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夜晝交替,如此反覆,又是半月。
黎夕妤的情緒並未有所轉變,每日裡仍舊是面無表情,雙目無神地面對所有人。
但好在,她已能接受藥物的治療,每日肯按時服藥,就連胃口也好了很多,即便是粗糧,她也能吃下。
厲莘然以爲她這是想通了,不甚欣慰。
可實則,只有黎夕妤自己清楚,每日無論是服藥還是吃飯,她都在強迫自己,努力地做到來者不拒,努力地多嚥下一些。
如此做的目的,也不過是希望身邊的人,能夠少些擔憂。
而如此做法,爲她帶來的益處,也是顯然易見的。
譬如這幾日來,她的四肢雖也偶爾會抽搐,可這抽搐的頻率卻也終歸是大幅下降。
再譬如她的面色,已由當初的煞白逐漸恢復正常,夜裡的睡眠質量也大有提升。
正如這一夜,她喝過藥後,極早便躺在了榻上,雙眼輕閉着,很快便睡熟了過去。
且這一覺,她睡得十分安穩,沒有夢見任何。
直至後來,一陣推門聲響起,略微有些嘈雜,便令她緩緩睜開了雙眼。
視線中是一片昏暗,有人推門而入,向她牀榻處走來。
她本有些驚怕,卻在隱約看清來人的面容後,稍稍鬆了口氣。
厲莘然並未燃燭,而是徑直走向了黎夕妤的牀邊,輕輕坐下。
察覺到她已然醒來,厲莘然勾脣,輕笑了一聲,問道,“阿夕,可是被我吵醒了?”
黎夕妤轉了轉眸子,見天色尚且暗着,便輕問出聲,“王爺,眼下天還未亮,您怎會來了?”
她難得睡了個好覺,卻被厲莘然中途驚醒,實在有些煩躁。
卻見厲莘然笑得神秘,回道,“眼下是寅時二刻,再有半個時辰天便會亮了。阿夕,在這時驚擾你的美夢,我感到很抱歉。但是……”
厲莘然話音一轉,二話不說便將黎夕妤自被窩中拽了起來,“我需要帶你去個地方,眼下這個時辰,是最佳的。”
黎夕妤猛地被人拽起,坐直身子時,便覺得頭腦有些昏沉。
她眉頭微蹙,對於厲莘然想要去哪裡,她實則半點也不關心。
她正要開口拒絕時,他卻開口搶了先,道,“阿夕,你先莫要急着拒絕。我向你保證,你一定不會後悔隨我走這一遭的!”
黎夕妤聞言先是一怔,片刻後低聲問道,“王爺的意思是……要帶我出寺?”
厲莘然再度低笑出聲,卻忍不住伸出手指刮向黎夕妤的鼻尖,目光中帶着頗爲寵溺的神態。
“你若願意將這當做是出寺,倒也無礙。只是我們去過後,也終歸還是要回來的。”厲莘然如此道。
對於方纔他那般親暱的動作,黎夕妤頗感不適,卻也只是輕輕蹙了蹙眉,便暗自垂下眸,於心中思量着。
自從住進了永安寺,這四個月來,她從未曾離開過。
起初,她日日夜夜無不盼着能夠早些離開這囚籠。
而自從司空堇宥來過後,她的心中一片死寂,而後發覺究竟身在何處,實則並沒什麼緊要的。
見她仍在猶豫,厲莘然便再次開口勸說,“放心,不會太遠,對你的傷勢也並無害處。最重要的是,你去了之後,應當會很開心,會令你覺得……不虛此行!”
