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一路往北,繼續向新鄭進發。
他讓陳涉邁開腿,對他自己來說,腿邁開的同時,還要管住嘴。
對陳涉那樣的,他瞅準時機就把話說明了,對摸不清情況的,他就什麼都不說,湊和着借宿到天亮,就繼續趕路了。
離開家好多年,那邊的情況怎樣,他一點都不摸底,他只是從楚人的反應上來推測韓人,會不會,他們也像楚人一樣心懷仇恨,憤憤不平?
可是,韓國離秦國最近,受朝廷的管制應該最嚴、所受的影響也會更深,回去後,他面臨的局面將不容樂觀吧?
但,腿已經邁開了,哪有縮回去的道理,他已經縮了好多年了,再縮下去,他不怕老,他怕的是失去血性!
……
離陽城一百多裡的地方,正是陽夏。
到了陽夏,就進入三川郡的地界了。
陽夏人吳廣的豆腐鋪是徹底不能幹了。蝗蟲過境,莊稼收不了幾顆,豆子收不上來,而去年的陳豆子也用完了。他只好把用具都收了,等着來年有了豆子,再把這個小生意做下去。
現在,幫他忙的那個小工胡圖讓他打發回去了,偶而他還過來坐坐,哥長哥短地聊聊天,打發一下冬天的時光。
這不?天剛傍黑,這傢伙就來了!
“大棗哥!”
“你咋又來了,這吃飯的時候,讓你娘到哪兒喊你去?”
“嘿嘿,也不多耽擱,就是捎個話兒就走!”
“有話快說!”大棗不耐地放下粥碗。胡圖這傢伙是個話嘮,說起來沒完沒了的。
“哥呀,我娘說,明天早上起來,你把家收拾得利索點,自己也捯飭捯飭,她會帶洛水那邊的姑娘來給你相看相看。”
大棗“唔”了一下,點點頭。
胡圖說話算話,說完就走了。
大棗放下碗,再沒食慾。
如今,洛水那邊受災重的,往陽夏這邊投親的挺多。來投親順便嫁人的,也成了幾個。胡圖他娘是個熱心人,已經領過來兩個了。
他知道他不能總是一個人過日子,但是,哪一個,他都看不上,等姑娘走了,胡圖他娘把他好一頓數落,他都要把這熱心人得罪死了。
可是,怎麼辦呢?
這事兒不提還好,一提起來,他就想起小寒。
他想起她一手護着腰,一手拿着大勺攪動熱鍋裡的豆漿。小寒的汗珠順着她的頭髮滴下去,溼了領子,溼了前胸,而她還在快樂地唱着他說不清的歌。
那時,他特別想給她攏一下頭髮,特別想買一身薄一點的葛布穿在她的身上。
啊,身上……
她洗澡的時候,他站在土圍子外邊給她把風。他聽着嘩嘩的水聲也曾經有過抑制不住的想象。
她肯定像一條魚,魚的質感和魚的靈動!
他抱過她,好幾次,她摔在水裡的時候,她要離開的時候……
她抱着他希望她留下來,但,這個狠心的女人,他變成魚,她都不會和他在一起,她跟着那個老男人和他的商隊走了。
不知道,她有沒有找着她的家?不知道,那個老男人是不是善待她?
他知道他配不上她,和她在一起,她不快樂,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他的天堂!
就是忘不了,怎麼辦呢?
做豆腐的時候,想着她,有時就說:“小寒,把那個盆了端過來!”胡圖卻接話:“大棗哥,盆子來了!”
睡覺的時候也想着她,睡前,沒有人講故事了。暗夜裡沒了妖魔鬼怪,日子也沒意思了。
她聞得見她的味道,聽得見她的呼吸,那晚,她剛洗過,頭髮溼着,他從後邊抱着她掉眼淚,他狠狠地咬她的肩膀,她就是不說,好吧,我留下來!
她就那麼狠心地走了!
她走了,他在那個屋子、那個院子、那個鎮子就呆不下去了。
人們總是說:“大棗,你真傻,怎麼能讓她走呢?”
他說:“她要找他的家麼!”
一起做短工的就笑話他:“大棗,要找也得把她肚子弄大了,再和她一起找,你別是沒本事吧!”
……
說什麼的都有!
總之,他呆不下去了,只好回到陽夏。
小寒不要他,卻給他留了做豆腐的本事,和忘不掉的記憶。她用這本事養着他,也用這記憶來折磨他。
本事會跟着他一輩子,記憶或許也是一輩子,總之,現在還是不能提她。
“啪、啪、啪”,有人在拍院門。
“有人在嗎?”卻是個陌生的聲音。
大棗打開家門出去,就着微光,看到院門外站了個人。
“幹啥?”他問了句。
“小哥,想借住一宿,天晚了,不好趕路呢!”
