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最終,我還是活了下來。
大昌國的氣候與夕榮國正相反,分隔在大海的兩端,中間隔着萬水。
墨魂谷近日被風雪籠罩,自高處望去,雪白無垠。
我坐在後山山頭,望着山下茫茫雪原,眼前卻突然出現一張熟悉的面容。
女子眉目溫婉,目光卻不似水,反而透着幾分堅毅與倔強。她就在我眼前,長髮隨風飛舞,我只要伸出手,便能觸碰到她。
然,就在我伸手的那一瞬間,她的容顏卻漸漸消散,從前額,至雙眼,至脣……最終,什麼也未留下。
我的手掌窘迫地停在半空,我知曉我應當收回,可我捨不得……
多少日了,小妤終於肯出現在我眼前,哪怕那只是虛幻一景,可至少也都殘留着獨屬於她的感覺。
縱然這感覺令我心痛,可我依舊……捨不得啊。
“近日你時常坐在這山頭,怎麼?登高望遠?”
耳畔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我知道,是百里前輩來尋我了。
我的手依舊懸在半空,茫然地望着遠方,緩緩開了口,“縱是登高能望遠,可我心裡思念的,不過僅僅一人罷了。”
天空又開始落雪,片片雪花落在我的掌心,融化的那一瞬間,有些冰寒。
突然,百里前輩坐在了我的身邊,我雖未轉眸,可自眼角的餘光也能夠瞧得見他那一頭花白的發。
三個月前,我喪命於長生宮,是百里前輩救了我。
他在我的體內種下了一蠱,名爲“鳳凰蠱”。
自跟隨百里前輩來了這墨魂谷後,我方纔知曉,谷中人自出生起便會有兩條命魂,而那鳳凰蠱,則有着醫死人、肉白骨之奇效。
我也因着得有鳳凰蠱,方能死而復生。
可真正醒來的那一刻,我並未感到半點歡愉。彼時我躺在一艘船上,頭頂是蔚藍的天空,我清楚地聽見海浪翻滾的聲音,以及心口生出的陣陣劇痛。
百里前輩守在我身側,我曾問他,“爲何要救我?”
“你還這麼年輕,天下之大,你可曾認真走過看過?既然沒有,爲何不好好活着?”那時,百里前輩目光清冷,如此回。
直至如今,我傷勢痊癒,住在這墨魂谷已有八日,卻依舊尋不到活下去的意義與目的。
“想要回去嗎?”突然,身邊的百里前輩開口,如此問。
我終是緩緩收回了手,雪勢越來越大,飄落在我的衣發間。
“百里前輩,你這一生,可有爲了某個人,拋棄過生死?”我不答反問。
“呵……”我聽見一聲輕笑,那笑聲裡卻透着濃濃的哀思,而後他道,“實則我與你相似,也曾斷送了性命,最終卻因鳳凰蠱而重生。而我那時之所以沒了命,卻是爲了搭救最愛之人的心上人……”
聞言,我卻驀然怔住。
我下意識便轉首,望向身側的人。
即便他已老去,眼角爬上了皺紋,但不難看出,在歲月的磨礪下,他依舊有着一副令人豔羨的好皮囊。
想來他年輕時,定然風華絕代,顛倒衆生。
可真正令我驚訝的,卻是他方纔所說出的過往。
他說,他曾爲了搭救最愛之人的心上人而死。
那麼我呢?我又何嘗不是?
這一日坐在山頭上,百里前輩一改往常的孤高與沉默,與我談及了他的過往。
許多事情,他講述地並不清晰,可我依舊自那隻言片語中拼湊出了一個故事的模糊輪廓。
原來,他所愛上的女子,是這大昌國的一代皇后。
他守在那女子身邊數年,爲她付出了一切,最終卻與她告別,此後的數十年裡,直至她死去,二人也不曾再相見。
而他五年前去往長生谷尋求長生草,竟是爲了那女子的後人……
我難以想象,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深情。
他獨自一人於世間飄零了數十年,心底卻從不曾放下過最愛的人。他不遠萬里冒着生命危險尋求神草,竟只是爲了搭救故人之後……
我不由撫上心口,自問:倘若換做是我,是否能做到這般?