厲莘然的目光之中滿是殷切的期盼,散着柔和的光亮,眉眼間的柔情盡顯。
黎夕妤見他如此渴盼,又念着這些時日他的付出與操勞,終是不忍令他失望,便輕輕點了點頭。
見她點頭後,厲莘然果真大喜,連忙伸出手臂來扶她,又替她穿好鞋襪,才扶着她下了牀。
厲莘然又在黎夕妤的肩頭披了件頗爲厚實的外袍,以免清晨前分天氣過涼,令她單薄的身子承受不住。
黎夕妤便在他周全的照料下,隨他一同離開了客房。
寅時的天色最爲暗沉,天邊已無明月,星星更是少得可憐。
偶有一陣輕風吹過,也令黎夕妤覺得涼意十足,忍不住攥緊了衣領。
院中尚且守着幾名侍衛,厲莘然見幾人皆露出了疲倦之態,便輕輕擺了擺手,吩咐道,“早些回去歇息吧,不必守到辰時等人來交接了。”
侍衛們聞言,各個面露喜色,只覺今夜的王爺格外歡喜,連聲道謝後,便紛紛離開。
黎夕妤在厲莘然的帶領下,走出偏院,穿行在寺中,最終隨他一同到得永安寺後門處。
二人自後門而出,變算作暫且離開了永安寺。
可黎夕妤怎麼也沒想到,他們的這次“離開”,終究釀成大禍。
倘若她有預測未來的能力,是斷然不會答應厲莘然的提議,更不會與他一同“離開”。
而這次的“離開”,本是厲莘然一再保證過的,卻終究令黎夕妤後悔,且追悔莫及。
蠻州。
城郊古道。
天尚未亮,司空堇宥駕着竺商君,正奔走在深林間。
他自然未走官道,而是尋了處近路,火速趕往蠻州。
然,就在他即將離開這片林子時,突覺周遭有些異樣。
察覺到事態的詭異,他猛地一拉繮繩,胯下的竺商君嘶鳴一聲,兩隻前腿便直直立了起來。
司空堇宥控制着竺商君的姿態,雙眸卻瞥向下方,那正處在竺商君身前不過一拳之距的……一根銀絲線!
他的目光變得愈發冷戾,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卻輕拍竺商君的腦袋,示意它落下雙蹄。
而後,他低沉着嗓音,冷冷地開了口,“既然有埋伏,又爲何遲遲不肯現身?”
這樣的埋伏,他近幾年來遇見了不知多少次。
許多時候,敵人的等級甚至令他不屑一顧,而真正遇上強者的次數,卻並不多。
這一次,依舊。
自道路兩側的樹林中衝出的敵人,各個身穿黑衣,手執冰冷的刀劍,眼中散着殺機,卻並未帶給他威懾力。
然,此次的敵人,數量卻相當龐大,加之前方擋在路口的一羣,約莫百餘人。
司空堇宥握住了腰間的劍柄,眉眼一片陰沉冷戾,冷冷地掃過周遭的敵人,卻連眼皮也未曾眨一下。
自然不用深究,這些殺手,定是厲澹派來的。
他的行蹤早已暴露,惹來敵人的追殺,並不足爲奇。
他又拍了拍竺商君的腦袋,身下的馬兒便再度長鳴出聲,擡起前蹄,跨過了下方的銀絲線。
與此同時,敵人蜂擁而上,黑壓壓一片,向他攻來。
司空堇宥的利刃出了鞘,肆意一揮,便帶起腥濃的鮮血,噴濺成一片。
廝殺,急促又凌厲的廝殺。
司空堇宥既坐在竺商君的背上,那麼此刻胯下的馬兒,也面臨着危險。
好在竺商君也算是身經百戰,頗有幾分氣場,倘若前方有敵人衝來,他會毫不猶豫地擡腿,狠狠地踢去。
司空堇宥在與敵人拼殺時,自然也會顧及竺商君的安危。
直至敵人越來越多,他終是躍下馬背,命竺商君去往別處,自己則身陷敵人的包圍。
如此一來,他的處境雖艱險了些,卻也因此能夠大展身手,不必再縛手縛腳。
隨着天色逐漸亮起,倒在血泊中的敵人越來越多,司空堇宥的青衫上同樣染了血跡。
他冷冷地盯着周遭的敵人,瞧見他們眼中露出的幾分驚懼,又忍不住勾起了脣角。
“一羣蝦兵蟹將,也敢來擋我的路!”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話,動作愈發凌厲。
卻忽而,前方不遠處響起一陣馬蹄聲,隨後有人衝來,同樣殺進人羣。
來人身手不凡,替司空堇宥解決了餘下小半的敵人,正是天宇。
“少爺,您終於回來了!”將所有敵人都解決後,天宇到得司空堇宥身前,目光中透着欣喜。
司空堇宥只是朝他淡淡點頭,便喚來竺商君,翻身上馬。
天宇也隨之坐在馬背上,卻突然瞥見了什麼,低呼出聲,“少爺,您受傷了!”
