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地界厲鬼橫行的傳聞甚囂塵上,百姓們從議論紛紛到人人自危。無論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都蝸居在家,足不出戶。行將午夜,偌大的縣城,竟然半聲咳嗽也無。
海豐太守潘子昂已是個鬚髮俱白的老者,他神態肅穆,從窗戶縫中向外看去,街道上風捲殘葉。
坐在他下首的縣令郭川則不住地擦冷汗。他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片刻也不能安寧。太守要等的人,遲遲沒有出現。
平常這個時候,人們早躲入裡屋去了。潘太守爲查明真相,故意將門戶大開,打算一睹人們所說的鬼怪。
初更已過,二更將至,忽聽得有人稟報,人已請到。
走進來一高一矮兩個人。一個是府衙裡的捕快頭趙志禮,後一個做劍客打扮。只見他肋懸雙鋒,劍未出匣已是冷光滿堂。這人不過二十七八年紀,容貌俊朗,細條身材,年齡不大,眼角已略有魚紋,目光犀利。青色衣襟,利落打扮,透着機警。他站定後微微帶笑,也不落座也不行禮,只衝衆人點點頭。
郭縣令很是不悅,正要開口斥責,太守卻擺擺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燕赤霞。”
“趙捕頭曾向我說到,你頗通靈異之事。海豐近年來有鬼怪攪擾的事,可曾聽說?”
“耳聞過一陣。方纔騎馬趕路時,見城內城外關門閉戶,不知什麼原因?”
太守一聲長嘆,“這情形已經兩年有餘。兩年前,夜間忽然出現一隻青皮鱗甲、丈二長的無頭厲鬼。它只在夜裡出現,見風便長,四處橫行,毀壞田地房屋無數。男女老幼遇上就死,飛禽走獸碰着即刻沒命。總要鬧到天光時分,才化做霧氣消散。及至第二日,復又如是。所以百姓們到了夜間就要擔驚受怕。去年請過兩個法師驅鬼,都因法力低微反而喪命。爲此事,或死或傷的衙役兵丁已有上百人。”
燕赤霞聽完後低頭想了一想,道:“剛纔你說它沒有頭?”
“這個我也未曾親見,趙捕頭倒與那鬼照過面。”
趙志禮即刻答道:“是。它脖子細長,脖子自下而上一半的位置整個切斷,沒有腦袋。它雖然沒有頭顱,卻能辨路,也知方向,還能視物。”
燕赤霞臉色一變,道:“那可不妙。若是身首異處,許是曾經遭人捕獲。照你所說,它好殺傷人命,想必是與人有所過節,意欲尋仇。它多在午夜出沒,現在幾刻了?”
“方交兩刻。這時候大約也該……”
燕赤霞忽然豎起食指在脣邊搖了搖,側耳傾聽。他沉聲說道:“它已經來了。”
此話出口,衆人都嚇得毛髮直豎,面面相覷。
“你們將椅子搬到屋子南邊角落裡,坐在一處,不要出聲。等會兒它進來時,你們屏住呼吸,別叫它聞出生人味道。有我在此,它還不敢吃人。”
見他說得嚴肅,大家馬上照辦。
此時,所有傭僕早已打發出去躲避,內室只剩下捕頭、太守、縣令和年輕人。
縣令心中叫苦不迭,心想當初真應稱病不來。他何曾見過這種陣仗?潘太守雖然心中懼怕,面上卻絲毫也不露怯。趙捕頭尚好,只是郭縣令身軀抖個不止,形同篩糠。
燕赤霞上前兩步,刷地抽出一柄佩劍。他劍尖垂地,在地上畫了三條線。他含了半口茶水,對着地上一噴,刻痕立刻消失不見。
這年輕人微微一笑,還劍入鞘,隻身走到隔扇旁,將虛掩的窗戶推開半邊,看樣子是要恭候鬼怪到來。
果然,長夜之中,悶雷般的轟鳴由遠及近。
轟——轟——轟——
每一下聲響,都震得桌上水杯咣噹顫抖。
太守的臉白如宣紙。