這是一個複雜且深刻的問題,我答不出。
待百里前輩將他的過往簡單講述完畢後,風雪愈發猛烈了。
他站起身,問我,“還想回去嗎?”
我認真地思索了片刻,最終卻回,“我……不知道。”
“沒有關係,你有一生的時間去思索。”他說罷,拂了拂衣間的落雪,便轉身向山下走去。
我沒有猶豫,也連忙起身,跟在他身後。
下山的路頗爲陡峭,又積了雪,可我們二人卻走得十分自如。
下了山後,穿行在谷中,我們遇上了一名女子。
準確的來說,是一位年邁的女子。
她同樣白了發,肌膚稍有些鬆弛,可即便如此,歲月的痕跡依舊掩不去她眉目間的風華。
她走動時,周身會散出清脆的鈴聲,我仔細地聽着,那聲響似是來自於她的腳踝。
“丘哥哥……”她站定在我們身前五步之外,顫抖着開口,嗓音沙啞。
我有些怔忡,片刻後明瞭:她是在喚百里前輩。
“小羽……”百里前輩喚出這個名姓時,我的心突生一陣鈍痛。
下一刻,女子幾步走來,撲進了百里前輩的懷抱。
她在哭泣,不爲與百里前輩的重逢,因爲我感覺得到,她很悲痛。
我明白,在這一刻,我應當迴避。
故而,我悄無聲息地離開,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只是在途中,我聽見有人正議論,便自這陣議論聲中,隱約知曉了某件事的輪廓。
原來那被喚作“小羽”的女子,曾是這墨魂谷的一代谷主,而她在位期間,身邊曾有一位中原男子的陪伴,陪了她數十年。
這二人間的情意十分深厚,卻無關乎男女情愛。
男子的心底始終藏着另一個女子,羽前輩便在他離世後,將他的屍身送去了中原,葬在了距他心上人較近的地方……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房,站在窗前,心緒久久也未能平靜。
我不敢想象,未來待我老了,白髮蒼蒼後,我還能爲了自己最心愛的人,做些什麼?
我的心生生地疼着,宛若刀絞,撕心裂肺。
猶記得,初次心生鈍痛時,我曾以爲自己是患了病,故而替自己把了一整日的脈,卻什麼也未診出。
如今,我已能淡然地面對心痛,卻依舊無法抑制地……去思念那個遠在萬里之外的人。
望着窗外的紛飛大雪,我緩緩擡起手臂,探進懷中。
我摸到了那把冰冷的匕首,將其取出,置於眼前。
這把寶刀名曰“羽暉”,是我如今所擁有的,唯一與小妤有關的東西。
三個月的時日過去了,司空堇宥想必早已轉醒,他是這世上唯一能夠帶給小妤幸福的人,所以……他一定得活着。
而那隻海螺,算算時間,也該去到小妤手中了。
呵……
她聽見那段話語時,必然會喜極而泣,從此放下對我的愧疚,安安心心地與她最愛的人相守一生。
只是,就連我也不曾想到,我竟當真……活了下來!
入夜後,百里前輩送來了筆墨紙硯,他道,“如今天寒地凍,待在墨魂谷委實無趣了些。我送來紙筆,你若覺得悶了,不妨寫詩作畫,以此怡情。”
百里前輩轉身便要離開,我卻連忙出聲,喚住了他。
他並未轉身,卻停下步子,等我開口。
我攥緊了“羽暉”,問,“您這五十年來,當真不曾想過要再去見她一面?便沒有哪怕一刻,您曾動搖過心念?”
