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二月下旬,天氣轉暖,周祥年在船行處打聽得北邊來的消息,道是運河已重新通行,便上稟秦柏。秦柏立時下令,搬運行李裝船,預備北上歸京了。
吳少英與黃晉成齊齊來送,秦氏族人幾乎各個房頭的人都來了,連巡撫大人與金陵知府都十分賞光,特地到碼頭來相送。甚至是遠在湖州與蘇州的茅、潘以及秦柏新認識的幾位朋友,也都趕來相送。秦柏辭別江寧這一日,江邊的送行儀式竟頗爲盛大風光。
不過再盛大風光,也有曲終人散的時候。秦含真跟在祖母身邊,除辭別了宗房的馮氏與四房的秦克文之妻,便是與表舅吳少英說話了。
秦含真前所未有地囉嗦,一直拉着吳少英,囑咐他要照顧好自己。他未娶妻,也沒納妾,身邊只有管家、小廝與粗使婆子,連個正經照看衣食起居、知冷着熱的人都沒有,一切都要靠自己自覺。偏他又是個有大主意的人,犯起固執來,再不肯聽管家半句勸的。秦含真經過他年前那一病,都成驚弓之鳥了,就怕他什麼時候又犯了糊塗,忙起來沒個分寸,又坐下病來,損了自己的身體。
吳少英只含笑聽着外甥女的唸叨,並不覺得她囉嗦。這是秦含真對他的關心,他心裡自然明白。其實,自打年前那一病之後,他如今已經醒悟過來了。在這個世上,他並不是真的無牽無掛了,至少心愛之人遺留在世上的唯一一滴骨血,還需要他來撐腰呢。老師秦柏與師母牛氏還會有別的兒孫後代,表姐夫秦平也會再娶妻生子,關家人遠在西北,又沒法依靠,秦含真真正能指望的,就只有他這個表舅而已。若他不珍惜自己,努力向上,就怕外甥女兒將來受了委屈,他也有心無力。因此,哪怕是爲了護住這個孩子,他都要保重自己,努力在仕途上掙出個前程來。否則日後到了九泉之下,他如何有臉去見爲他而死的表姐關蓉娘呢?
等秦含真囉嗦完了,吳少英還反過來安撫她:“你就別爲表舅擔憂了,小小年紀,倒象個老太太似的操心個沒完。表舅這麼大的人了,還照顧不好自己麼?至於我在衙門裡的事,你也不必發愁。年後開衙一月有餘,我一直盡心任事,還幫着知府大人查出了幾個紕漏,替他抹了不少錯處。他如今已經將我視作半個心腹了,再不見先前那點嫌隙。往後我在知府衙門裡,處境只會越來越好,你只管安心就是了。”
秦含真訝然,吳少英上次來看她的時候,可沒提過這一遭,還挺突然的。不過想想,她也不覺得意外。憑吳少英的本事,只要他樂意,有什麼人是搞不定的?
再想到前些日子聽到的傳聞,說那位麻煩纏身的現任金陵府推斷,似乎已經開始裝病告假,爲日後脫身做準備了。估計再有兩三個月的功夫,吳少英就能坐到代理推官的位子上。原本還擔心金陵知府看他不順眼,會從中使絆子。如今吳少英把金陵知府也搞定了,還有什麼可愁的?表舅的升遷之路,想必會一路順暢下去。
秦含真安心了,也不在多囉嗦什麼。反是吳少英開始囑咐她:“表舅知道你與遼王世孫要好,就象是親兄妹一般親近,但他畢竟並不是你親兄長。如今你年紀也大了,男女有別,該有的禮數還是要守一守的。你們二人心中坦蕩,覺得無妨,卻也需得防着小人說閒話。京中不比江南,你們在江南,不必勉強自己與人交際應酬,族人親友也都是向着你們的,不會背後亂嚼舌頭。可京中權貴者衆,更有許多心思陰暗,瞧不得別人好的,無事還要興起三尺浪來,更別說是背後說人閒話,壞人名聲了。遼王世孫出身貴胄,再不得他父親看重,也無人能小看了他的身份,又有皇上與太子爲他撐腰。些許閒話,礙不着他什麼。可你是女孩兒,一旦叫人損及閨譽,怕是日子就難過了。就算老師師母清者自清,不放在心上,難道你就真的一輩子不出現在人前,不與人相交了?何苦叫人拿住你的話柄?想要日子過得自在,還是儘量和光同塵的好。”
秦含真知道表舅這是真心爲自己着想,就低頭答應了,又笑道:“我也不是常跟趙表哥在一處,就忘了分寸。從前是因爲一起在祖父面前讀書學畫,才見得多些。但他年紀漸長,早晚要做起正事來,我在內宅裡學我自己的,又如何還能跟他日日相見呢?別說我不會了,祖父祖母也不會這麼做的。如今畢竟不比小時候。”
事實上,等趙陌進京後得了爵位,怕是就要到封地上去了,不可能繼續待在永嘉侯府的內宅過清靜小日子的。但這事兒還未有定論,秦含真也不跟吳少英明言,只安了他的心便是。
吳少英見秦含真懂得自己的意思,神色緩和了下來:“好孩子,你是個懂事的,表舅雖不能在你身邊,也能放心。其實遼王世孫……雖然有許多不足之處,待你倒還有幾分真心,將來……”他頓了頓,“且看吧,如今說這些還早呢。”
秦含真歪頭看着他:“表舅這話是什麼意思?趙表哥對我當然是好的,他跟我們家的人相處,一向很真心,難不成還能有假意嗎?沒那必要吧?”