這分明就是一個龐然大物正款款行近。它行到街角,似乎頓了頓,腳步便朝他們過來。隨着那怪腳步聲愈來愈大,一種古怪低沉的吼聲也漸漸清晰,像猿猴長啼,又如夜梟哀泣,時斷時續,綿延不絕。
只見窗戶紙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影子。他們本就是在三樓,而影子印上了怪物的上半身,可想而知它的身量龐大無比。
燕赤霞手指輕彈,哧哧幾下,燈燭盡滅。衆人屏息斂氣,一聲兒也不敢出。
月色在半圓的窗紙上勾勒出一對肩臂,長毛叢生,其闊可及房樑,如果輕輕一揮,只怕整棟樓都要坍塌。在那肩膀之上,果然扛着沒有頭顱的脖子。那半截頸項向左右各轉一轉,終於伸入屋內。
這回連太守也坐不住了,幾欲站起,但想到燕赤霞的囑咐,又強行按捺。
一股屍體的腐臭撲鼻而至。衆人皺着眉,冷汗滴滴答答自腦門流到下巴。唯獨燕姓年輕人似乎並不在意。他略略皺眉,盯着怪物的脖子不放,心中像有疑問。
不斷滴下的膿水在地板上積了老大一攤,那脖子看起來詭異極了,像條被斬斷卻不得死的大蚯蚓。脖子的肌肉有節律地收縮着,那怪慢慢探向南邊,接近了三人的位置。到了近旁,卻又彷彿碰到什麼無形阻礙。
過得片刻,脖子縮回窗邊,好像沒有覺察到異狀,想要離開。
正當此時,憋了許久的縣令忽然打個噴嚏。這下不巧,原本退出的鬼怪又轉過身來。窗戶中擠進一隻簸箕大的手,撈向變顏變色的三人。
三個人全嚇呆了,也不知該叫還是該躲。郭川撲通坐倒在地,說時遲,那時快,燕赤霞猛然一口氣噴向那怪。那怪受了撩撥,立刻掉頭去捉他。少年身法迅捷,向左一閃,滾到對面。
大手撈了個空,連續抓了幾抓,抓得牆上灰土紛紛掉落。燕赤霞半蹲在地,兩指輕晃,不知使了什麼法術。怪物到處尋找,偏偏就是瞧他不到。
燕赤霞將袖子一揚,一隻泛着熒光、巴掌大的斑蝶翩然飛出。它飛到厲鬼面前繞了幾個圈,似乎想要引開它的注意。那怪脖子忽然一抽,噴出綠霧,將蝴蝶籠住。沒多大工夫,蝴蝶便墜落下來,化做膿血。那怪這才收回胳膊,緩緩離開。
轟轟的步伐聲漸行漸遠,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過了大約有半盞茶的工夫,年輕人見他們還是噤若寒蟬,忍不住道:“行了,已經去遠了。你們起來吧,不妨事。”
太守面色僵硬,他深深吸了口氣,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是青鬼。”
年輕人沉吟半晌,喃喃自語:“而且還是無頭的青鬼。”
燕赤霞下得樓來,不顧老趙的勸阻,將袍袖一甩,笑道:“兩個大男人,不要拉拉扯扯的,不雅。”
趙志禮正色道:“你就算嫌賞金太少,不肯與官府打交道,莫非也不念我等素日的交情?兄弟我從前可曾虧心待過你一次?哪次你惹下亂子,不是我從中給你周旋?你樂意也得答應,不樂意也得答應。”
年輕人雙手抱胸,淡然回答:“我也未必能幫得上忙。”
“這話怎麼說?”
“鬼分數類,有的是生前爲人,死後魂靈不得安息所以化鬼;有的則是畜類衍生而來;還有的是器物吸過人間陽氣,化爲精怪。青鬼原本不是什麼禍害人的東西,只是因爲執念未消,所以不得轉投爲人。它們大都深居山嶺,不會擅自出世。”
趙志禮顯然不信,搖了搖頭,道:“不對,自這怪出現以後,死傷的人不計其數。你怎麼說它不禍害人?”
“要不是有害過它,它大概不會去禍害別人。你第一次見到青鬼時,是一隻還是一對?若然不是一對,必定還有個女子隨在它身邊。那時它的身軀還沒有這麼大,通體青黑,並且不生鱗甲,對不對?”
趙捕頭越聽越奇,不禁瞪大雙眼點點頭。
“後來你們把它腦袋砍了?”
趙捕頭急道:“誰知道那樣長相的東西會不會暴起傷人?”