我雖不曾言明那個“她”究竟是誰,但我知曉,百里前輩一定明白。
可他並未回話,便擡起腳步,離開了。
我透過窗子,望着暗夜下他的身影,那落寞寂寥的身形,刺痛了我的眼。
我緩緩踱步至桌案前,將“羽暉”塞回懷中。
其上似是還有小妤的氣息,我將它藏在距離心口最近的位置,儘管它曾刺進我的血肉……
我盯着那厚厚一沓的白花花的宣紙許久,最終打定了主意,便將其對摺對摺再對摺,裁得方方正正。
我於夜色下衝出房門,尋了個伙房,找遍了整個房間,卻連一條魚也不曾瞧見。
正當此時,一位老大娘步履蹣跚地走來,瞧見我時先是一怔,片刻後問,“公子也不曾用晚膳嗎?既然如此,不如與老婆子我一同啃個窩頭……”
她說着,便向竈臺走去,竈臺上有一口鍋,她掀起鍋蓋,我瞧見其內放置着一個窩頭。
我見她欲將那窩頭一分爲二,便連忙開口,制止,“大娘,我吃了晚膳,您自個兒吃便成,不必管我!”
大娘靜靜地看了我片刻,而後不解地問,“小夥子,這麼晚了,你若是不爲了填飽肚子,又來伙房做什麼?”
“大娘,我來找魚,有魚嗎?”我連忙問。
大娘雙眉一擰,看向我的目光中多了幾分不悅,“有窩頭吃就不錯了,竟還想吃大魚大肉!”
聽了這話,我愣了片刻,回神後連忙解釋,“大娘,我找魚不是爲了吃魚,我是想要制膠!魚鰾膠,您知道嗎?”
大娘頗有幾分茫然,她思索了片刻後,似是不願再理會我,便將窩頭揣進懷中,轉身向伙房外走。
大娘一邊走,一邊道,“如今天寒地凍的,河裡的水都結了冰,哪裡還會有魚!你若是想要粘補事物,不如以漿糊替代吧……”
大娘走遠了,有風雪闖入屋門,帶着陣陣寒意。
我垂下頭,心中一陣失落。
可我不能放棄希望,既然大娘說漿糊可以代替魚鰾膠,那麼不妨一試。
遂,這前半夜,我費盡了心力,熬出漿糊。
後半夜,便開始粘合那裁得整齊的宣紙。
一張張,一頁頁,我小心翼翼地將它們粘疊在一起。
直至天光大亮,方纔完工。
我看着那簡易的紙本,卻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又花費了一炷香的時間研好了墨,方纔提筆。
在那紙本的第一頁,緩緩落下三個大字。
墨的清香撲入鼻中,我深吸一口氣,執筆的手臂卻在顫抖。
就在這時,百里前輩來了。
他提着一隻竹籃,慣常地,爲我送來了早膳。
當百里前輩的目光向桌案上瞥來時,我下意識地,便要遮掩紙本。
可我還是晚了一步,百里前輩已然挑眉,笑道,“憶妤記?”
