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風真的從省城回來了。他是單位的小車送回來的。小車從312國道拐進了街道,有幾家在門口曬着割回來的豆稈,拿枷在拍打,就擋住小車說:“夏風夏風,讓你的車在豆稈上多碾個來回!”夏風便下了車,讓司機來回在豆稈上碾。夏天禮先回家了,他自個倒進了一戶人家拿了燒好的玉米棒子啃,啃了一個黑嘴。
夏風回來,在清風街呆了兩天,要幫着去翻自家的灘地,夏天智卻不讓他去,說夏雨僱了武林和楊雙旦在翻,每日給五元錢的,只要夏風給他畫的那些秦腔臉譜提意見。他把巡迴展覽的臉譜全擺了出來,又把新畫的木勺也拿出來,擺滿了屋子,夏風就生髮了一個建議:把這些臉譜全拍照下來,他可以聯繫出版社,出版一本秦腔臉譜書麼。夏天智被煽惑得雲山霧罩,指頭戳着夏風的額角說:“臭小子,你爹沒白養了你一場!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你給爹聯繫出版社,我要真能出那麼一本書,爹死了就拿書當枕頭!”父子倆便拿照相機拍攝起那些馬勺,莊嚴得把院門都關了,叮嚀四嬸不要讓任何閒人進來干擾。吃午飯的時候,武林和楊雙旦從地裡回來,敲院門門不開,連着聲喊四嬸,四嬸從廚房出來,埋怨夏天智咋不開門?夏天智說:“你沒見我忙着嗎?”四嬸說:“下午你和夏風都到地裡去,僱人幫忙,咱家也得去人呀,難道人家真成了長工?!”夏天智說:“夏風能去翻多少地,他把書編出來了,頂翻十畝八畝地哩!”四嬸開了門,武林和楊雙旦一身的泥水和臭汗,見是夏風給那些馬勺拍照片,覺得稀罕,也都過來拿了馬勺說這個畫得好那個畫得不好,泥手就把一個臉譜弄髒了。夏天智趕緊說:“辛苦啦,快都歇下。他娘,他娘,你給洗臉盆倒水麼,把我的水菸袋拿來麼,讓武林雙旦吸着解解乏!”四嬸把洗臉水倒在盆裡,取了水菸袋,還點了火繩,夏天智說:“做的啥飯?”四嬸說:“米兒混面片。”夏天智說:“咋沒烙饃呢?”四嬸說:“你聲那麼高幹啥?甕裡白麪不多了,烙饃也烙不下個大饃。”夏天智說:“下苦人麼,不吃好能行,饃烙不大了,只給他們吃,我和夏風就吃米兒混面片。”到了晚上,四嬸問照片拍完了沒,夏天智說拍是拍完了,可編書的事麻煩得很,還得幾天忙哩,問四嬸還有什麼事嗎?四嬸說:“什麼事?還有什麼事?!夏風回來就是給你編書來啦?他和白雪鬧彆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不催促他去劇團?!”夏天智噢噢地拍自己腦門,把夏風叫到跟前,要求他明日一早必須到劇團去,並連夜老兩口碾了新米讓給白雪帶上。第二天夏風走的時候,夏天智問夏風:“書的事我還再幹些啥?”夏風說:“你再寫個前言,介紹秦腔的歷史呀,它的影響呀,還有畫臉譜的一系列知識。”夏天智說:“還有啥?”夏風說:“還有的,就是你得籌錢,這號書肯定賣不動,出版社不做賠本買賣,得自己出錢。”四嬸說:“你寫書不是能掙錢嗎,你爹的書就得出錢?”夏天智說:“你不懂!”四嬸說:“那得多少錢?”夏風說:“估計得兩萬吧。”二嬸說:“兩萬,你沒說錯吧?”夏天智說:“錢的事不說啦,反正我把書稿交給你,你給我把書拿回來就是!”梗着脖子走了,走到臥屋,腦袋咯噔耷拉下來。四嬸卻埋怨夏風:“你給你爹煽惑啥呀,他出什麼書?白雪快到月子了,有個娃娃,那花錢是個沒底洞,你哪兒有兩萬元給他出書,你不給他出!”夏風沒吭聲,提了米袋要走,四嬸又拉住說:“白雪反應大,你得給我照顧好她!”夏風再走,四嬸又攆上說:“啊,還有,白雪已經幾個月了,你得和她分牀另住啊!”夏風是聽了他孃的話,在劇團裡和白雪分牀另住,給白雪洗衣服,給白雪熬米粥,還給白雪洗腳捶腰,但只有兩天,卻和白雪吵了一仗。
