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殿內,空曠高大,樑柱十二支個個有三人合抱粗細,內里布置簡潔而嚴正,透出一股強烈的威嚴之氣。
殿內兩側有數十個坐墊,此時已經跪坐滿了諸位大臣,正中靠北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寶座,基座比地面高出一尺,左右各有一具高三尺的鶴首銅燈,後面豎立着雕龍屏風,前面橫臥玉案,中間是皇帝的座榻。
不過,此時寶座上空無一人,旁側有還一張短案,略低於帝皇之座,是扶蘇監國時早朝所用。
諸位文武大臣見趙軍進來,跪坐的雙腿不動,上身略爲半轉,面向趙軍抱拳揖禮道:“見過侯爺。”
皇帝不在,侯位最大,諸人必須見禮,這就是規矩。
“諸位多禮了。”趙軍在殿中央略爲拱手,左右回禮。
衆人看向趙軍的目光多少有些怪異,擔憂者有之,無動於衷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亦有之。
趙軍淡淡一笑,也沒多在意,最後走到左前第一個坐墊跪坐而下,後面是李斯,胡亥卻是跪坐到了靠後一個坐墊,他這兩年在臨淄參與剿匪也立了些功勳,但爵位跟朝廷內的人比起來就差遠了。
皇帝不到,臣子在殿內不得私自議論,所以大殿內是一片肅靜,趙軍抽空迴轉身子瞄了一眼李斯。
李斯年近六十,鬚髮皆白,不過精神頭很好,背脊挺拔身軀昂揚,雙眼開閤中時有精光,他見趙軍看來,示意性的一笑,同時有些莫名的意味。
趙軍微微點頭還禮,有些不明白李斯傳遞的是什麼意思。隨後趙軍轉過頭正襟危坐,對李斯這個人他決不敢大意,縱觀李斯一生,譭譽參半,簡單來說他就是一個爲了追逐功名可以不擇手段,同時又非常有能力的治國能吏。
這一點,從他兒子李由身上可以看出來,李由文武兼備,但做事謹小慎微。喜好結交權貴,只不過李由要比他老子有義氣些,雖好功名,但內心自有一股正氣。
“扶蘇公子到!”
這時殿外響起一道響亮的尖叫聲,隨之便是扶蘇在兩名打高扇的侍女簇擁下緩步而進。侍女手中的高扇有丈長高,跟帝王華蓋是一個意思,封建王朝中一直持續用到唐朝。
扶蘇身穿黑色袞袍,雖然還未着帝王裝,但已經初現帝王之風,接近三十歲的扶蘇身體偏瘦高,頜下長着淡淡的鬍鬚。臉上掛着和煦的笑容,給人一種溫潤如玉的感覺。
趨步而行,扶蘇走到了帝王寶座側下首的短案前,施施然坐下。侍女執扇立於左右,現在還未舉行登基大典,他仍是監國身份。
“參見長公子。”
衆人齊齊起身,微微揖禮。如果是皇帝就要行深腰禮,至於跪拜禮。只有在一些重要活動中才會有,比如祭拜天地、祖先,或者皇帝登基,動不動就下跪是在某個奴才王朝後纔有的。
“各位大臣們不必多禮了,都坐下吧。”扶蘇臉色帶笑,溫和的說了一句。
衆臣又略爲拱手,然後才各自跪坐而下。
扶蘇照例道:“各位大臣又何事要議,請速道來。”
接着,就是扶蘇和衆多大臣的奏對,一應國務扶蘇都能從容應對,趙軍暗思,扶蘇的能力其實還是很強的,包括政治見解都不錯,若是放在和平的朝代,扶蘇就算不是一代大帝,也絕對是一個英明皇帝,或者秦朝能在給扶蘇十年的時間。
只是,很可惜,歷史沒有如果和假設,很快起義就會爆發,手腕威望都不足的扶蘇能不能坐穩皇位都是問題。
“今日,我還要說一件事情,北疆阮副帥老邁不堪重任,蒙帥一人不足以應付邊疆事務,故而我想委任二弟神武侯前去輔佐蒙帥,另外國內承平,天下百姓也不該受太多質疑,南越戰事雖平卻兵員不足,所以臨淄大營還是調回南越爲好,諸位以爲如何?”扶蘇突然道。
扶蘇這話一出口,大殿內的臣子都是面有異色,雖然心內都早有數,但扶蘇這招也太明顯了,一南一北,這不是明着說我不信任你趙軍嗎。
誰都知道,從幾年前一戰開始,匈奴就已經北遷千里了,北疆根本沒什麼戰事,所爲也只不過守邊、監控趙地而已,阮翁仲就是在老邁,處理些常務肯定沒問題。
在說南疆,本就有五十萬軍隊,而且已經平定了南越,就算有當地土著反抗也只是零星襲擾,南軍去掉連年的戰損也有近四十萬,況且前幾年始皇帝還往南越遷移了幾十萬百姓,何來兵馬應對不足之說。
扶蘇要把趙軍調往北疆,也沒說明擔任何職,明顯是要打入冷宮了。
衆臣都在拿扶蘇和始皇比較,若是始皇帝根本不用那麼多廢話,直接一句調任趙軍完事,就算扶蘇威望不如始皇帝,不能獨斷專行,但也可以迂迴策略,不着痕跡的把趙軍調任,或給予另外補償,收取兵權。
雖然結果都是一樣的,但給人的感覺就不同了,扶蘇這麼毫無由頭的調任完全不能服衆,也不能收人心,所以多位大臣都是緊皺眉頭,哪一天如果自己被扶蘇盯上後,會不會也隨意的就被打入冷宮。
衆臣早就料到了今天的事,不過卻沒接扶蘇的話茬,全都鼻觀口,口觀心的做沉思狀,原本一些打算拍馬屁的也閉住了口,誰都不想這事哪天輪到自己頭上。
在扶蘇轉來的詢問目光中,趙軍臉色動了動,也沒打算起身應話。
就在這沉寂之時,胡亥突然站起來,極爲不滿的叫道:“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父皇才走沒多久,你就想對兄弟們下手是不是?”
