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長幹裡,兩小無猜嫌。
在表哥春天般的氣息中,我如琉璃草的花瓣,徐徐綻放。
我喜歡他溫柔地喚我“盈盈”;喜歡他的眼神癡癡傻傻地糾纏着我;喜歡他日漸偉岸的身軀有意無意地挨靠着我。
那日,在窗前,表哥專心地繪一幅牡丹圖。那花瓣在他的筆下栩栩如生,一勾勒,一暈染,全都一氣呵成,朵朵牡丹嬌豔欲滴,富貴逼人。
夕陽正透過窗櫺,斜照在他身上,剪成了一尊完美的側影。
他高梳黑髮,一襲白衣,秀逸的輪廓,清亮的黑瞳,白皙的皮膚,也像畫般動人。
末了,他用筆飽蘸濃墨,抻紙疾書:“國色天香。”
“盈盈,”他拿起這幅墨跡未乾的畫,遞到我面前,“送給你!”
“平白無故的,爲何送畫給我?”我看着他。
“牡丹贈佳人,”他深情款款,目光灼灼,“只有你才配得上這四個字。”
我低低地垂了頭,但笑不語。
他捉住我的手,放在嘴邊,說:“盈盈,嫁給我吧!”
突如其來的幸福如潮水,剎時淹沒了我。
幸福之中,仍有些猶疑,我問:“表哥,你不怕我克你麼?”
“你已經克我了,害我輾轉難眠,寤寐思之。”他親暱地輕撫我的黑髮和頸項,“你是我命裡的剋星。”
他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亦是我前生魂夢裡的牽繫呵,不由深深嘆息:“今生今世,我怎麼偏就遇見了你?”
“我爲你而生。”他低柔地告訴我。
我內心澎湃起無盡的愛意:“盈盈願爲表哥而死!”
他大驚,掩住我的脣,急切地道:“你不能死,我還要你作誥命夫人,鳳冠霞帔,大富大貴。”
表哥的話勾起了我的離愁。過幾日,他就要進京應試了。
“表哥,盈盈不要什麼榮華富貴,只想和表哥長相廝守。”
“小傻瓜,”他憐惜地凝視着我,“你甘心一輩子在柳家,過着這樣屈辱的生活嗎?你應該得到更多。”
我知道,表哥不僅在說我,也在說他自己。他外表出衆,天資聰穎,才華橫溢,乃人中龍鳳,絕不甘於久居人下。
而且,姑母含辛茹苦地撫養他長大,也指望他有朝一日能成就大事業,光耀孟家門楣,怎能因爲一個小女子的任性要求便放棄凌雲之志?
“但,盈盈捨不得和表哥分開。”
他一把將我擁進懷中,在我耳邊低聲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緊緊地抱住他,他寬厚的胸懷像重重錦被,驅走了長久以來深入骨髓的寒意。
“盈盈,你等我!”他的鼻息吹着我的鬢角,信誓旦旦,“金榜題名之時,就是你我洞房花燭之夜。”
表哥走後,我攬鏡自照,但見雙目灼亮,一片紅暈襲上眉梢,這纔始信待月西廂的鶯鶯爲何願爲張生癡守一生。
我倚窗而立,那夜的月,是難得一見的圓滿。
數日後,表哥啓程去京城,柳府上下至長亭送別。
我不敢違抗父命,只能坐在窗前,爲他彈奏一曲《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表哥一去數月,音信杳然。我日日在屋內閒坐、彈琴。
窗外,陽光兀自煦暖溫柔,卻彷彿與我全然無關似的。
忽有一日,奶媽自前院回來,急匆匆道:“小姐,老爺命你過去。”
“去哪兒?”我停止撫琴,慢慢轉過身,看她。
“上房。”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再問一次:“哪兒?”
“老爺在上房等你。”
破天荒第一次,我在奶媽的陪伴下,走出了後花園。
一路上所經之處,僕人都紛紛停下手上的活計,望着我,瞠目結舌,竊竊私語。
柳家的三小姐,他們進府多年,今日纔是第一次見到。
那個高高坐在太師椅上的,就是我的父親柳重言罷。
我不敢看他,垂首斂目,跪在他的膝前。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我回答,覺得可笑亦可悲。這世上竟有父親不知道女兒年齡的。
“十六……”他沉吟道,“那正是阿蘭嫁進來的年紀。”
然後,語氣重又變得威嚴:“擡起頭來,讓我看看。”
我緩緩擡頭,一任他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意外、驚奇、怔忡,還有更多。
這次見面,父親什麼話都沒說,就讓我回到後花園去了。
後來,從奶媽口中得知,那日媒人上門提親,要將我聘給鄰縣一七旬老翁作妾。
夫人說,像我這樣命硬的人,做填房都沒人敢要,只能做偏房。父親方纔記起有我這個女兒,叫到上房相見。然而,一見之下,仿若沈幽蘭再生,於心不忍,此事便也作罷。
他曾私下裡對夫人嘆息:“像月盈丫頭這樣的容貌,如果命生得好,是要進宮當娘娘的,真是可惜了!”
我只是淡然一笑,心裡明白,他並不是可惜我,而是惋惜自己沒有作國丈的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