在夏風的想法裡,白雪是應該遵照他的意見打了胎的,回到家知道白雪並沒有打胎,仍還想着到劇團了再動員打胎,而在劇團一見面,白雪的身子明顯的笨了許多,反應又強烈得厲害,他就心裡一直悶着,除了做些該做的活外,一有空就去和縣城裡的一些熟人去聊天喝酒。劇團大院裡已沒有了多少人,自從分開了演出隊,財物也都分了,吵吵鬧鬧使一些人結了仇冤。分開的隊也沒錢再排演新戲,又相互關係好的聚在一起搭班子,多則十人,少則五人,不是在縣城的歌舞廳裡跳舞唱歌,就是走鄉串村趕紅場子。白雪身子笨重了,臉上又生出一層蝴蝶斑,暫時就沒跟班子跑動。演過《拾玉鐲》的那個王老師,雖然名氣大,但人老了,脾氣又怪,也在劇團閒呆着,和白雪拉話時給白雪透露她的心事,說是以前她演出時都錄過音,現在想把那些錄音整理一下出個碟盤,但就是費用太高。王老師說着說着就落了淚。白雪說:“老師是表演藝術家,早該出張碟了,中星當團長時說要振興秦腔哩,可他只是耍花架子,現在他一走,連個呼籲的人都沒了,再不搶救這些資料,過幾年……”白雪不願再說下去,拿手帕給王老師擦眼淚。王老師說:“死了就好!等我死了看誰還能給縣上撐面子呀?!”白雪說:“我聯合幾個演員,找縣長給你呼籲去?”王老師說:“這不要去!我爲報銷藥費的事找過了縣長,看樣子還有希望解決,你們再去說出碟的事,恐怕一件辦不了兩件都費了。”白雪無計可施,安慰也再沒詞,就給王老師倒了一杯茶,茶裡放了糖。王老師說:“這麼多演員,我看得上眼的也只有你,你若真要幫老師,你給夏風談談,看他能不能在省城給音像出版社說上話,他的話倒比縣長頂用!”白雪說:“哎喲,這倒是個主意,我怎麼就惦不起來?!”王老師一走,白雪自己興奮,就在房子裡等夏風回來。夏風回來後,白雪把幫助王老師出唱碟的事給他一說,夏風就說:“爹要出版他的秦腔臉譜,你的老師又要出版唱碟,這人老了,咋都營心着這事哩?!她出多少錢?”白雪說:“她能有錢,找你呀?”夏風說:“找我也得出錢。”白雪說:“她演了一輩子戲,戲真的是好,總得給她自己,也是給團裡、縣上留下個東西吧。”夏風說:“你以爲她是誰啦?她在你們團裡是名角,即便在縣上也是名人,可在全省她提得上串嗎?!省上多大的名家出了碟片都賣不出去,音像出版社會給她賠錢?”白雪說:“我把老師叫來,讓她再和你商量商量。”夏風說:“有啥商量的,我不見她!”白雪的情緒就低落了,臉上的蝴蝶斑更明顯。夏風說:“房子悶,咱出去轉轉。”白雪說:“有啥心情轉的?她等着我回話哩,我咋給人家說呀?”夏風說:“誰讓你愛管這些閒事!”白雪說:“我愛管閒事?別人以爲你有吃天的本事哩,原來你也是沒處下爪!”兩個人搗了一陣嘴,就不再說話。各自枯坐了好大一會兒,大院外傳來叫賣燒雞的,白雪終於說:“你出去給咱買點。”夏風買回來了一個整雞。白雪說:“誰叫你買整雞呀,平日我都是買一個雞冠、雞爪的,咂個味兒就是了。”夏風說:“你想吃就買麼,我夏風的老婆還吃不起一個雞呀?”白雪說:“你多大方!一隻整雞得多少錢,我一月的工資抵不住買十多隻雞的。”夏風說:“這怪誰了,讓你調你不調麼,你也知道一月的工資買不起十多隻雞?!”白雪一股子酸水又泛上來,吐了,說:“我就是窮演員麼,你能行,卻就找了個我麼!”夏風說:“嗯!”白雪說:“咋啦,後悔啦?”夏風說:“好啦,不說啦,命就是這種命,還有啥說的?你比我犟,我認啦,行吧?”白雪說:“是我犟嗎?我反應那麼大,你讓我去,我能去嗎?叫你回來,我打電話,娘打電話,你回來看一下都不肯!”夏風說:“我讓你打胎你不打麼。”白雪說:“頭胎娃爲啥要打?我們團德泉的老婆懷了孕,德泉一天到黑把老婆當爺敬哩,誰見過你聽了我懷孕,不問青紅皁白,就讓打胎,我弄不明白你打的是啥主意?”夏風說:“啥主意?你這樣藉口那樣理由不調動又打的啥主意?”白雪說:“我還不是想演戲哩!”夏風說:“你演麼,現在咋不演呢?”白雪一擰身趴在桌上哭。夏風說:“在縣上工作長了,思維就是小縣城思維,再這樣呆下去,你以爲你演戲就是藝術呀,以爲藝術就高貴呀,只能是越來越小,越來越俗,難登大雅之堂!”白雪說:“我本來就是小人,就是俗人,雞就住在雞窩裡,我飛不上你的梧桐樹麼!”哭得更厲害,嚶嚶地出了聲。哭聲一起,住在院子裡的女演員都站在自家門口聽,聽出是白雪在哭,就全跑來了,說白雪你哭啥的,你肚裡有娃娃你敢哭?白雪愛面子,團里人一直把她和夏風當郎才女貌的典型而誇說的,這一鬧來了這麼多人,有關心她的,也有來幸災樂禍的,夏風偏偏不肯替她遮掩,臉仍吊得老長,白雪越發生氣,說:“誰管我和娃呀,死了還好哩!”有演員就說:“夏風呀,你有啥對不住白雪的事了,讓她生這麼大的氣!有了短處讓白雪抓住啦?”夏風說:“素質差得很!”夏風當然是彈嫌那些來說情的演員的,但他沒明說,惱得坐到一邊吃紙菸。那些演員倒勸說白雪了:“算了算了,該饒人時就饒人,老婆懷孕期間,男人家都是那毛病,何況是文人哩,戲上不是說風流才子,是才子就風流麼!”越抹越黑,白雪更生氣了,哭得噎住了聲。夏風說:“沒事的,你們都回吧。”演員們說:“你欺負白雪,偏不回去!”夏風一摔門出了劇團回清風街了。