我頹然地耷下雙肩,心中卻並未生出半點不悅。
我迎上百里前輩的目光,張了張口,半晌也未能說出話來。
“呵……”他卻輕笑出聲,伸出一隻手臂拍了拍我的肩頭,道,“想要將那段記憶永遠留下,那便寫吧。”
我愕然。
我曾不止一次地感到驚訝,不知爲何,在百里前輩的面前,我彷彿藏不住任何心事。
每每他向我望來,那雙眼眸便似是能夠看穿我心底的所有秘密。
直至許多年後,我獨自一人浪跡在大昌國,自些許江湖傳言中,終是得知:原來百里前輩當真是個奇人,他竟懷有讀心之絕技,能夠窺破這世間所有人的心思。
“記得將早膳吃了。”百里前輩將竹籃放置在一旁,便轉身離開了。
我垂眸盯着紙本第一頁的三個大字,一顆心疼得無以復加。
我沒有那天分,故而不願寫詩,亦不想作畫。
我只是想要將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記錄在紙上,因爲……我怕年年歲歲後,我會忘記……
故,我爲它取名《憶妤記》。
臘月初三。
墨魂穀風雪不歇,百里前輩爲羽前輩吹奏了一曲,依舊引來飛鳥無數。
我站在二人身後不遠處,將他們的談話聽了個七七八八,最終得知:百里前輩手中的巴烏名爲“金風玉露”,他曾將之送予他最心愛的女子,可惜那女子並非這巴烏的有緣人,故而引不來百鳥。之後,在他與那女子分別時,她將巴烏交還給他……
聽着那絕世之曲,我再一次,看見了小妤。
她就在我眼前,靜默而坐,俯首撫琴。
她的琴藝十分了得,曾令長生谷的兩位護法甘拜下風。
我曾有幸與她合奏過一曲,可那一曲卻是殘缺的,只因期間,一匹名喚“陌央”的馬兒貿然闖來……
思及陌央,記憶便退回至四年前……
在小妤的記憶中,我們的初見是在蠻州城的街道上。
可在我的記憶中,我第一次見到她,卻是在榮陽城外。
那時,我本相中了尚且是小馬駒的陌央,費盡了心思欲將它佔爲己有時,卻被告知有人已捷足先登。
我心生憤懣,決意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奪走我愛馬的人。
我聽說他名喚司空堇宥,是京城人。
我便收整行囊,去往榮陽城。
可當我趕去時,正巧遇上司空堇宥率大軍奔赴邊關,而在他身側,我看見了我的愛馬!
可它卻成了一位身形嬌小、容貌清秀的小公子的坐騎,我氣不打一處來,可對方有三十萬大軍,我不敢貿然行事。
如今想來,那便是我初次見到小妤時,她的模樣。
自那之後,我便暗中跟隨,於夜間瞧見司空堇宥將那把珍貴的匕首贈予那位小公子,瞧見他處置逃兵……
也不知爲何,我在心中便對這手握三十萬兵馬的將軍,生了興趣。
我想要看看,這個搶了我愛馬的人,他究竟是什麼來頭,而他將來究竟又能夠成就怎樣一番的大事。
故而,當那二人於瘴林中遇險,歷經重重危險後,終是決意躲進山林中避難時,我也依舊跟隨着。
那個山洞,本是我發現的,我初離開長生谷四處漂泊時,曾在那裡小住了半月,那半月裡,我以一己之力,于山林深處搭建了一間簡易的小木屋。
木屋建好後,我不再留戀那山洞,可臨走前依舊不忘以矮木遮掩,卻成了他們的避難之所。
那一夜,狂風暴雨無情地肆虐着人世。
敵人追來時,我就在暗處,只要他們敢闖入山洞,我立即就會出手,打暈他們。
可我最終沒有機會出手,只因着司空堇宥養了一匹好馬兒。
那一夜,我始終守在山洞外,不曾被他們發覺,卻獨自一人淋了大雨。
時至如今,我已記不得當時的自己是以怎樣的心境站在洞外守了一整夜,我只是堅定地認爲,他們不能就此輕易死去。
那個雨夜,山洞中究竟發生了何事,我並不知曉。
但第二日一早,司空堇宥走出山洞,顯然已無性命之憂。
第二日的夜,他們依舊于山洞中度過。
大雨停了,我守在洞外,隱約能夠聽見他們的談話。
也便是在那一夜,我得知了一個秘密:那騎着我愛馬的小公子,竟是個女子!
哪怕時隔多年,我依舊記得,當我得知他是個女子時,一顆心竟猛地顫了顫,於那一瞬間呼吸不暢。
我想,後來所發生的一切,也全都來源於那一刻的心顫。
我接近她,與她相識,與她相知,最終爲她心動……
我爲了她,不惜賠上九年的自由,不惜觸怒谷主、犯下大錯,不惜拋卻性命……
更甚至,我如今來到這異國他鄉,見識了不一樣的人世,也全都是,因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