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數月之前的蘄年宮平定嫪毐叛亂之後,秦王政冠禮親政,重肅朝綱,一道道政令不斷下達,一位位先前被攝政太后和嫪毐罷黜的臣子再復起用。
而對於文信候呂不韋與秦王政之間的交織,卻是越來越少了,親政之前,雖然有所疏遠,但仍舊兩三天便是相見一次,但現在已經少得不能再少了。
基本上一個月纔會相見一次,呂不韋在朝中的分量減輕,昌平君熊啓的分量爲之提升,章臺宮、興樂宮中,文官羣體,逐漸以其爲首。
呂不韋反覆思忖,除了自己與嫪毐太后的種種牽連被其知曉,不會有別的任何大事足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離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
攝政秦國近十年來,自己所行所舉,都是爲了秦國,十年的歲月,自己領着秦國力壓關東列國,秦國的威勢一日更甚一日。
嬴政想要親政,自己也應允了,而且權力也交出來了,但現在如此的疏遠自己,已經快半年了,呂不韋在心中徹底認定,秦王政確實是忍下了這件事。
再無昔年仲父之情意,只將自己做相邦文信侯對待了。如果說,別的事尚不能清晰看出其心態,然而從近月來,自己廣告《呂氏春秋》,對方沒有任何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從文信學宮而出,居於文信候府,關中的冬日甚是寒冷,微風吹拂,整個人身軀上下便爲之一哆嗦,整個人的精氣神也爲之一震。
一個人靜靜在偌大的相邦府中行走,轉悠到那片紅葉遍地枝幹猙獰的胡楊林下,呂不韋已經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論,呂不韋對嬴政是欣賞備至的。
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輔國家,呂不韋處處呵護嬴政,事事督導嬴政,從來沒有任何顧忌,該當是無愧於天地良知的。
嬴政不是尋常少年,對他這個仲父也是極爲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趙姬無可奈何的事,只要呂不韋出面,嬴政從來沒有違拗過。
呂不韋相信,如果沒有嫪毐與太后之事,再加上自己的弄巧成拙,秦王政絕不會如此的疏遠自己,也不會卸下仲父的稱呼。
即便二人在治國理政方面有分歧,但未必沒有可能調和。自從自己入秦國以來,已經快二十年了,開府執政也已經十多年了,無論秦王政承認不承認,寬緩秦法、修正秦法已經取得一定的效果。
對於這一點,近十年來,秦王政也沒有反對過,足以看出對方也是認同的,然而,近來的一系列情況來看,似乎,一切又有所不同了。
雖國無二法,但其法卻可調和,如果秦王政願意施行寬政緩刑,自己不介意更退一步。近月來,對方沒有任何反應,呂不韋心中一沉。
“文信候,河渠丞李斯昨夜歸來咸陽,沒有來往府上,直接被咸陽令蒙恬帶入咸陽宮,面見大王,一夜未歸,宮內傳聞,大王在興樂宮擺宴相賀。”
獨自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在侯府中行走,還是如之前那般,於現在的自己而言,最爲重要的兩件事便是修書與修渠。
修書之事已經成,而且歷經修繕,近月來,以咸陽爲中心,向着諸夏之地擴散。至於修渠之事,有鄭國和李斯的存在,也是不難。
到時候,有着修渠的名望再加上《呂氏春秋》的法制殘留,自己未必不能夠繼續停留在秦廷之中,至於門客之中有所語的欲要行嫪毐之事,那人直接被呂不韋呵斥而退。
自己雖非大王之生父,但近十年來,早已將其當作自己真正的子嗣,自己所希望的是對方與秦國變得更好,如若有異心,數月之前的蘄年宮之亂,王翦與蒙恬根本調不動藍田大營的兵馬。
而今,秦王欲要大展宏圖,但所走卻不是自己希望的道路,且在自己看來,繼續奉行商君之法,秦國絕對會出問題的。
正欲萬般思忖之時,侯府中的一位侍者悄聲漫步而至,拱手一禮,輕語之。
“李斯,入咸陽宮,大王宴飲之!”
猛聽此言,呂不韋神色爲之一怔,數息之後,單手屏退身側的侍者,情緒越發之低沉,一個人徑直向着此刻寒氣愈發之重的林木深處去了。
直到此日暮色將近,河渠丞李斯才匆忙來到文信候府,正廳之中,萬般禮畢,李斯拱手將昨夜之事簡單而語。畢了,神情略有歉意的看向呂不韋,微微勸說道。
想要文信候審時度勢,配合秦王的治國理政之法,如此,繼續領國政,助力秦國一天下大勢,於此而言,呂不韋微笑,沒有多言。
“足下勸我撤回廣告《呂氏春秋》,撤去其內涵國策,前擁後倒,無愧於審時度勢也!”