“這事我管不着。”
雖然燕赤霞說得斬釘截鐵,趙志禮哪會任他推脫?一方災患不除,別說自己了,連帶縣令和太守都要官位不保。他死死拉住年輕人,無論如何不肯放手。
燕赤霞武功高其甚多,本想甩手就走,但念在昔日交情實在不錯,拉不下臉來,只好說道:“先放手。我話講在前面,幫你辦差可以,但我殊無把握。”
趙志禮喜道:“你肯幫忙就是給我面子了,有人應承總比我自己涉險強。”
“那跟着青鬼的女子,你們是逮住了還是在逃?”
“當時就將她拿下了,現正押在府衙大牢內候審。這一段都被那鬼怪攪擾得不能安寧,也沒顧上她。你要見見麼?”
“自然要見,越快越好。”
捕頭心內焦急,兩人隨說隨走,來到縣衙後院小門。
他倆也不去前頭通報,直接下到地牢之中。
監牢之內惡臭撲鼻,捕頭領着年輕人急匆匆向內走,最後來到一扇鐵門前。
門一推開,又見一間密封斗室。
這裡已是監牢最下層,陰熱潮溼,全無一絲光亮。牆壁上點了四盞油燈,火光昏黃,映着柵欄中的影子更顯詭異。燕赤霞用手掌擋住火光,眯了眯眼,瞅見有個白花花的東西蜷在壁角下。遠看倒像人的樣子,頭髮又長又亂,遮着面孔。
囚犯瞥了二人一眼,渾若不見。她手足俱被鎖鏈銬住,燕赤霞在她對面席地而坐,哪知犯人突然張口,一口唾沫吐了過來。
老趙氣得開口呵斥,燕赤霞忽然擺擺手,道:“出去等我。有你在這兒,她恐怕什麼也不會說。”
趙志禮雖然不大情願,卻還是聽從勸告。
年輕人一哂,抹掉臉上的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默不作聲。
燕赤霞又道:“不說也行,但我總得稱呼你吧?”
“叫我小蠻。”
燕赤霞見她滿臉狐疑,也不計較,只是拿住她的雙手。女子吃了一驚,卻聽鏘啷啷一聲,鐐銬脫開,墜落在地。她手掌被對方托住,和煦的暖意透過掌心傳過來,身上的淤青眼見着變淡,最後消失無蹤。
這姑娘將青絲向後攏去,雖然污痕未淨,卻不掩朱脣黛眉的秀麗,形容婀娜婉約,十分端麗可人。
年輕人這才問道:“我有點好奇,他們發現的時候,你和它在一起有多長時間了?”
她遲疑片刻,纔回答:“四個月零十八天。”
燕赤霞沉吟半晌,忍不住道:“通常講來,青鬼不會與人如此親近,時間還這麼長,想必它是相當喜歡你了。”
小蠻低聲說道:“相當喜歡……談不上,不過它待我很好。”
“不奇怪。青鬼雖然外表可怖,卻有斷識人心的本事。如果不是因爲你心地純良,落到它手裡,只怕早已死多時。”
“阿青雖然長得醜陋,但他傷人是逼不得已。他們爲了捉住他,用漁網做陷阱,還用刀去戳。他受了許多傷,身上全是血,結果後來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女子臉色慘白,語調淒厲,叫人看了心生不忍。
年輕人嘆口氣,道:“不論有沒有你在,這種事或遲或早,總會發生。”
“你說得對。可我盼望這件事永遠都不要發生。”
燕赤霞微微一笑,道:“說說你們的故事。”
“你想聽麼?”