只見在司空堇宥的腰腹處,一道頗爲深長的血口赫然而現,正有鮮血汩汩而流。
“小傷,無礙。”司空堇宥拉了拉繮繩,淡漠地回。
天宇本還想說些什麼,卻終究作罷。可他分明記得,在兩年前,少爺奉旨領兵離開榮陽城,來到蠻州的途中,腰腹處也曾受過重傷。
司空堇宥一邊催促着竺商君邁步向前,一邊面無表情地問着身側的天宇,“我離開的這一個多月,蠻州都出了何事。”
“敵軍曾向我軍遞交戰書,兩軍於三日前開戰,又於昨夜暫且歇戰。”天宇如實回報。
司空堇宥聽後,沉吟了片刻,又問,“這三日來,戰況如何?”
天宇暗自咬了咬牙,低聲回,“敵軍氣勢洶洶,勢不可擋……而我軍,因着有張業先生的計謀,故而也未曾輸給敵軍。只不過,我軍損傷慘重,倘若這場仗持續打下去,怕是……”
天宇最終未能將話說完,但司空堇宥已全然明瞭。
“駕!”他低喝了一聲,催促着竺商君加快步伐。
天宇立即追上,雙眉微蹙,似是在躊躇着。
片刻後,他似是下了決定,深吸一口氣後,便轉而望向司空堇宥,“少爺,有件事……屬下需要向您彙報。”
司空堇宥心頭一緊,不免有些緊張,神色卻無任何變化,“說。”
天宇攥緊了繮繩,沉聲道,“安插在敵營的細作曾傳來消息,稱……稱聞人玥曾離開軍中,似是去了應州。”
此言一出,司空堇宥周身的氣息立時冷了幾分。
他的面色更加陰沉,抓着繮繩的指節驀然變得白皙,卻依舊是不動聲色。
二人二馬繼續向前奔跑,直至前方出現蠻州城牆,司空堇宥方纔沉聲開了口,“有厲莘然守着,不會出事。”
永安寺,後山。
厲莘然帶着黎夕妤到得山腳下時,天色依舊暗沉。
“王爺,我們這是要去何處?”黎夕妤心生疑惑,開口問道。
厲莘然擡首仰望着眼前的大山,笑道,“這座山並不高,趕在日出前,我們定能攀至山頂。”
聽了此言,黎夕妤的目光立時沉了下去。
原來厲莘然於夜裡將她帶出,便是爲了攀山!
她可是重傷在身、四肢無力的患者,如何有力氣攀登至山頂?
即便這座山,並不算高。
只一眼,厲莘然便看穿了黎夕妤的心思,低笑着又道,“阿夕,先別急着否定自己。你只是許久不曾出門走動,這才覺得渾身乏力。可實際上,這座山並不高,你可以登上去!”
黎夕妤聽他說着,心底沒來由地一陣煩悶。
可終究也已隨他走至山腳,尚且不知他究竟想要做些什麼,倘若就此轉身離去,也並不妥。
故而,她深吸了一口氣,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姿態,道,“王爺,請。”
她說罷,厲莘然開懷一笑,並未立即帶她登山,反倒帶着她向右側走去。
走了片刻,黎夕妤竟瞧見了一條石階!
石階蜿蜒而上,依附着山石,不寬不窄,正好能容納兩人並肩。
黎夕妤又有些驚奇,便問,“王爺,這永安寺的後山,還會有石階小道?”