夏風進了老家門,四嬸沒有接他手中的提包,伸了頭還往門外看。夏風說:“娘看啥的?”四嬸說:“白雪呢,人沒回來?”夏風說:“她回來幹啥?!”氣咻咻到他的小房去。四嬸垂了手呆了半會兒,忙踮着腳到夏天智的小房,一把奪了正畫着的馬勺,說:“你就只會畫馬勺,你前世是擔尿的還是賣水的?”夏天智卸下眼鏡,嘴被畫筆備了各種顏色,問:“哎?哎?!”四嬸說:“夏風獨獨一個人回來了,肯定和白雪又鬧翻了。”夏天智就來了氣:“結婚不到三天兩頭,說鬧翻就鬧翻了,那以後日子咋過呀!”四嬸說:“你倒比我還火?你給我問去!”夏天智說:“要問你去問麼。”四嬸又踮了腳到夏風小房,探頭一看,夏風已經在牀上睡了,叫道:“夏風,夏風,你給娘說爲了啥嘛,你也是快要做爹的人了,還鬧個啥呀?”夏風不吭聲,再問也不吭聲,老太太就坐到院中的捶布石上抹眼淚。
院門咚地被踢開,是夏雨回來了,四嬸張口大罵:“你要把門扇踢壞呀,你是兵痞還是土匪?!”夏雨說:“娘咋的,一個人哭哩?”四嬸一把拉夏雨坐下,悄聲把剛纔的事說了一遍。夏雨說:“娘你偏心,我沒個媳婦,沒見你操心過,我哥有媳婦也快有娃呀,你還爲人家落淚!”四嬸捂了他的嘴:“喊叫那麼高聲讓你哥聽着呀?”夏雨說:“你叫不起我哥,我叫他去。”便進了小房,連說帶拉地把夏風弄出來了,要夏風跟他去萬寶酒樓上耍去。四嬸說:“你在那裡賭博,還讓你哥也賭呀?”夏雨說:“一有愛情就會忘了賭博,一賭博也就忘了愛情的!”
兄弟倆來到酒樓,樓下餐廳有兩桌人吃飯,划拳聲很大。上得二樓,將東頭那單間門一推,裡邊一股濃煙先撲了出來,濃煙散去,四個人在那裡搓麻將。夏風認得有丁霸槽,有上善,有西街的順娃,還有一個不認識,黑胖子,一臉的油汗。相互問候了,丁霸槽說:“夏風哥你來替我,我這幾天像是摸了尼姑的×了,手氣臭得很!”夏風就坐下來玩了三圈。三圈竟扣了兩回。夏雨說:“真是說了個準,我哥情場上失意了,賭場上就得意!”上善說:“夏風能情場上失意?”樓下的街面上有人喊:“上善上善!”上善推開窗一看,說:“是團幹呀,上來上來,玩兩把!”樓下的人說:“你下來我說個事兒。”上善下去,過了一會兒上來,頭蔫耷了。丁霸槽說:“說什麼事?”上善說:“團幹要結婚呀,請那日去吃酒,這可怎麼辦?”夏風說:“讓你去吃酒就拿張嘴去吃麼,還怎麼個辦,你是不是給我們顯派呀?”上善說:“你不知道,鄉上幹部結婚,去了能不拿紅包,拿紅包百二八十的能拿得出手?”已無心思再玩,告辭了大夥往村部去了。
上善一進大清寺門,金蓮從院角的廁所里正好出來,給他做了個手勢。上善一時不明白,近去說:“咦,今日穿得這麼俏扮,誰給買的?”金蓮低聲說:“你跑到哪兒去了,到處尋不着!正開兩委會哩。”上善吐了一下舌頭,說:“天,把這事忘了!”兩人就悄聲走到會議室門口。金蓮進去了。再是上善貓着腰也溜進去,就勢坐在靠門邊的條凳上,拿過條凳上的一張報紙,半遮半掩地看。君亭話沒有停頓,只是咳嗽了一下,繼續說:落實生產責任制以來,村裡的一些集體提留款、牲畜農機具作價款、責任田、機動地、河堤、河灘蘆葦地、果園和磚場等承包費,都沒有做到按時兌現。除此以外,落實生產責任制前的“三角債”,至今也沒有得到徹底的清理。還有尾欠的機耕水費,農業稅收任務,糧差價款,這部分資金還在個人手裡,使一些村的集體事業辦不了,正常業務不能支付,發展下去,將會嚴重地影響清風街集體經濟。造成上述問題的根源:一是人民羣衆的集體觀念淡薄了,國家利益、集體利益向個人一面傾斜。自己富了就忘了國家和集體,應負擔的義務不願履行。比如,集體的財產、資金長期使用不按期兌現,作價分到集體的牲畜、農機具戶,有的已使用了六七年,有的早已賣掉,靠集體經濟發了家,但至今還欠着集體的。二是我們幹部自身對此項工作重視不夠,沒有果斷加強有力的措施,工作流於一般號召,一拖再拖,拖空了集體,拖小了權威,拖大了工作量,拖重了個人負擔,致使集體事業無力辦,民辦教師、現役軍人、五保戶、幹部工資等正常業務不能支付,逐漸出現了集體窮,個人富,集體金碗無飯盛的局面。根據鄉政府的九號文件精神,凡是個人欠款累計在500元之內的,必須在年內全部還清。500元至1000元之內的,必須在兩年內全部還清。1000元以上的必須三年內全部還清。對分期償還戶,村裡要與他簽訂還款協議書,協議書必須以物質抵押或個人財產擔保的形式簽訂。