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元觀座落在長安城外,曲江之畔。與佔地甚廣的大慈恩寺相比,顯得並不宏大,但這座道觀卻曾經名動天下,因爲它是當年唐明皇賜給其妹玉真公主的修真之所,連詩仙李白都曾在此流連忘返,一時傳爲佳話。可惜安史之亂中,一場大火將它燒得面目全非,觀中的女道士流離失所。這道觀便成了一片廢墟。
可是不知何時,這座真元觀忽然被人修緝一新,觀裡住進了越來越多的美貌女冠。香火一日盛過一日。
華燈初上時分,一輛輛豪華的馬車接踵而至,車上下來的男人個個衣着光鮮,趾高氣揚。門口兩個美豔的道姑忙不疊地將貴客迎進門去。
自從在崔相生日宴上一鳴驚人,長安城裡的王公貴客,無人不知真元女冠的豔名。而真元觀每晚皆有一場名爲“羽衣霓賞”的樂舞表演,更是令京城的士人商賈趨之若鶩。
然而去觀賞這樂舞,光是纏頭之資,便須青錢千貫,而且還須預投名刺,約定日期,否則根本無法一睹那驚世絕俗的天仙之舞。
說也奇了,越是如此,那些有錢有勢的男人,越是爲之瘋狂。以至於真元觀每晚都是人滿爲患。
這日傍晚,崔胤帶着燕福,悄悄來到真元觀。
燕福作書僮打扮,前往門口遞了名刺,那兩名迎賓的道姑一見是宰相崔胤,二話不說,忙帶着兩人轉過幾重經殿,來到後園。
一陣仙樂隱隱傳來,那後園之中有一個講經臺,碧城班的樂手們,正齊奏着《朝元歌》,臺下坐滿了看客。舞蹈尚未開始。
崔胤並不是來觀看這樂舞的,原來那樑王手下的謀士李振回到歧山軍中,不一日便修來書信一封,信中說歧軍只是固守城池,不敢出戰,樑王久圍不下,軍心士氣均漸低落,故想請碧城班及真元女冠以歌舞勞軍,樑王將以重金相酬。崔胤見當日宴上的戲言,竟然被他當真,心中不由叫苦。他知那樑王性喜漁色,這羣貌如天仙的女冠去到軍中,還不是羊入虎口?但他此時卻不能拂了那樑王的意思,他必須委屈求全,藉助樑兵早日擊敗李茂貞,救出昭宗。想來想去,他終於想出一條妙計來,但此事卻必須那媚真仙子合作,才能成功,所以這才忽忽趕來真元觀。
他此行並不想招人耳目,所以才挑了燕福作爲隨從。那獨孤滔一看上去便是個氣宇軒昂之人,眼裡總有一種掩不住的光芒,而那王卡形象猥瑣,倒像是個市井中人,只有這燕福其實武功最高,雖也是眉清目秀,但卻像是一個未經世面的山裡孩子,並不引人注目。穿上書僮的青衫,倒還真有幾分俊僕的味道。
“哎喲,我的相爺啊,你怎麼親自來了?有事兒吩咐一聲,媚兒可以登門的啊!噢,莫非是來看輕鸞飛鳳姐妹的?”
宋媚真風情萬種地迎了上來,崔胤忙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聲張。低聲道:“有事找你商量,找個僻靜的地方說話。”
那媚真仙子忙會神地點了點頭。她見燕福緊跟在側,忙道:“這位小兄弟眼生啊,相爺哪找的這麼俊的小哥兒?要不請他到前面園中坐坐?”