“呵呵……”厲莘低笑出聲,一雙眸子格外明亮,“佛門重地,素來簡樸清貧,自然拿不出錢財修建這樣一條山路。況且,在佛門眼中,攀山一事,講究的便是心誠,是斷不會在這後山上修路的。”
“那麼……”黎夕妤揚了揚眉,“這條山路,是王爺您修建的?”
厲莘然笑而不語,轉而攬過黎夕妤的肩頭,扶着她邁上石階。
二人相依着向上攀爬,起初並不覺得累,可到得半山腰時,黎夕妤便覺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她的雙腿漸感痠痛,縱是擡起都覺吃力,若不是有厲莘然攙扶着,她怕是早已癱軟在地。
可這樣的狀態,她並不願被厲莘然發覺。
故而,她始終咬緊牙關強撐着,即便額角已有汗汽溢出,她也是拼了全身的力氣,倔強地向上走。
約莫半盞茶的時間後,她終是停住腳步,再也邁不動步子。
此時此刻,她的雙腳正輕輕顫抖着,連帶着痠痛無比的雙腿,痙攣不止。
她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下意識攥緊了身側男子的衣角,低聲道,“王爺,我……我走不動了。”
厲莘然自是察覺出她的異樣,仰首望着山頂,又轉而望了望天色,道,“此處距山頂已不遠,我們先上去。”
說着,他驀然俯身,伸出雙臂,竟將黎夕妤打橫抱在懷中!
黎夕妤低呼出聲,顯然受了驚嚇,“王爺,您快將我放下來!”
厲莘然垂眸望她,語氣頗有些無奈,“倘若將你放下,即便此刻下山,你也依舊無法走完餘下的路。”
“可……可是,”黎夕妤一時竟有些焦急,不安分地在他懷中掙扎着,“可是這般,不合禮數。”
“我早便與你說過,你我之間,不存在這些繁複的禮數。而在你面前,沒有王爺。有的……只是凡夫俗子厲莘然罷了。”
隨後,不再等黎夕妤的任何反應,厲莘然已擡腳,繼續向上攀爬。
他將她緊緊抱着,腳下的步伐無半點紊亂之象,爬起山來竟也不顯費力。
黎夕妤驚訝於他的力量,可殊不知,實在是因着她如今的身子,已太過瘦弱。
而她的雙腿仍在顫抖着,她雖已習慣了這樣的抽搐,可那痛感,卻是一陣皆一陣地襲來,絲毫不留情面。
她實在無甚力氣與他辯駁,便也不再掙扎,乖乖地靠在他懷中。
終於,二人到得山頂,厲莘然將黎夕妤放下,知曉她沒有力氣,便令她坐在了山頂。
此時天色仍舊未亮,黎夕妤坐在山頂,俯首向下望去。
但見山的一側是恢弘神聖的永安寺,而山的另一側,許是低谷原野,一眼望去盡是漆黑。
她聞見了些許香氣,這氣味十分熟悉,正是蘭香。
她不知在這山頭爲何會有蘭花的香氣,只漸覺神清氣爽,眸子也漸漸變得明亮。
突然,那套在她腳上的長靴被人褪去,厲莘然正單膝跪地,不知想做些什麼。
黎夕妤心頭一驚,下意識便要縮回雙腳,卻陡地被他握住腳踝。
“王爺,您要做什麼?”黎夕妤有些緊張,被他禁錮着的雙腿仍在輕輕顫抖着。
厲莘然並未回話,卻伸手握上她褪去長靴的一隻腳,而後,自腳掌心向外擴散,揉捏……
如同爲她按摩掌心穴位那般,厲莘然以同樣的方式,按着她腳底的穴位。
一時間,黎夕妤的心猛然一顫,不知名的情愫涌遍心間,卻不再掙扎抗拒。
她直直地盯着身前的男子,瞧着他俯下高貴的身軀,瞧着他屈膝跪地,一顆心久久也未能平靜。
與厲莘然相處的這兩月裡,她總是被他照料得很好,面面俱到,無微不至。
雖也曾與他起過爭執,也曾見他發怒過,以高傲的口吻同她說着冷漠的話語,可終究……他是捨不得她的。
這樣的情感,她自是知曉,卻又覺受不起。
而此時此刻,在這高山之上,在山風的吹拂下,他更是全然放下了自身的高貴,只爲了令她能夠稍稍舒坦些。
黎夕妤忍不住握起了雙拳,於心下拼命地告誡自己:不應與他走得過近。
在他的揉捏下,黎夕妤的這隻腿漸漸停止了痙攣,他便轉而去脫她的另一隻長靴。
黎夕妤不再有任何反抗,只是目光也未曾離開他的臉龐,神色頗爲複雜。
直至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黎夕妤轉眸望去,瞧着這道天地間的第一抹光亮,心頭再次微微一顫。
而她的雙腿皆不再顫抖,痠痛感也降至極低,厲莘然便替她穿好長靴,終是直起了身子。
隨後,他扳過她的身子,令她面向那不知名的低谷原野。
緊接着,他也自她身側坐下,一隻腿微曲,另一隻腿平放。
黎夕妤感受着厲莘然近在咫尺的氣息,輕聲問道,“王爺,您是爲了帶我來看日出嗎?”