二人暢聊許久,呂不韋不禁深深看向面前的年輕人,這個人是自己爲之看好的後輩,想不到,如今對方反而要與自己爲難了。
“當日操持編撰《呂氏春秋》,報答之心也。今日勸公收回《呂氏春秋》,事理之心也。棄一己私恩,務邦國大道,時勢之需也,李斯不以爲非。”
於文信侯呂不韋之言,李斯倒是神色坦然,良禽擇木而棲,自己前往秦國是來尋找倉中鼠之景象,而非有可能成爲廁中鼠之下場。
“你我道不同,言盡於此矣!”
“說起來,老夫於你還有最後一言。”
接下來的談話沒有持續下去,近月以來的諸般事務給予呂不韋太大的打擊,再聞李斯如此,心神瞬間疲憊太多太多。
一番雙方爭論,李斯隻字未提呂不韋密書,呂不韋隻字未問李斯的去向謀劃。兩人都心知肚明,門客與東公的路子已經到了盡頭。
呂不韋一說言盡於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畢竟,面前這位已顯頹勢的老人曾經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隨這個老人走下去了。
“願聞文信侯教誨。”
默然良久,李斯躬身拱手深深一禮,久久而起。
“李斯,你可爲理事大才,認定事理,審時度勢而追隨秦王,無可非議。然則,老夫與你,兩路人也,不可同日而語矣!”
“既尚事功,更尚義理,事從義出,義理領事,爲我處世之根基也。少爲商旅,壯入仕途,悠悠六十餘年,此處世根基未嘗一刻敢忘也!”
“寬政緩刑,千秋爲政之道也,《呂氏春秋》萬世治國義理也,棄之而從商君之言,不可也。”
語畢,李斯拜謝而退,出文信候府。
呂不韋一個人心中空蕩蕩的歸於安寢之所,倒頭而臥,萬般不存。
次日一早,侯府使者慌忙前來稟告之事,咸陽都尉揚言大秦律法,南門外人車連日堵塞,山東不法流民趁機行竊達六十餘起,故而罷去南門外東城牆《呂氏春秋》懸賞之事,罷去南門外東城牆《呂氏春秋》。
聞此,呂不韋神情震怒,急火攻心,如今連一個小小的咸陽都尉都敢對自己這個三朝重臣這般,是可忍,孰不可忍,火焰升騰,氣急攻心,大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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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中,秦王政特急王書頒行:立春時節,行大朝會。
大朝會者,每年一次或兩次之君臣大會也。戰國之時大戰連綿,各國大朝會很少,國事決策大都由以國君、丞相、上將軍三駕馬車組成的核心會商決斷,至多再加幾位在朝重臣。
而今,大爭之世不顯,山東六國對秦國威脅大大減小,只要秦國不主動用兵,山東六國根本無力攻秦。換言之,這時候的秦國,是唯一能從容舉行大朝會的國家。
舉凡大朝會,郡守縣令邊軍大將等,須得一體還國與會。凡軍政高爵之人,亦是在列,就是身處於咸陽宮內的周清,都收到令書。
這次大朝會,是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第一次以秦王大印頒行王書,沒有了以往太后、仲父的大印,自然是意味深遠。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無不分外敬事,接書之日,便是準備安置好諸般政事軍事,紛紛兼程趕赴咸陽。
雖距離立春有一個月的準備時間,然,對於關中之地的近臣來說,自然不成問題。但於遠臣邊將來講,卻需要用心的準備一番,未幾,咸陽城內的三座國賓驛館一日日爲之熱鬧非凡。
此次新王大朝會,事關朝政新格局。遠臣邊將紛紛來到咸陽,蘄年宮內的事情雖然他們有所耳聞,但亦是以文信候爲主導的安排下,平定大亂,作爲文官之首的文信候府自然賓客雲集。
執政秦國十多年,文信候下屬的根基自然是遍佈秦廷上下,入咸陽不久,聽聞文信候被冷落,更是爲之憤怒不已,紛紛表示要在文信侯艱難之時深表撫慰與擁戴。
觀此景,就是關中的近臣也爲之心思轉換,如今的軍政要臣之中,屬於呂不韋麾下的仍有相當大的勢力,軍中,王翦等雖嶄露頭角,但桓齮卻爲上將軍。
政事之中,文信候仍爲相邦,懷着謹慎的試探,許多官吏也都絡繹不絕地拜訪文信侯,慣性之下,呂不韋府邸前車馬交錯,門庭若市,冠帶如雲,庭院林下池邊廳堂,各式宴席晝夜川流不息,成了咸陽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場風景。
對於此,咸陽宮內沒有任何動靜傳出。
看着府邸之中門客、官吏雲集,大病初癒的呂不韋看上去也愈發的康健起來了,臧否古人,指點國事,談學論政,答疑解惑,似乎更增了幾分豁達與深厚。
冬日不存,二十四節氣輪轉,立春終於到了,大朝會也爲之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