧忽地眸中精光暴漲,斷喝一聲:“難道你嫌殺劫還不夠重嗎?”
寂滅眼中一紅,竟然流下淚來,他不屈地道:“那朱三狗兒,人五人六地坐擁半壁江山,孩兒心中實有不甘,無論如何,十八年的隱忍,十八年的心血,決不能白費!我無論如何也要解開火龍之謎,爲了黃王,也爲了兄弟們的鮮血,決不能饒了這狗東西!”
“住口,此事再也休提!”那老僧決然道。
寂滅忽地雙膝跪倒,奮聲道:
“大丈夫處世,當頂天立地,叱吒風雲,決不苟且偷生!孩兒心意已決,這血債無論如何要算,既使師父不允,孩兒也當破關而出,全力一搏。倘若事成,定將神位奉於駕前!”
“罷了,罷了,此事與我再無相干,你自去吧”。那老僧揮了揮手,竟是要將他逐出門外。
寂滅哽聲道:“師父自重,孩兒這就去了!”起身便欲出門。
那老僧面色灰敗,沉默片刻,衝着寂滅出門的身影啞聲道:“解鈴還須繫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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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隨着一聲清脆的童音,燕福膝頭一軟,身子又一次狼狽不堪地半跪在地。手中的木劍支在地上,口中喘着粗氣,清瘦的臉上寫滿羞慚之色。
記不清多少次了,他一次一次地反擊,卻一次又一次地被擊倒。那薪兒手中的木劍似乎長了眼睛,總是輕輕巧巧地點在他的腿上,讓他一次又一次地仆倒。
薪兒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閃地望着他,嘴角微微一撇,好像在說:“你這點功夫,想跟我鬥,還早得很呢!”
望着薪兒嘴角的微笑,燕福不由把心一橫,一躍而起,手中木劍又一次向着薪兒的胸前直剌而去。
也不見薪兒如何動作,只是將木劍順勢一橫,燕福這一劍便被蕩了開去,他忽覺手腕一麻,那把木劍便“咣啷”一聲落在地上。
燕福怔怔地望着薪兒,忽地心頭一片茫然。他跟薪兒過招已經十餘日了,居然至今連對方的衣襟都沾不到一下,而李鼎師兄這位十三四歲的小書僮,卻總是輕輕巧巧地將自己擊倒,彷彿不費吹灰之力。這上清派的劍法,爲什麼在自己手裡,竟是如此笨拙,如此不堪一擊呢?
自從李鼎那日代師收徒,燕福算是正式名列上清門下,成爲青城上清宮杜光庭門下入室弟子。本來妙音師姐妹三人求李鼎收他爲徒,只是李鼎堅辭不肯,他以燕福不過比自己小兩歲爲由,自作主張,替師父收下了這一弟子,而自己卻與燕福師兄弟相稱。並約好待燕福煉好入門功夫之後,便擇日前往青城,在杜真人門下親受道籙。
想起師兄那熱切的眼神,燕福心頭忽又覺得一陣溫暖。李鼎爲了教他入門功夫,可謂是費盡心血。一套入門的上清三才劍法,居然學了三天,還是學得不像個樣子,自己偏偏爲什麼就這樣笨手笨腳呢?眼見師兄不厭其煩地手把手教着,自己卻是學了下招忘了上招,或者是手眼身法步完全不能協調,難道自己天生就不是個習武的材料?要不是覺得對不起師兄,還有妙音師姐,好幾次他差一點就想半途而廢了。自己爲什麼就是這樣不開竅呢?
燕福的臉上滿是汗水,怔怔地看着薪兒,又暗一咬牙,恨聲道:“不行,再來!”持劍又合身撲上。
那薪兒卻連忙倒退兩步,搖頭道:“唉呀,這樣打下去也沒用,你還是自己先練熟了再跟我打吧!”
燕福見他不願再練,心裡倒也不怨他,他畢竟只是個孩子,耐性也是有限的。又有誰能經得起他這樣毫無章法地亂打一氣呢。他只好停下來,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一個人持劍又練起那套入門的三才劍法來。
“錯了,錯了!”薪兒不停地在邊上指點,他一套只有十八招的劍法練下來,卻有十餘招是錯的。不是劍法不對,便是步法錯亂,更讓他心浮氣燥起來。
一直練到汗透重衣,燕福仍然不能將這套劍法使全。晚間的山風吹得身上刺骨般透心涼,如錐子紮在身上。燕福讓薪兒先回,自己仍是在中巖臺上揮着那把木劍,也不知對與不對,只是咬着牙憋着一口勁,一招一式地練將下去。
原來李鼎見過燕福隨着琴聲舞蹈的異狀,只覺得他身中似有一股不知名狀的內息流轉,那日親自試過,卻發現他丹田中空蕩蕩,又完全沒有內息。他所學極博,卻也不明其理。只好將上清派玄門正宗的調息存思之法講解了一番,偏生這燕福依言而行,卻絲毫不見功效。只得囑他依法慢慢修練。
此時燕福雖學了劍招,卻全然不會運氣催力,只是依樣畫葫蘆,持劍亂舞。他心中原極自責,怪自己生性太笨,雖遇明師,卻是毫不開竅,心裡一急,心智便有些迷亂起來。所學的劍招便完全走了樣,竟然像是胡砍亂斫。
“唉!”一聲輕嘆,妙音快步走上前來,伸手止住了燕福。原來她見燕福不吃不喝,每日裡只是埋頭練劍,心中早已牽掛不下,便出來尋他。此時見了他的瘋狀,只好出手讓他停下。
妙音自從練了琴心三疊妙術後,體態似乎大有變化。胸前的一雙**日漸充盈,臉上越發豔如春花,愈發透出無盡的誘惑來。燕福此時心智已亂,朦朧中只覺妙音便是那夢中赤身的仙子,便張臂一把將她抱住,大叫:“仙子教我,仙子教我!”
妙音心中忽地涌出一陣母性的溫情來,彷彿燕福便是自己的孩子,任由他緊緊地擁着自己,卻用纖纖玉手輕輕替他理了理散亂的頭髮,柔聲道:“十三莫急,練功之事,本就不是一天兩天能成的,你只要有這份心,遲早會練成的。”
燕福迷亂之中,臉正埋在一團溫肉之中,竟有說不出的受用。一時間竟不願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