“只要你樂意說,多長時間我都聽。”
謝小蠻第一次遇到青鬼,才十五出頭,不滿十六。那時候,她家住近郊,兩個姐姐皆爲正出,她排行忝末,又是庶出,老爺最爲不喜。自記事起,常受責打。母親生性懦弱,且抱病多年,事事謹小慎微。兩人寄人籬下,屢遭冷遇,尤惹正室夫人嫌惡。
一日晨起,夫人將小姑娘叫到牀前。
原來這太太生平愛喝魚湯,隆冬將過,她不知爲何,忽然想起要吃鯉魚,命小蠻出門去買。
其時魚羣尚未洄游,集市上別說鯉魚,連河蝦都沒有。小姑娘挎了竹籃,沿路找遍,也不見鯉魚的影子,料想回家免不了一頓打罵。她想,就這麼回去肯定受人譏諷,左右都要捱打,不如下河去碰碰運氣。於是離開官路,徑直往山裡走。
海豐城外有座翠屏山,山中溪流稱做銀子河。這河水質清澈,夏日銀光閃爍,故此得名,山下的孩童時常去那裡摸魚捉蝦。照理講,這個氣候不該有魚,所以路上一個行人都無,山林空寂,好不幽靜。
堪堪走到水邊,她着實累得厲害,便找塊石頭坐下。氣還沒喘勻,背後傳來幾聲毛骨悚然的梟叫,嚇得她花容失色。
林中穿出一隻黃雀,羽翼凋零,翅下染血,倉皇逃竄。天上的白額蒼鷹幾次撲擊,都叫它閃了開去。黃雀叫得悽切,似是向人求救,謝小蠻不禁心生惻隱。那鷹卻是窮追不捨,直追到獵物鑽入樹冠當中。
沒過片刻,草響葉動,打樹梢跳下一隻黃背松鼠,一溜煙兒繞過小姑娘,向河邊跑去。小蠻正詫異間,忽覺腳下有些異樣。她嚇了一跳,定睛瞧時,卻是條碧油油的樹蛇,三角腦袋,牙尖齒利。松鼠被蛇逼得沒有去路,撲通跳入水中。
水面泛起泡沫,眼看着松鼠不知去向,一條青魚尾巴卻晃得幾晃,朝下游游去。
只見樹蛇抖抖身子,眨眼工夫化做一隻鵜鶘,去銜那青魚。魚兒左躲右閃,在石縫裡強做掙扎。
謝小蠻曾聽長者說過,路遇這種罕異,多半是修仙的高人在鬥法,最好袖手旁觀,不要理睬。她藏在樹下,倒想看看究竟。
那青魚將要遭擒,驟然變成一縷青煙,升入空中。鵜鶘見它要逃,化爲白煙緊追其後。一青一白兩道光芒翻翻滾滾,直往下游飛去,片刻便蹤影全無。
小姑娘好奇心起,沿途追趕。不知走了多遠,路邊荊棘上掛着一片衣角,血猶未乾。
她覓着足跡摸入灌木叢中,猛地有人自後頭欺近身,捂住她嘴巴。
小蠻心裡咚咚直跳,不知對方意欲何爲。
只聽他低聲說道:“不要出聲,我不害你。”
那男子不敢貿然將手放開,拖她躲進樹影。他雙手雖然枯瘦,卻頗有勁力。小姑娘被捉住,一動也不能動。
空中一隻灰隼盤旋不去,彷彿在找尋什麼。過得良久,它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收翅離開。
這男子長長嘆息,好像終於鬆了口氣。
小姑娘又急又臊,急忙丟開手,轉過身來。
原來抓她的是名二十多歲的青衣少年。謝小蠻雙腮桃紅,氣他冒失,忍不住就要呵斥。哪知他身子搖了幾搖,咕咚栽倒。小姑娘將他翻個身,發現原來他肋下有傷。幾道爪痕,把他肚腹傷得血肉模糊。
小蠻見他傷勢非同小可,忙道:“你等着,我下山給你叫人去!”
那少年一把拉住她,氣息漸微,說道:“不要去……等你把人找來,就晚了。勞駕,扶我一下。”
說是扶,其實根本就是背。雖然少年身材不算高大,但畢竟小姑娘年幼力弱,不一會兒就汗水淋漓。
青衫少年指點她將自己放入不遠處的山洞,在洞口用枯枝遮擋。小蠻本想問問理由,但瞧他臉無血色,也不好意思開口講這沒要緊的事。
那少年伸出手指,連點幾下,封住自己的穴道。他咬牙狠心,忍住劇痛,把似中了毒的腐肉一刀一刀割下去,只看得小蠻心驚膽寒。
等他把傷處弄完,已體力不支,躺倒在地。小姑娘不敢怠慢,忙按囑咐將傷藥敷上。又扯下半片衣袖,給他仔仔細細地包紮傷口。
那少年臉色甚差,呼吸似有若無。他不睜眼,亦不說話,聽任擺佈。
少年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晚霞漫天方纔醒轉。他見小蠻還在,說道:“我還以爲你走了。”
“本來是該走,不過我怕你傷情反覆,所以等了等。”
少年沉吟片刻,道:“那個變成鵜鶘的人是我對頭,我一時半會兒走不了路,所以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訴別人。”
“好,我不和其他人提起便是。”說完,小姑娘起身走到洞口,忽然又想到一事,回頭說道,“對了,你還沒有謝謝我。”
那少年慢慢搖頭,淡然答言:“我幹嗎要謝你?”