“也好,你就去看看那名動京城的仙舞吧,也開開眼,呵呵。”崔胤笑呵呵地對燕福道。
“玉兒!”媚真一聲輕呼,不知從何處轉出一個明眸皓齒的小道姑來,看她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卻是出奇地圓潤,圓圓的臉兒,彎彎的眉兒,小身段兒也是無處不圓,嘴角微微上揚,一張小臉上,寫出令人舒爽的甜甜笑意。
“好生招呼這位小哥!他可是相爺身邊的人呢。”媚真吩咐道,卻悄悄地向那小玉兒使了個眼色。
崔胤跟着媚真仙子步入後堂。那小玉兒卻忽地伸手拉住了燕福,觸手之處,溫潤無比。燕福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連忙便要掙脫那隻小手。
小玉兒抿嘴一笑,卻並不放手,只輕笑道:“嘻嘻,真沒看出來,小哥哥臉皮兒恁薄,小玉兒還能吃了你不成?”說着,拉着燕福,三轉兩轉便來到那講經臺前。在後排找了個位子坐下。
燕福好不容易定下神來,坐在哪兒一動也不敢動。那小玉兒緊挨着他,不時遞茶送水,又在他耳邊低聲細語,口中吐氣如蘭,弄得燕福耳根後面癢癢地,不由坐立不安起來。不過他心裡卻是納悶,自己暫充那崔相的書僮,卻怎生得到那媚真仙子如此看重,心下只是亂想不已。
原本講經說法的講經臺,此時卻成了尋歡作樂的歌舞場。那臺上一溜兒坐着十餘名樂手,仙樂飄飄,令人陶醉。不一時,幾個身穿雲羅道袍的年輕女冠俏立臺上,輕啓朱脣,齊聲唱道:
“天上人間兮遲尺遙,瓊臺玉樹兮掛碧桃。真元妙道兮證仙期,交梨火棗兮長生藥。玄綱無兩兮開靈氛,迴風混合兮結聖胞。仙鄉不遠兮悟迷癡,雲林仙子兮彈雲璈。”
這歌聲十分婉轉動聽,那臺下的看客原本只是想來聽豔曲,看豔舞,不料歌聲中竟是一派仙風道情,不由衆人心中暗歎,這真元女冠雖然豔名在外,但看起來竟是個個冰清玉潔,仙氣十足。
燕福聽得似懂非懂地,只覺這歌詞之意,竟與上清派中的隱書之道有幾分相通之處,但他在陽臺觀本來就只學了個皮毛,一時未能悟出個究竟來。他心中只是在想,這真元觀,難道與上清派也有淵源?
“嘻嘻,看不出來,小哥哥還是個雅人呢。”小玉兒見他全神貫注的樣子,調皮地伸出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咯咯地笑起來。
“這是什麼曲子,卻是十分好聽,那詞兒也好,是你家觀主所作嗎?”燕福正被她逗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正兒八經地問道。
“這曲名叫《真元歌》,卻是一位大才子的手筆,嘻嘻,說出來你也不認得。好好聽曲吧!還有更好看的呢。”小玉兒小嘴一撇,好像在怪他對自己毫不動情似地。
她心想這小哥兒好怪,簡直就是個木頭人兒,一點也不解風情。要是平常的客人,早就開始毛手毛腳,上下其手了。偏生這位竟是無動於衷,難道是個天生的柳下惠?嘻嘻,觀主可是要我好好招呼的,得想個法子,讓他迷上我,哼,還真不信了,天下竟有不好色的男人?
一曲終了,女冠們悄然離去。接下來卻是曹天青和曹玉娘父女二人,坐上臺前,彈唱一出《劍閣聞鈴》。那曹玉娘捧起琵琶,素手輕掄,雨聲淅瀝,鈴聲驚魂,那曹天青卻扮做了唐明皇,開聲唱道:
“俺只見宮娥每簇擁將,把團扇護新妝,猶好似定情初夜入蘭房。卻怎生,冷清清,獨坐在這彩畫生綃帳。記當日在長生殿裡玉爐旁,對牛女把深盟講,今日裡,我在這廂,你在那廂,存轂參商!把着這斷頭香添悽愴!”