簽了協議的人自簽訂協議之日起,對簽訂金額按銀行貸款最高利益計息,對不履行協議者可加罰30%的預息,或起訴至法院依法解決。對規定數額內應還而不還,或應籤協議而不籤的,村方可以拿其牲畜農具以物頂債,在不影響生活的情況下,也可以拿糧或收回責任田,也可以按以上辦法起訴法院依法解決。對尾欠的機耕費,水費,農業稅,任務糧差價款的,不論其欠款額度大小,必須在年內還清。對牲畜、農機具作價至今分文未還的,這次一定要收回,並按作價額每年收10%的使用磨損費。對還了部分但未還完的,這次要令其限定時間還清,限定時間最晚不得超過年底,超過限定期,集體可以無償收回。對轉手賣掉至今還欠集體款的,這次要限其在最短的時間內還清,否則從拿農具之日起,按作價額隨銀行貸款最高利息走,或國債款兌現,或依法解決……君亭的講話遠遠比不上夏天義,夏天義的本事是能將道理用本鄉本土的話講出,再嚴肅的會都能惹起大家的笑聲,好多人就把聽他講話作爲享受的。君亭就不行了,他沒有廢話,也沒有趣話,一字一板,聽得大家頭皮發木。會場上一半人都眯了眼睛。眯了眼睛是有人還在聽着,有人就徹底地打盹了,叼在嘴上的紙菸便掉下來,或是頭突然撞着了桌沿,一個冷怔醒來,一邊擦口水,一邊看看周圍。君亭依舊在講話,講着講着,並沒有停歇,也沒有轉換口氣,說:“這麼重要的會議有些人沒有來,是沒通知到還是通知到了不來?,上善你是會計,誰不來都可以,你不應該不來吧?”上善正在看報紙,報紙上的文章差不多都看完了,就把報紙提在鼻樑上,眼睛從報沿上看出去,看見了會議室牆上趴着的一個蜘蛛,蜘蛛的背上好像有圖案,他以爲君亭還在講收回欠款的事,話聲從這邊耳朵進去了又從那邊耳朵要出去,快要出去了,覺得君亭在說到他上善了,忽兒怔住。他說:“你在說我?”君亭說:“你怎麼就遲到了?”上善說:“啊,我來開會走到半路,鄉政府突然把我叫去了。”君亭說:“又有了啥事?”上善說:“會後我給你彙報。”君亭說:“鄉政府就知道給咱壓活!”又開始他的講話。
上善又看着牆上的蜘蛛,覺得蜘蛛背上怎麼會有圖案呢?他站起來走近了牆,看清了圖案是張人臉相。他說:“蜘蛛背上有人臉!”許多人都近來看了,說:“真個呀!”君亭就停止了講話,也過來看,覺得奇怪。上善說:“蜘蛛蜘蛛,是知道了的蟲,君亭你講的這些事情它都知道了!”君亭說:“胡扯!”伸手去捉蜘蛛,蜘蛛卻極快地順着牆往上爬,爬到屋頂蓆棚處,不見了。
現在我告訴你,這蜘蛛是我。兩委會召開前,我原本去七裡溝的,路過文化站時卻發現有人在裡邊下象棋,忍不住進去看,君亭就在門口喊上善。他是以爲上善也在這裡下象棋的,發現不在,就要我去找上善來開會。我問開什麼會,君亭說關於清理欠款的事,我就說那欠我爹的補助費可以還呀?君亭沒有理我,就進了大清寺。君亭不理我,對不起,我也不去找上善了。但我人在文化站心卻用在兩委會上。我看見牆上有個蜘蛛在爬動,我就想,蜘蛛蜘蛛你替我到會場上聽聽他們提沒提到還我爹補助費的事,蜘蛛沒有動彈。我又說:“蜘蛛你聽着了沒,聽着了你往上爬!”蜘蛛真的就往上爬了,爬到屋樑上不見了。當時我很高興,雖然還站在一邊看人家走棋,指指點點幫着出主意,腦子裡卻嗡嗡地一片響,結果下棋的雙方都罵我多嘴:真君子觀棋不語,你的×話咋這麼多!但我忍不住還要說,他們就躁了,攆我出了文化站。
我往七裡溝去,一邊走一邊罵,臭棋簍子,你攻個兵絕對就贏了,你偏偏走馬?!就感覺到兩委會上君亭不會提到欠我爹補助費的事了。人一走茶就涼,何況我爹已死了。小石橋東頭的柿樹底下,夏天禮在乘涼,眼睛眯眯的,看見我了,睜了一下,又眯上了。我說:“天禮伯,你清閒!”他說:“清閒。”我說:“今日沒去趕集呀?”他說:“沒意思!”我說:“掙錢也沒意思?”他說:“你往哪兒去?”我說:“去七裡溝麼。”他給我擡手,我走近去,他說:“你給你天義伯說,讓他好好歇着,修什麼七裡溝,咱就修成了,你還能活到省城人的份兒上?!”我說:“天禮伯去了一趟省城,換腦子啦?”他說:“沒到省城去,咱還覺得咱有個奔頭的,去看看人家,我一點心勁都沒有了。”我說:“這纔怪了,別人去了省城,回來拼了命掙錢,你去了一趟倒沒心勁了?”他說:“我要是你這般年紀,說不定還撲着幹呀,我現在還想咋,把人家一看,只盼着早早死哩!”我說:“是不是,哪天天禮伯把你那些銀元給我幾枚!”他立即說:“你咋知道我有銀元?我哪兒有銀元?!”我說:“看把天禮伯嚇的!我不會要你的銀元,你涼着,我得走呀!”我就走啦。