“我剛剛救你性命,難道你不該道謝?”
“古人曾訓誡過,君子施恩不圖報。哪有救了別人,自己上門討謝的道理?”
小姑娘聽了這話,也針鋒相對,“那夫子還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當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所以我救了你,你就得向我道謝。”
青衫少年見她伶牙俐齒,不禁莞爾,“說得在理,但我還是不能跟你道謝。你救過我一次,我也救過你一次。一命抵一命,最多扯平,兩不相欠。”
“你何時救過我?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見你。”
“那時候你才四歲,當然什麼都不記得。”
謝小蠻聽罷,只當他是玩笑,沒有深問。
當晚回到家中,小蠻被好一通責備。
夫人大發雷霆,斥道:“這丫頭幾天不調教,愈發憊懶,跟你那不成材的娘一個德行。你們一個裝病,一個裝瘋,想躲清淨?哄誰?別在跟前,院子裡跪着去!”
小姑娘在天井下邊跪了一宿。因爲吹冷風,第二天發起燒來。這一病,小半個月才轉好。所幸她體質尚可,慢慢也就捱過去了。只是兩個姐姐言語譏諷,指桑罵槐,叫人不忿。
謝小蠻心裡明白,老太太不把她活活折騰死,不會善罷甘休。
又過幾日,夫人不時將她叫到跟前,找因由打手心,直打得她兩手全是淤痕。小蠻性情倔犟,再疼也不吭聲。
一個月轉眼過去。
這天,小蠻出門時聽到鳥叫,忽然想起那日救的青衫少年來。不知他傷勢如何?許多天裡,沒人給他送飯,他吃什麼呢?要是餓死了,豈不是自己的錯?
想到這兒,小姑娘心中不安,掉頭朝山中趕去。
小蠻涉水過河,穿林而行,找到那日的石洞,遠遠便瞧見少年盤膝端坐於岩石之上。
他雙目微合,神態莊重,似乎正在出神。一襲青衣,更顯得他骨骼清瘦。和風拂過,袍帶略動,倒彷彿一隻小憩的鷺鷥。看他氣色,傷勢應該好了許多。
小蠻笑了一笑,道:“傷可好些了嗎?”
“承你惦記,咱們進洞說話吧。”
兩人面對面席地而坐。那少年摸摸下巴,道:“可惜沒酒。外頭這樣漂亮的山花,沒有酒喝,可不大對景。”
“這會兒喝酒於傷勢沒什麼好處。那天走得急,忘記問你名字了。你叫什麼?”
“何川青。人可何,山川的川,青草的青。”
小蠻正要啓口,少年忽然擺擺手,搶道:“不必說,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姓謝,名小蠻。家住城南近郊,排行老三,而且還是庶出。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都未出閨閣。”
姑娘驚得險些蹦起,“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我掐指算出來的。”
“這麼說,你還真懂方術?那日我碰見你時,是在與人鬥法吧?”
何川青點了點頭,道:“是,那個追趕的人正是我師父。多年以前,我反出師門,後來和他老人家一直不睦。最近才見面,誰知沒講兩句便說翻了,動起手來。我逃到這裡,正巧讓你撞見。”
她不禁心想,不尊師道可是大逆,便問:“爲什麼要擅離師門?難道你師父他不是好人?”
何川青只是搖頭,不作答。
“那麼他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既不能算好人,也不能說是奸惡之輩。只是他看不慣我的性子,我不愛聽他教訓而已。”
他說的話,謝小蠻不甚明白。她嘆口氣,低下頭去,只覺得能有個同年紀的人說會兒話,爽快多了,這幾天心中的憋悶似乎也一掃而空。
少年上上下下打量她,目光停住,瞥到了她手背上的鞭痕,忍不住問:“你手上怎麼回事?”