“是,也不是。”只聽厲莘然笑回。
黎夕妤不再回話,視線望向遠方。
夜的漆黑逐漸被光亮所驅散,破曉的景象與氣息,在此時強烈地衝擊着黎夕妤的目光與大腦。
她的心,顫了又顫。
朝陽的紅光很快染了半邊天,以勢如破竹的氣勢與速度,將黑暗驅逐。
視線中一片光明,而蘭的香氣,也越來越濃郁。
黎夕妤將目光放近了幾分,隨之垂首,向下方望去。
下一刻出現在眼中的景象,令她忍不住張大了嘴,險些驚呼出聲。
那是一片花海,廣袤壯闊,比之京鄉城的那片花海大了不知多少。
且她此刻身處高地,俯首望去時,只覺震撼。
她不知需得多少株蘭花方能匯聚成這樣一片花海,只知心底似有巨浪翻滾,令她的一顆心,再也無法平靜。
而她終於明白,厲莘然那句“是,也不是”的意味。
旭日初昇,這本就是世間一大美景。
而坐在山巔,迎着旭日的光亮,俯瞰她平生最爲喜愛的花海,又該是怎樣的一副盛景!
黎夕妤立即轉眸,望向身側的男子,正要張口時,卻聽他道,“着意聞時不肯香,香在無心處。阿夕,你曾與我說過,你很喜愛蘭花。”
黎夕妤怔了怔。
所以,他便特意命人在這山的另一邊,種了這大片的蘭花?
猜到他的心思後,黎夕妤深吸一口氣,低聲道,“王爺,謝謝您,勞您……”
“費心”二字尚未說出,便被他的話語打斷。
但見他轉眸望向天邊的旭日,道,“阿夕你看,旭日總會升起,沒有誰的天地間,是一成不變的漆黑。你所向往的光明,始終都在你身邊,不會因任何事,而衰敗消失。”
聽着他略有些縹緲的嗓音,黎夕妤難抑心頭的震顫,一雙眼眶,卻莫名變得酸澀。
厲莘然的這一番話,與這日出的光芒所帶給她的衝擊,一般強大。
自司空堇宥決然離開後,她始終都覺得,她的人生將再無光亮,唯有黑暗,無邊無盡的黑暗。
可她卻從未曾想過,倘若光亮始終都在她身邊,她又當如何……
突然,厲莘然伸來一隻手臂,搭放在她的肩頭,面對着她,又道,“阿夕,能夠給你帶來光明的人,不只是司空堇宥。若你肯多看我幾眼,是否會覺得,我也能夠令你依靠,容你肆意歡笑與哭泣?”