我到了七裡溝的時候,大清寺裡的會議結束。君亭美美地在廁所裡尿了一泡,回來讓上善留下,問鄉政府叫他去有了什麼事?上善就隨機應變,說是鄉長詢問清風街這一段工作怎麼樣?君亭說:“你怎麼彙報的?”上善說:“我說安寧得很,天義叔在七裡溝忙活,三踅也沒生是惹非,雞下蛋哩,貓叫春哩,生產和治安按部就班!”君亭說:“他咋說的?”上善說:“他說這就好,不出問題就好,現在的事情都難辦,就像趕一羣羊,呼呼嚕嚕往前擁着走就是了,走到哪兒是哪兒,千萬不敢橫斜裡出個事!”君亭說:“這個鄉長倒比上一個鄉長好。還說啥了?”上善說:“還有的是團幹要結婚呀,特意邀請你和我那日了去吃酒。”君亭說:“可憐這小夥子,結婚不到一年媳婦死了,他現在找的是誰?”上善說:“還是周家的丈人。”君亭說:“咋回事?”上善說:“西街周家的大女子死了,小女子頂缺麼。”君亭說:“姐夫和小姨子呀!也好。你讓宏聲寫個聯咱到時候拿上。”上善說:“這使不得,人家能親自請咱去吃酒,那還不是明擺的事?得拿個紅包的。”君亭說:“是得拿一個,你說包多少?”上善說:“這你得定,少說也有五百元吧。”君亭說:“那就五百元吧!有啥辦法?”上善說:“咱賬上沒錢啦。”君亭說:“這錢不敢讓村部出吧?”上善說:“村部不出誰出得起?人家請咱倆,如果請的是個人,他沒理由請咱倆,不沾親帶故,之所以請咱倆那是咱倆代表清風街麼。”君亭悶了半會兒,說:“賬上沒錢了?市場上不是收了些攤位費嗎?”上善說:“全給民辦教師發了工資。”君亭說:“你先墊上吧。”上善說:“我已經替村部墊有二千元啦。”當場寫了條子,君亭在上邊批了字。上善又去買了紅紙,讓趙宏聲寫聯,趙宏聲寫了:“一顧傾城二顧傾國;大喬同穴小喬同枕。”上善嫌太文氣,鄉里人看不懂。趙宏聲又寫了一聯:“街上惟獨周家好;鄉里只有團幹強。”
再說夏風在萬寶酒樓的麻將桌上玩了一夜,與對面坐的黑胖子熟了。黑胖子叫馬大中,河南人,先在市場的旅店裡租屋住着,爲他的老闆收購着南北二山的木耳,後見當地沒有香菇,就傳授種香菇的技術,但因順娃在清風街開了個小油坊,看中了順娃在地方上熟,人又實在,兩人就合夥讓南北二山的人種香菇,並定了協約,一旦香菇成熟,一斤四元,有多少收購多少,以致許多人家都開始種植,馬大中也就搬住到了萬寶酒樓上。馬大中長得模樣像個土匪,而且肚子大,他說他肚子大得已經五年沒有看見過他的小弟弟了。但馬大中與人交往從來都是滿臉堆笑,從兩歲娃娃到八十歲老婆婆都能受用他的拍馬術,只要他出現,氣氛總是很活躍。麻將桌上丁霸槽談起種香菇的事,問能不能做成,別騙了別人也害了自己。順娃說:“清風街先頭有四家做小磨香油的,爲啥現在只我一家還開着,做件好事或做件壞事就像刻在心裡,自己和別人都清清楚楚。”夏風說:“你這是道德式經濟嘛!”馬大中說:“夏風說得好!我只來萬寶酒樓吃住,但我不會和丁霸槽合作的。”丁霸槽說:“你看我是騙子呀?”馬大中說:“你比順娃聰明,但順娃比你實在,這你承認吧?我們已經協約了十戶投資香菇生產,我是帶着錄像資料給他們看,又從河南請了技術員具體輔導,利潤在那裡放着,現在他們倒不懷疑我們是從中牟利的商人,倒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了!”丁霸槽說:“你這一張嘴,能把水說得點了燈!”馬大中說:“我是能說,順娃卻是沒嘴葫蘆,不一樣生意做得好嗎?做生意一是要和氣,二是要誠實,不像你丁霸槽逮住我了就硬宰,才住了幾天房價又漲了。”丁霸槽說:“你要小姐給你按摩哩,當然得加按摩費呀!”夏風說:“你們這兒還有小姐?”丁霸槽說:“只會按摩。”夏雨說:“哥問這話,就像問萬寶酒樓上有沒有蒼蠅。現在不是我們去招小姐,是小姐一見清風街上有了萬寶酒樓,她們就跑來了。”馬大中說:“我一般不與人鬥恨,哪怕要我跪在地上叫爹叫娘我都幹,但要真翻臉,我就放他的血!”丁霸槽說:“這說對了,別人都說你和氣,你那個長相就告訴我,你的匪氣被生意人的語言遮掩了。你實情說,香菇成熟了,你是以四元收購,一斤賺多少錢?”馬大中說:“運到福建是四十元。”丁霸槽說:“你狗日的黑!”馬大中說:“黑是黑了些,可別人做不成呀,只有我有銷售網啊!”丁霸槽說:“沒人搶你生意的,你吃肉我和夏雨喝個湯。和了!交錢吧交錢吧,馬老闆你有的是錢,不能掛賬的!”