胡亥的話一出口,大殿內人人都是一臉古怪,當年胡亥可是有個咸陽混世魔王的稱號。還在咸陽宮時可是鬧得全咸陽都雞犬不寧,可始皇帝偏偏又寵愛他,誰也無可奈何。
扶蘇被當面指責的臉色一紅,對胡亥有些無奈,他終究不是心腸狠毒之人,同時提到父皇他確實有些愧疚,趙軍能有今天全是他自己拼來的,自己爲了皇位卻不得不削他兵權。
公子高作爲少府令也參加了朝會,他這時站出來訓斥道:“五弟。不可胡言,大哥這是爲了社稷着想。”
“就是,就算父皇在此也會同意的。”將閭同樣站了起來,他在南越戰爭中立了不少功勳,現在已經升任偏將了。這次回來後扶蘇也讓他參加了朝會。
胡亥臉色怒紅,開口就喝罵道:“狗屁,父皇在的時候你們怎麼不說去掉二哥兵權,當初還是大哥提議在臨淄建大營的吧,怎麼現在又反悔了。
二哥做上這個統帥是經過父皇考驗,名正言順的,父皇才走你就要改變注意。不是多疑是什麼,虧得二哥還一心想維護我大秦江山呢,還有三哥、四哥你們安的什麼心別以爲我不知道,少說的這麼冠冕堂皇,你們要胡亂去掉二哥兵權。咱們這兄弟不用做了。”
“五弟,閉嘴!”扶蘇就是在好的脾氣,此時也忍不住發怒了,被胡亥當衆指着鼻子罵。他顏面何存。
還有公子高和將閭也面紅耳赤起來,同時又有些心虛。因爲胡亥點中了他們內心真實想法,他們確實是存着某種私心的。
“哼!”胡亥怒哼一聲,轉過頭去。
這時,大殿中突然站出來一個五旬老者,他身穿長袍極有風度,臉色和煦中正,顯得頗有氣節。
“老夫淳于須贊同長公子之見,如今我朝已經定鼎天下,何須在內地多置兵馬,確實是應到邊疆效力,包括軍功二十爵位和部分法制都應該再次重立,從而取悅百姓,而不是以兵馬監控百姓。”
淳于須是扶蘇文學上的師傅,和長兄淳于越一樣的儒家出身,前幾年一直不被始皇重用,甚至因爲焚書一事,差點被淳于越連累丟官。
但現在卻隱隱不一樣了,誰都知道扶蘇是偏向儒家的,連帶着淳于須每天出門都有了很大底氣。
“博士說的輕巧了吧。”此時,李斯跪坐在地上,看也不看他一眼的隨口迴應道。
輕蔑的語氣更具攻擊性,淳于須頓時怒目而視。
大殿內的官員都把目光轉移到了二人身上,李斯是朝廷法家代表,淳于須是咸陽儒家領頭羊,以前始皇帝在時重用法家,現在扶蘇將要即位,儒家的人就開始表現積極了,一力想爭奪朝政控制權,如今矛盾已經極爲尖銳了。
趙軍淡淡看了淳于須一眼,暗暗不恥,要說秦朝什麼不能輕動,那就是秦朝的法制和二十等軍功爵位制。
秦朝的法度雖然有些僵硬了,但不能說它不好,相反它是經過秦朝六代君主一步步完善,幾乎涵蓋了社會的各個方面的精密法律,單從秦朝的吏治清明便能看得出來,只是被執政者和嚴重的賦稅徭役掩蓋了,還有六國餘孽從中挑撥的結果,所以並不能說秦朝的法度該改,在秦地,秦國可是很得民心的。
另外就是軍功爵位制更不能輕動,它是保證秦朝耕戰體系的有力武器,給了平民一個上升貴族的機會,所以秦軍所向無敵,秦人每次作戰,皆勇猛向前,因爲他們知道一旦活下來,那就有着無數財富在等着他們。
而所謂耕戰體系就是明確耕種爲國之本,戰乃是保百姓有耕種的土地,耕戰體系是秦國的國本,秦國之所以能越戰越強,最終吞併六國,靠的就是耕戰體系。
當然,其它六國也有耕戰體系的觀念,但是執行的不夠明確和徹底,大多還依靠奴隸制,強制奴隸效力卻不給於好處。
“這個容後在意,今天是說二弟神武侯的問題。”扶蘇皺了皺眉頭,一語帶過。
而衆多法家大臣,尤其是李斯,聽後臉色都陰霾起來,‘容後再議’的意思就是說,淳于須說的這個問題可以考慮,看來扶蘇是決心維護儒家了。
“神武侯?他能有什麼問題?”此時,殿外忽然響起了一聲略顯蒼老,而又中氣十足的不滿聲。
緊接着,同樣一道蒼老聲略帶不滿的道:“哼,廢除二十級軍功和秦律?此人居心叵測,實在該殺!”
“何人在殿外喧譁?”扶蘇不滿叫道,同時一衆大臣也是奇怪的往外張望。
這時,章邯的聲音在外響起:“稟長公子,上將軍和國尉大人求見。”
“啊?”衆人一驚。
只有趙軍、胡亥臉色沒有驚訝,李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而扶蘇的臉色則是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