大棗往前走了幾步,看到外面一個俊美的男人,他牽着一匹老馬,樣子疲憊安詳。
“哦,那就進來吧!”說着,就拉開柵欄門。
那人高興地道了謝,殷勤地說:“問了村裡人,人家說你這裡是單身,人又是極熱情的。”
大棗笑笑沒說話,他單身是真的,熱情倒也未必。當初收留小寒,都是羅爺爺做的主,如果是他自己碰上了,未必就能下得了決心,抱回一個半死的人!
啊,如果那天,不是那樣……
可是,幸好是羅爺爺做了那個主,要不,他的生活該多沒意思,連今天這點折磨人的念想都沒有了!
“小哥,馬還沒吃的,可否……?”
那人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有點不悅地“嗯?”了一聲。“嗯”完了才覺得不太妥當,歉疚地笑笑。
那人也沒在意,指了指院牆邊上堆的柴草。
大棗點點頭,把馬牽過去,先拴了,又回去弄了盆水,讓他先飲馬。
回了屋,大棗把水燒開,放了兩把麥子,看那人的樣子,是餓壞了。
拿起個雞蛋來,又想起小寒,嘴角不由帶笑,她畫畫兒,掙了雞蛋給他吃。如果是煮三個,她就會讓他吃兩個,而她只吃一個。
她用她好聽的聲音說:“你是男人,要多吃點!”
“小哥,你這屋子收拾得挺乾淨啊!”那個從外面進來。
大棗不由得生氣,他正想得美呢!
他放下那個蛋,扣在盆子裡。
哼,不給他吃了!
……
喝了三大碗麥粥,張良徹底恢復精神了。
看看這位叫大棗的年青人還沒什麼睡意,他也不好意思先躺下。
“小哥,看年齡也該成家了!”
大棗放下手裡正在縫的衣服,撩了他一眼。他現在覺得這個人比較不識眼色。
張良乾笑了下,覺得搞錯話題了。
他又問:“這裡,流民多嗎?聽說整個三川郡都遭了災。”
大棗悶悶地“哼”了一聲。
“那家裡吃的還多嗎?”張良關切地問了一聲。
大棗警惕起來,這人剛纔挺能吃,是不是要跟他“借糧”?他的糧食也不多呀!
張良笑笑,覺得對面的小夥子戒備心挺重。
“在下是想問,沒吃的的情況下,人們有沒有什麼想法?比如附近有沒有聚草爲寇的?或者搶劫偷盜的?總之,爲了活命嘛……”
大棗搖搖頭,悶悶地說:“有來投親的,是從洛水那邊過來的,別的就不知道了。陽夏這地方,盜賊偶爾有,但也不多!”
張良點點頭,嘆了口氣,說:“盜賊固然可恨,但那也是被逼無奈呀,誰放着安生日子不過,去鋌而走險呢?”
大棗不太認同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人,有的是無奈,但有的就不是,像他這樣的,寧肯偷着開點小片地,也不會上山爲匪的。
張良又說:“小哥可能覺得張某說得絕對了。天災這種事,人是擋不住,不過,朝廷如果能及時救濟,減少稅賦,百姓也過得輕省些。所以,說來說去,天災也是*!”
大棗還是不做聲,他現在有點睏倦了。明天早上胡圖他娘還要領個姑娘來見他。也許,這個就看對了,他一個人生活的局面也就結束了。
小寒,就讓她在記憶裡好好地呆着吧,想她的時候,就從懷裡掏出來看看,不想她,就讓她乖乖地藏着。
張良說:“小哥家裡可有在戰爭中去世的親人?”
大棗懶懶地答了一句:“有啊,遠的數到爺爺,近的數到叔伯,打了幾十年、上百年,好容易消停了!”
張良問:“消停了?你認爲可以消停了嗎?”
大棗說:“那怎麼就不消停呢?以前都是韓國、趙國、燕國……,現在只有一個大秦,他還打誰去?”
張良不認同地搖搖頭,說:“小哥呀,你想得簡單了,你想,被滅了的韓國、趙國、燕國它就甘心被滅嗎?一有風吹草動,它不就死灰復燃了嗎?戰爭,要想避免那是不可能的!”
大棗不耐煩地說:“誰想打誰打去!不知道有什麼意思,好好的日子不讓人過!睡覺!”
“噗!”油燈吹熄了。
屋子一片黑。黑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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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張良嘆了口氣,說:“誰不想好好過日子啊?要想過好日子,得拿命掙去,小哥這種年紀和身板,不想過王候將相的生活,也是虧了!”
大棗“騰”地起來,心裡翻騰了幾下,終是憋不住地說:“你到底睡不睡,不睡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