麻將搓到中午,丁霸槽和夏雨請夏風吃了一頓果子狸肉,然後,丁霸槽就悄聲說:“太累了,讓給你按摩一下吧。”夏風說:“是哪個小姐?”丁霸槽說:“飯間來給咱倒酒的那個,還漂亮吧?”夏風就同意了,被安排開了一個房間,自個先脫了鞋,趴在了牀上。一會兒門被推開,進來了那個倒酒的女子,女子順手把房門反鎖了,又去拉窗簾。夏風說:“拉上窗簾太黑。”女子說:“那我不習慣。”就在夏風身上捏弄起來。捏不到穴位,只是像在揉麪團。夏風說:“你這是咋按摩的?”女子說:“我不會按摩。”夏風說:“那你會幹啥?”女子說:“打炮。”夏風一下子坐了起來,明白了,說:“你走吧,你走吧!”女子倒蒙了,說:“你不是清風街上的人?”夏風趿了鞋先下了樓,丁霸槽正在樓梯口的凳子上坐着,笑笑地說:“這麼快的?”夏風說:“不是的,不是的。”丁霸槽說:“我在這兒盯着梢的,沒事麼。是嫌人不行?那娃乾淨着哩。”夏風生氣地說:“要幹碔事我在這兒?!”見夏雨從外邊領了上善進來,他順門走了,丁霸槽咋叫都不再回頭。夏雨說:“我哥怎麼啦?”丁霸槽說:“你哥到底是城裡人,口細。可鄉里的土雞是土雞的味呀!”夏雨急得直跺腳,責怪丁霸槽怎麼能這樣安排,讓他回去咋面對他哥呀!倒樂得上善嘎嘎嘎地笑。
夏風一夜未睡,又生了一肚子悶氣,搓着臉從萬寶酒樓往家走,不願見到人。街上的人也不多,有的擡頭看見了他,老遠就避進了小巷,有的是蠻熟的人,他只說人家要打招呼了,但沒有打招呼,而他問一聲:“忙哩?”回答一句:“回來了!”腳步連停都沒有停,他從口袋裡要掏紙菸,偏偏口袋裡又沒有了紙菸。就聽到身後有人在問那人:“那是不是夏風?”那人說:“不是夏風是誰?!”有人說:“夏風給你說話,你咋待理不理的?”那人說:“咱和人家有啥說的?人家幹人家的大事,與咱啥關係,我也沒吃他一根紙菸!”有人說:“你就只圖個吃!”那人說:“小人謀食麼,我就是小人,咋?”夏風心裡越發不舒服。有人就叫着他的名字跑了來,寒暄着幾時回來的,城裡的生活那麼好怎麼人還瘦了?白雪呢,幾時該坐月子呀,肯定能生個兒子,聰明得像你一樣!夏風的情緒好些了,這人才求夏風辦事,說他的女兒從幼兒師範學校畢業了,就是尋不下就業單位,求夏風給縣上領導寫個信,或者打個電話,把孩子照顧照顧。夏風的頭就大了,說他不在縣上工作,認識人不多,何況縣上領導三四年就換了,這一屆領導他連見過都沒見過。這人哪裡能信夏風,說女兒談了個對象,就是嫌咱女兒沒工作,提出要分手呀,難道做叔的忍心讓孩子的婚姻散夥嗎?夏風只好說你們先聯繫接收單位吧,有接收單位了,在哪裡卡住,我找領導去說說。打發走了一個,又有一個拉住夏風,說夏風你給縣交通局長施點壓力麼!夏風莫名其妙,說我不認識縣交通局長,給人家施什麼壓?那人說交通局長几次排誇他和你是朋友,你咋會不認識?夏風說,那他在說謊哩。那人說,他說謊着也好,證明他崇拜你,你就讓他提拔提拔我那二兒子麼,在他手下當幹事當了八年了,提拔了,我那二兒子難道還會和他不一心嗎?夏風說這話我怎麼給人家說?那人說,你要說,你說頂事,我要是搬不動你這神了,晚上我讓我娃他爺來求你!夏風含含糊糊地說,行麼行麼,擰身就走。東街牌樓下一聲叫喊:“哎呀,清風街地方邪,我心裡正念叨你的!”夏風擡頭看了,是白雪的嫂子。夏風說:“嫂子好!”嫂子說:“好啥哩,急得頭髮都白了!”夏風說:“出了啥事?”嫂子說:“聽說你回來了,我還問孃的:夏風過來了沒?娘說沒見麼。”夏風說:“我準備晚上了去看她。”嫂子說:“你得去,一定得去,她就愛你這個女婿,親生的兒倒皮兒外了!”便把夏風拉到一旁,嘰嘰咕咕說了一陣。夏風先還沒聽明白,多問了幾遍,那嫂子才說是以前農村實行責任田的時候,白雪的哥領了村部一輛手扶拖拉機,拖拉機後來壞了,成了一堆爛鐵,但拖拉機錢一直欠着村部,只說這筆錢欠着欠着也就黃了,沒料到現在要清理,限期償還,這到哪兒去挖抓錢去?