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大的堂上,一個青年人俯身在桌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長袍,手邊放着一把羽扇。
桌案上攤着一些書文還有一卷地圖,一旁點着一盞油燈,燈火偶爾晃動一下,堂上的影子也隨着陣陣晃動。
已經是很深的夜裡,青年人趴在桌上,看樣子像是累了,想要小憩上一會兒。
青年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卻回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世事變遷,很多事情哪怕只是過了十年,再回想起來的時候,也已經是物是人非。
在回想裡,他像是又回到了那個草廬之中,一個少年跪在一個白衣先生面前請罪。
罪有二:一罪是不敬之罪,一罪是不問自取,竊學之罪。
那白衣先生笑了笑,問他,何罪之有?
又繼續說道,這些書沒人去學,難不成是讓它們就在那箱中爛掉?
少年答不出話來,躬身執禮。
先生卻沒有看他,只是回過身看着自己的書箱,說了一句他至今猶記的話。
“小郎還想看什麼,我給你拿。”
那先生來的第一日,便教了他一課,心向所學就好。
涼風吹入,將門前兩側的紗簾吹拂着輕輕搖動,趴在桌上的青年人也轉醒過來。眼睛看向外面,堂外夜色入水,波瀾不驚。
他自顧自地笑了一下,嘆了口氣。他不知道,那先生如今再見到他,會怎麼想。
不過他記得自己答應主公出山的那一天,小妹勸不動他,最後紅着眼睛拿着棍子將他趕了出來。
青年拿起了手邊的筆,沾了沾墨水,他想給那先生寫一封信,但是筆尖落在信紙上的時候,卻一句話都寫不出來。
也罷。
青年無奈地將手中的筆放下,站起了身。
早晚,到時都會有再見的時候吧。
······
河北三州之地在袁家三個兄弟的手中亂作一團,不出兩年曹操取下冀州,又接連取下了幽州和幷州。次年,爲防烏桓入塞爲患,也爲了掃清袁軍殘餘,曹操北征三郡烏桓大勝。此時,中原北地除了涼州之外,都已經被曹操平定。
而在剩下的各地之中,孫策遇刺身死,其弟孫權上位,割據江東,據江而守,操練水軍。
劉表當年單槍匹馬直入荊州,平定了那時混亂之地,本是英雄。可是入主荊州之後,固本不出,也磨平了他的雄心壯志。但年的英雄現在也只是一匹守成之犬了。
益州劉璋和漢中張魯常年不和,一直明爭暗鬥,兩者尚且不容,就更不用談向外了。
這天,荊州中的天氣有些陰冷,外面小雨紛紛,雨點着落在泥土之間,打溼了路邊青綠的野草。劉備從屋子裡走出來,看着外面的天色。
最近每到下雨的時候,他的腿就有些作痛,今日本該是不會出門的。
卻突然有一人到了他的府上來報,報的話簡單的說來,便是一句話。
劉表病重,想與他一見。
小雨裡,一隊人馬從樊城出發,直奔向襄陽。
等到劉備趕到的時候,劉表躺在牀榻上,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
與劉備一同來的還有幾個人,兩個紅臉和黑臉的大漢,還有一個身穿白袍的青年。
走進屋中,劉備的衣袍上站着雨水,靴子上還帶着一些泥土,頭髮有些散亂。看着躺在病榻上的人,一時語塞。
大多數的人都是如此,見到將死之人,總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躺在牀上的劉表睜開眼睛,看向進來的人,見到是劉備,無力地擡起了一隻手。
“賢弟,你來了。”
“兄長。”劉備慢慢走到了劉表的牀邊,握住了劉表的手。
那隻手掌有一些冰涼。
劉表的嘴脣發白,深深地看了劉備一眼,一眼之中帶着很多意味,有親近、有無奈、有懊悔也有一些猜疑。
但是最後,這些神色都化作了一聲長嘆。
劉表躺在牀榻上,嘴脣微微張合,複雜地說道:“賢弟,我不騙你,我到了這時,都還在猜疑你會圖謀荊州。”
劉備一怔,低着頭,握着劉表的手,沒有答話。
“呵。”劉表卻是先苦笑了一聲。
“可笑我這一生都在猜疑周遭,猜疑左右,猜疑子嗣,到了將死之時,還在猜疑自己的族弟。”
他的手愈加無力,身子沉在牀榻上,也不知道對誰問道。
“做這一州之牧,爲何會做到如此地步?”
沒有人回答他,許久,劉表的視線從劉備的身上移開,看向門外。
“也可笑,直到此時,我才明白,我這一生什麼都沒有留下。”
長子和庶子內鬥,他還未死就已經在爭權奪位,拉幫結黨,自己的左右也分成了兩邊。
而他,卻好像成了一個局外人一樣,只能默默地看着。
劉備跪坐在劉表的牀邊,聽着劉表的話。
他知道劉表的苦楚,但是此時他也做不了別的事情,只能輕聲安慰道。
“兄長,你多慮了。”
“多慮?”劉表的胸口沉悶,話聲斷斷續續。
房門外能看見那些似乎是在掩面啜泣的人,劉表默然地一笑。
“門外的那些人,有幾個,是真的在爲我哭的?”
紅着眼睛的婦人站的很遠,低頭哭泣的子嗣聲淚俱下,左右部曲皆是哀色。他卻沒有從這些人的臉上,看到多少真的傷感。
沒有再看門外,劉表伸出了另一隻手,搭在了劉備的手上。
“賢弟,漢室所留,已經無多。曹操挾天子北距中原,我死後,他定會南下。到了那時,若是賢弟願意,望你助琮兒一次。若是賢弟不願,去留,也全憑賢弟自己做主。就是賢弟取了荊州,我也不怨你。”
“兄長。”劉備想說什麼,劉表卻擡了擡手沒有讓他說。
躺在病榻上的劉表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他想把最後的話說完。
“我如今無什麼眷戀,只有兩件事想託於你。”
看向劉備,劉表的聲音越來越輕。
“一則,望賢弟切莫要成了我這個樣子,二則,望賢弟勿讓漢室傾頹於此世。”
他的手在劉備的手上輕輕地拍了一下,鬆了開來。
渾身的力氣被一點一點的抽離,劉表的眼睛半合,問道。
“賢弟,漢室有多大?”
劉備答不上來。
“可惜。”劉表低聲自語:“我只有一州的目力,看不見那天下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