他的面容一派平靜,看不出情緒,然一雙溫柔的眼眸中,僅有她一人的身影。
黎夕妤的眼眶更加酸澀,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厲莘然,卻也知曉,到了今時今刻,她再也沒有理由迴避。
她唯有直視他,將他的眉眼容進自己的眼中,而天色,也越來越亮。
搭放在她肩頭的手掌忽而加重了幾分,厲莘然又道,“阿夕,我並不急着等你迴應我的感情,我只是希望,你能夠放下心中的戒備,自如地與我相處。我希望你能夠敞開心扉,將我當做是好友,莫要再以敵視的眼光來看待我,好嗎?”
黎夕妤的身子顫了顫,這是縈繞在她心間許久的難題,她想不出答案,便曾一度認爲這根本無解。
而厲莘然接下來的話,彷彿解答了這個難題。
“我明白,你之所以對我有仇緒,僅僅是因爲司空堇宥與我們厲家人有着深仇大恨。你下意識便將他的仇人,當做了是你的仇人。可你是否知曉,你如此這般的心態,於我而言,很殘忍,也同樣很不公平!”
厲莘然深吸一口氣,頓了頓,又道,“而我也清楚地知道,你無法忘卻司空堇宥,無法忘卻他的點點滴滴,於是也便無法放下對我的仇意。司空堇宥之所以恨了我們厲家,全是因着他母親當年的悲劇,他痛恨我的大哥,恨大哥強行玷污了他的母親……”
“他又恨另外幾個兄長,恨他們冷眼旁觀,不曾出面制止,甚至連他下跪懇求,也無半點用處……”
厲莘然便如此將當年發生在司空堇宥母親身上的慘事,淡然地說了出來。
黎夕妤的面目沉了下去,雙拳緊緊握着,又有恨意自心底流淌。
“可是阿夕,在那件悲劇中,並沒有我的存在!”厲莘然掌心的力道又重了幾分,他原本平淡的神色突然就有了波動,“甚至我曾私下找到大哥,希望他能夠做出一些補償,卻也是徒勞。”
聽他說着,黎夕妤目光一頓,突然便想到了些許往事。
她記起從前,司空堇宥與她說過,當初悲劇發生時,在那衆多皇子中,唯一不在場的,只有九皇子。
那麼,也便意味着,司空堇宥對於厲莘然,興許並無那般深刻的仇恨。
否則,他又怎會千里迢迢送她來到應州,請厲莘然代爲照看?
若當真是苦大仇深者,司空堇宥沒能一劍殺了他都已是萬幸,又怎會承他人情?
如此思索着,黎夕妤心中那翻滾不休的情愫,竟緩緩平靜了。
“故而,我不是你的仇人,從來就不是。”厲莘然的目光有些灼熱,同時也在期盼着什麼。
黎夕妤與他對視良久,終是如釋重負般地輕笑了一聲。
見她的神色終於有了變化,厲莘然也不由勾脣,眼角眉梢皆是喜色。
下一刻,他鬆開手掌,轉而攬過她的另一邊肩頭,輕聲問道,“這山頂景色宜人,我們多留片刻,好嗎?”
黎夕妤未曾給予迴應,卻順着他的手臂,緩緩傾靠而來,最終枕在了他的肩上。
她感覺到他的身子猛地一顫,卻隨即將她攬得更緊。
黎夕妤實則無心觀賞美景,她緩緩閉上雙眼,感受着這難得的舒適與輕鬆。
她興許是很累了,身心早已沒有任何力氣,倒不如放下所有的防備與堅持,稍稍依靠着這個男子,哪怕片刻也好。
正如他所說,他並非是她的仇人,倘若她始終仇視着他,委實待他不公。
二人便如此相依着,一人睜眼帶笑,一人恬靜地睡去。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就在黎夕妤半夢半醒之際,突有一股氣息傳進鼻中,那是與蘭香全然不同的氣味,有些刺鼻。
黎夕妤微微蹙眉,待她辨別出這氣味時,便猛地睜大眼,直起了身子。
很快,身後隱隱傳來一陣喧嚷聲,黎夕妤連忙轉身,向下望去。
但見在那恢宏神聖的寺中,一處角落的院子,正有火光升起,且越燃越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