吳少英笑笑,也不明言:“是我想得太多,你就當我沒說過好了。”
這時,牛氏與馮氏等人說完了話,又過來叫吳少英了,他便不再與外甥女多說,轉去聽師母的囑咐去了。
直到日上三竿時,秦家與馮家的船方纔離了江寧碼頭,駛到長江水道上來。秦含真扶着祖母牛氏,站在甲板上,遠遠瞧着岸上的謙哥兒抽泣着向他們揮手,一邊給祖母拭着淚,一邊也不由得涌上幾分離愁別緒來。
終於,到了離開的這一刻了。
船隊離了江寧碼頭,便斜渡長江,到了對岸,然後轉入運河口,直駛揚州。他們船隊船多人多,載的貨物也不少,這一路都打着永嘉侯府的旗號,沿路關口不敢爲難,倒是有許多小官小吏趕上來討好,因此船走得並不快。到了揚州時,已經是傍晚。秦柏想着他們前年南下時,在揚州也只留了一日,便索性下令衆人在揚州停靠,趁機多玩幾天,也算是履行了對老妻牛氏的誓言。
秦含真一行人便在揚州遊了瘦西湖,去了幾處名勝古蹟,又因如今跟黃晉成混熟了,後者提前給老家的人寫過信,還有黃家士紳聞訊前來拜訪秦柏,在城中有名的酒樓設宴給他們接風。
秦含真跟在祖母身邊,留心打聽了一下小黃氏的孃家人,發現揚州黃氏一族幾乎無人知道他們家如今的消息。只有那位曾經與秦家人一道南下的黃二老爺,從黃晉成處聽說過小黃氏的兄嫂侄兒侄女上京城去了,傍上了權貴人家,只是不知爲何,一直不曾與京中黃家人接觸,好象還刻意躲着自家族人。黃二老爺自然覺得有不妥,但族裡人都不大在意這一支偏房旁系,還笑話過他們癡心妄想,並不關心他們如今的處境。他自個兒有心要打聽,也沒處找人去,只能在家唉聲嘆氣。
因着曾經有過同行的情份,黃二老爺還私下託了周祥年,請他幫着留意侄兒一家的消息。至於他那個還住在江寧的兄弟黃六老爺,一直病着,身邊也沒人照顧,女兒在秦家宗房還自顧不暇呢,黃二老爺已是從家裡派了一房家人過去照料,又貼補了些銀子,想必黃六老爺還能支持一時,也不知能不能撐到不孝兒子一家迴歸呢。
說起小黃氏孃家人的處境,秦含真也只是跟着長輩們唏噓幾句,就拋到腦後了。秦克用這回沒有跟着他們北上,說好了再過幾個月纔會隨趙陌那邊的茶葉商隊出發。他這個正經黃家女婿都沒出面,旁人何必多管閒事?秦含真跟着家人在揚州吃飽喝足,又買了些本地特產,便又坐船離開,繼續沿運河北上,往淮安去了。
到了淮安,已是過了淮河。冬日裡淮河以北的運河封凍,如今雖然重開了,但水位也不是很高,因此船走得並不算快。秦含真一行在淮安遊了洪澤湖,正打算往別處逛逛,駐紮此地的河道總督府就聞訊來下了帖子,請秦柏一家與趙陌去吃宴,說是要給他們接風洗塵。
河道總督是位風雅人,設宴的地方也風雅得緊,乃是本地一處名園,名喚清晏園,頗有些景緻可賞。秦含真跟着開了眼界,品了淮安的美味佳餚,還嘗過了本地有名的茶饊,小日子過得還挺美。恰逢秦柏壽辰,他們還順道在淮安給秦柏再過了一次生日,只在船上設了小宴,自家人樂和。牛氏、秦含真與趙陌都關了賀禮,連小馮氏都孝敬了兩色針線,一家人和樂融融。
他們在淮安停留了幾日,又繼續北上,沒多久就到了徐州,在徐州也多停了兩日,把前年沒玩過的地方都玩了。因想着再往前不遠,就是山東境內,先前留意過的鹽鹼地,也可以趁機打聽打聽有沒有懂得治理的人才。徐州又是大城,城中書坊不少,秦含真便勸趙陌去轉一轉,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農書,買些合適的種子。
就在這時,京城長房的書信傳到了。信是秦仲海親筆所寫的,除了提及家中的瑣事,就說到了一件京中的要聞。
那位深受皇帝寵信的王二老爺,終究還是沒能撐過這場病,於正月底逝世了。
臨終前,他見到了親自來探病的皇帝,沒有爲兄長一家求什麼恩典,只求了皇帝一件事,那就是希望皇帝應允,讓他兄長與兄長的兩個年長兒子辭官回鄉榮養,有生之年,都不要再還朝參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