這曹天青嗓音蒼老悲涼,將這曲《雨霖鈴》演繹得好不悲愴,聞者無不動容。
“好!好!”叫好聲忽地響起,燕福循聲一看,只見一個儒生打扮的青年公子忽地起聲叫好,那背影竟是好像在哪裡見過。待那人回首與身邊之人交談之時,燕福募地記起了這張臉!不,是記起了那隻比常人不只高挺了一點兒的大鼻子,這不是晉王李克用之子,李亞子嗎?他怎麼也在京城?燕福心裡“格登”一下,難道他也是爲了妙音師姐而來?或者是爲了那《火龍真經》而來?
原來這李亞子雖是縱模沙場的虎將,卻是個戲癡,他此番來到京城,雖有重任在身,但聞得碧城班在真元觀內駐場,便急不可耐地前來看戲,到是對那些豔舞之類的並無興趣。
“這叫什麼啊?大爺我花錢是找樂子來的,這樣哭哭啼啼的東西也拿來現眼,這老東西還不快下去,快換那輕鸞飛鳳兩個小妮子上來!”一個將軍模樣的人忽地站起聲來大聲喊道。此人生得豹頭虎眼,十分威猛,但說出話來卻粗俗無比。看戲之人無不爲之惻目而視。
那李亞子早就按捺不住,這聲情並茂的演唱,在他耳裡簡直是平生聽到最美的天綸之音,哪裡容得這粗人在此撒野,他站起身來狂吼道:“無知鄙夫,卻敢來此撒野,還不快滾!”
場子裡一時亂將起來,那將軍見有人出頭找茬,不禁勃然而起,便要發作。他身邊坐着一個美豔道姑,連忙伸手將他拉住,嬌聲道:“朱爺何必着急啊,好看的在後邊呢,嘻嘻,一會讓你領略一下本仙子的擒龍妙手,保管教你怒氣全消。”
那邊也有一個商人模樣的人,連忙拉住李亞子,悄聲道:“將軍息怒,你道這人是誰?他便是樑王手下留駐京城的留京護衛使,樑王的親侄兒朱友諒,不好惹啊!”
這人正是波斯商人李洵,他與晉王皆是胡人,向來交好,故而出面勸和。
“哼,這朱溫狗賊的賤種,只配當個潑皮,卻人模狗樣的坐在這裡,沒的污了耳朵。”李亞子恨聲道。
此時樂聲又起,那輕鸞飛鳳兩位道姑,飄然登場,翩翩起舞,這才平息了場下的爭吵。
那仙舞雖妙,但燕福卻看得心不在焉。身邊那小玉兒柔若無骨地緊貼着他,胸前兩團軟軟的東西不時輕摩他的手肘,甚至那雙玉手也極不老實,一會放在他的腰肩上,有幾次還有意無意地放在了大腿之上,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哪裡見過如此的風流陣仗,又不能拂然而去,只好強忍着,心裡卻是毛毛的,連渾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
偏生這小丫頭不住地在他耳邊輕笑低語,更讓他耳根發熱,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捱到了終場。一片喧鬧聲中,大部分賓客自行離去,卻有一些人由美豔道姑領着,紛紛往後堂而去。
小玉兒笑嘻嘻地悄聲道:“小哥哥可知他們去幹嘛呢?嘻嘻,告訴你吧,他們去領教仙子的擒龍妙手了,這還有個名目呢,嘻嘻,叫做‘耽養靈柯’,怎麼樣?小玉兒陪你去試試吧。”
燕福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耽養靈柯”?這不是師太所說的《火龍真經》裡面的法術嗎?怎麼,這真元仙子卻也知道這些隱書秘道,而且公然宣行,這豈不是全亂了套了嗎?
迷迷糊糊之中,燕福被那小玉兒拉着,身不由己地轉過後堂。
忽然一個小道姑一陣風似地從身邊飄過,燕福只覺得那身形像在哪裡見過,不由一怔。那小道姑忽地回頭看了燕福一眼,眼中盡是驚訝的表情,卻又急急扭頭,一陣風似地去了。燕福只覺那張臉確實在哪裡見過,可偏生卻想不起來,她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