求夏風能在省城給妻哥尋個事幹。夏風說:“我到哪兒給他尋事幹?他沒技術特長,又是老胃病,去城裡幹啥呀?”嫂子說:“給哪個單位守個大門也行,他是個蔫性子,能坐住。”夏風說:“看門的差事我也找不下。”嫂子說:“那就讓你哥死去!”夏風說:“你說的怕怕,幹啥麼逼人死?!”嫂子說:“你不知道君亭呀,他茬下得狠,睜眼不認人的!”夏風說:“能欠多少錢?”嫂子說:“一千元。一千元對你來說是牛身上一根毛,對你哥可是刮骨哩,抽筋哩!”夏風就從口袋掏錢包,數了一千元給了嫂子。嫂子也沒客氣,一張張數了,說:“你這是救你哥了!我常在家說哩,人這命咋就差別這麼大呀,都是一個娘生的,一個有工作,本來就掙錢了,還嫁了你,一個就窮得幹骨頭敲得炕沿響!夏風,你哥窮是窮,但等將來他有錢了一定要還你。”兩人又說了一陣話,夏風就感到暈眩,要嫂子到他家去坐坐,嫂子卻說她剛纔在路上碰見天智叔和嬸子去秦安家了,倒要夏風去西街。夏風說:“我爹我娘去秦安那兒了?那我先回去睡睡,晚上我去西街吧。”說罷回家,家裡果然沒見夏天智和四嬸,倒頭就睡,睡到天黑,卻沒去成西街。
夏天智和四嬸是提了一隻母雞去探望秦安。秦安的媳婦不在,秦安一個人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發呆,蚊子在頭頂上挽了一團,他手裡拿着一把扇子,卻不扇,胳膊上腿面上滿是被叮出的紅疙瘩。秦安見夏天智和四嬸進來,說:“來啦?”要站起來,夏天智按着他又坐下,把自己的水菸袋擦了擦菸袋嘴兒,遞給了秦安。秦安把水菸袋接了,卻沒有吸,緊緊地握着,再沒說話。夏天智說:“你吸麼!”秦安說:“吸。”吸了一口,又不動了。四嬸就把水菸袋取了過來,又拿過扇子給秦安扇蚊子,說:“就你一個,媳婦呢?”秦安說:“到地裡去了。”四嬸說:“飯吃了沒?”秦安說:“不知道。”四嬸說:“吃沒吃你不知道呀?”夏天智看着秦安,頭就搖起來,說:“成瓜蛋了。”四嬸說:“半個月前我來看的時候,人是有些瓜瓜的,可還有話說,臉上也活泛,這……膏藥咋越貼越把腦子貼瓜了!”夏天智說:“還多虧宏聲的膏藥,要不早沒命了。”正說着,院門響,秦安媳婦揹着一背籠柴火到了門口,說:“呀,咋勞得你們來了!”急着進門,柴火架得長,一時不得進來,硬往裡擠,差點跌一跤。四嬸忙過去幫着拽,人和柴火才進來,她把背籠哐地摞在院子,說:“快坐下,我給你們拾掇些飯去!”四嬸說:“這個時候吃的啥飯,你還沒吃中午飯吧?”秦安媳婦說:“你們吃過了那就算了,我也不飢,秦安是不知道飢飽的。”過去摸了摸秦安的頭,把秦安嘴邊的涎水擦了,說:“你瞧這瓜相,叔和嬸來了也不會招呼!”四嬸說:“話好像是少了。”秦安媳婦說:“來人不來人就是瓜坐着。飯量倒好,你給他盛一碗,他就吃一碗,盛兩碗,吃兩碗,你不給他吃,他也不要。”四嬸說:“這就把你害糟了!哪兒弄這麼多柴火?”秦安媳婦說:“水華砍了他院牆外的桐樹,給我了這些柴火。”四嬸說:“他把那棵桐樹砍了?去年雷慶想買那棵樹做傢俱,水華就是不賣,說留下給他將來做棺板呀,他咋又捨得砍了?”秦安媳婦說:“他把樹賣給西山灣人了,明日一早,他人也就跑啦。”說完了,又小聲說:“這話你知道了就是,不要給誰說。”四嬸說:“跑哪兒去?”秦安媳婦說:“你還不知道清理欠賬的事嗎,兩委會把會都開了,欠賬的還不起,已經跑了三個人了。水華害怕他一跑這樹保不住,把樹就砍了。”夏天智說:“欠錢還債,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跑啥的,跑了和尚跑得了廟,能再不回清風街啦?”秦安媳婦說:“理是這個理,可拿啥還呀?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誰要來,誰把秦安領走!”四嬸說:“你家也欠着?”秦安媳婦點了點頭,說:“欠得倒不多,可就是一百元錢我也拿不出呀,秦安是這樣,能吃能喝,天天又離不了藥,錢都得從糧食上變麼,咱又有多少糧?”四嬸眼圈就紅了,她不讓秦安媳婦看見,說:“你還把他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秦安媳婦說:“你還說乾淨呀!你不知道,頓頓吃飯像娃娃一樣得給他系圍裙,拉屎拉尿也把持不住,這前世裡做了什麼孽了?他受罪,我伺候他着受罪。”夏天智沒再說話,坐在臺階上吸水菸袋,四嬸和秦安媳婦進廚房裡熱了鍋裡的剩飯,端來遞到秦安手裡,秦安就吃起來。吃完了,也不言傳,頭勾着又坐在那裡。夏天智吸了一陣水煙,忽然說:“秦安,那你還會唱秦腔不?”秦安說:“會。”四嬸說:“你咋有心思讓他唱秦腔麼?”夏天智說:“不唱一唱,把人愁死呀?!秦安,你能唱了就唱一唱。”秦安張了嘴,嘴裡滿是包穀糝子,唱:“朱君他爲我衝鋒陷陣,用鐵錘四十斤敗了秦軍。我日後回大梁又添新恨,哎,驅駟馬我怎忍再過夷門。”四嬸說:“這唱的是啥呀,一句都聽不懂。”夏天智說:“是《盜虎符》信陵君的唱段。”秦安媳婦眼睜得多大,說:“他唱起戲倒清楚?!”夏天智說:“那就讓他多唱麼,一天到黑再不說話,人就瓜實啦。”但秦安卻不唱了。夏天智說:“唱麼!”秦安說:“完啦。”夏天智說:“我給你起調,再唱!”自己就唱了:
秦安只是傻笑着,就是不唱。夏天智說:“明日我把收音機拿過來,讓他聽聽戲,能唱就讓他多唱。”站起來就走,走到院門口了,秦安媳婦還在和四嬸說話。四嬸說:“啥事都不要在心裡多想,車到了山前肯定會有路哩。一閒下來,你就逼着他走路,逗着他說話。中星他爹也不是病了老長時間,還是一個人,不也熬過來了?前幾天我見了他,他給自己算命哩,我也讓他給秦安算算,他說秦安沒事,這四五年裡都沒事。”秦安媳婦卻嗚嗚哭起來,說:“那我就死呀,他還要活那麼久,我咋受得了罪呀!”
兩人出來,夏天智說:“那媳婦咋能說那話?”四嬸說:“她也可憐,實在是撐持不了了,人常說久病牀前無孝子,何況是媳婦哩。”兩人說話着往回走,天就黑了下來,街上雖然沒路燈,家家的門道里卻透着光。白恩傑又拉着叫驢出來蹓躂,驢聲昂剌昂剌地叫。水華似乎也在前邊的商店裡買什麼東西,夏天智纔要叫住水華,水華卻忽然不見了。夏天智說:“秦安也欠村上的賬了?”四嬸說:“我說不清,反正在實行責任田那陣,村上的東西是讓一些人分了或者租用了。”夏天智說:“這世道……”揹着手往前只顧走。夏天智和四嬸出門,從來不併排走,他總是大踏步在前,四嬸小步緊跑在後邊。四嬸就說:“你走得恁快是狼攆呢?你不知道我腳疼?”夏天智站在那裡等候,卻見中星他爹和夏風從巷裡過來,中星他爹躬着腰,說:“四哥這是到哪兒去了,纔回來?”夏天智說:“你們這是到哪兒呀?”中星他爹說:“中星迴來啦,他要見夏風哩。”趕來的四嬸說:“啥緊事?明日讓夏風過去吧。”夏天智說:“中星當了官了,他爹都成了跑腿的,肯定有急事哩。”夏風就跟中星他爹一塊走了。
到了半夜,夏風才敲門,夏天智一直在整理着那些臉譜,等着夏風,開了門就問:“說什麼了,這麼長時間?”夏風說:“他讓我明日跟他去市裡找市長,市裡正調整各縣領導班子,他想能提一提。”夏天智說:“你答應啦?”夏風說:“我不去能行嗎,他不知從哪兒曉得我和市長熟!”夏天智說:“才當了幾天宣傳部長?就又謀着升官呀!我就見不得你榮叔,一天陰陽怪氣的,家裡出了箇中星,他以爲出了個真命天子哩!”四嬸說:“能幫上忙就幫麼,你當年還不是幫他留在了縣上。明日咋個去法?他是有小車呢。”夏風說:“他不會坐小車去的,還不是搭我雷慶哥的順車?”四嬸說:“那就快睡吧,明日還要起早哩。”一家人洗漱了睡下,雞已經叫二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