小姑娘一慌,將手縮進袖子。
何川青越發疑惑,“這是竹條抽的?誰幹的?你若不說,我等會兒算也能算得出來。”
她見瞞不住,於是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回。
少年聽罷,微微一笑,“原來如此。你要抓鯉魚,怎麼不早說,這有何難?”
何川青說得輕描淡寫,謝小蠻則大不以爲然。這個月份天氣尚冷,溪水還涼,根本不可能會有鯉魚。
青衫少年手執一根晶瑩翠綠的竹杖,站起身,四下環顧。他小心翼翼地把頭頂上掛的蜘蛛網摘下,對着它吹了口氣,蛛網頓時化做一張亮晶晶的漁網。
少年將網交給小蠻,示意她噤聲。何川青兩隻手指放在脣邊,嘴裡唸唸有詞。竹杖點在洞壁之上,忽聞水聲潺潺,仿若河流自洞中穿過。
他微微一笑,略擡了擡手裡的竹竿,地下無端涌出清水,灌進洞穴。洞內不多時已是一片汪洋,而洞外卻半滴水珠也沒有。
小姑娘用手摸身上,衣服並未沾溼。只見水隨竿起,齊竿即止,漲到膝蓋處便不再上升。
少年說道:“愣着幹嗎?還不撒網?”
話音未落,一尾一尺來長的大錦鯉嘩啦蹦出水面。小姑娘張網急撲,逮個正着。
魚兒活蹦亂跳,在她懷裡動來動去,把小蠻逗得大笑。這個時節在洞裡捉魚,豈非咄咄怪事?
小蠻面上像是喜怒不形於色,其實私下簡直快活極了。
倒在牙牀上的婦人看見鯉魚,險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她手中的竹條掉到地下,兩個姐姐則瞠目結舌,預備好的奚落的話硬生生吞回嗓子。三人你瞄我,我瞄你,哪個都沒吭聲。
小蠻忍住笑,心道:這回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夫人看她神色,更加氣憤,拍桌子喝道:“死丫頭,這魚是從哪裡偷來的?”
“魚是河澗中摸的,怎麼說是偷?”
“鬼扯!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令,河裡哪會有魚?”
小姑娘冷笑道:“這就對了。夫人你明明知道不會有,怎麼還屢次三番遣我去買?你又是個什麼居心?”
“你……反了你了!這倒黴的野種,我問你,市集上既然沒得賣,想必你是跑去哪個大戶人家,從池子裡撈的吧?果然是有娘生無娘教的東西!來人,掌嘴!”
謝小蠻連日來被她欺辱,如今實在忍無可忍。她將頭上髮簪拔下,厲聲道:“今天哪個敢動我,我就跟他拼了!”
她語氣淒厲,神態決絕,一時間旁人倒真不敢上前。
夫人氣得渾身亂顫,只沒命嚷道:“反了,反了!快把她拖出去!”
兩邊人正僵持不下,一個丫鬟撞入門內,呼道:“不好了,二姨娘出事了!”
小蠻一驚,急問:“我娘怎麼啦?”
“三姑娘,姨娘方纔忽然暈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謝楊氏向有體質虛寒的毛病,入冬後更是咳嗽不止,近來痰中帶血。小蠻見母親雙目緊閉,面容蠟黃,嘴脣烏青,身子不住抽搐,不由心急。她連喚母親,對方卻並不答言,氣息若有若無,口中喃喃低語,不知所云,與平時犯病的症狀截然不同。
“究竟怎麼出的事?你倒是說話呀!”小姑娘心急如焚。
報信的丫鬟映兒急道:“我也說不清。早上起牀還好好的,氣色反比往日紅潤。飯後進過湯藥,說想吹吹風。她自去將簾子打起,在窗前站了半刻,忽然說道:‘映兒,你聞到沒有,什麼東西燒煳了?好臭。’我可是什麼異味都沒聞到。結果一轉臉,姨娘便直挺挺地倒下了。我急忙去扶,姨娘手腳亂舞,嘴裡還喊:‘好燙!怎麼這樣燙!’”
此番言語讓小蠻疑竇叢生。聽來倒不像尋常犯病,倒像是被魘住了。她狠狠瞪了夫人一眼,更覺對方神色不正,有些躲閃。
小蠻道:“映兒照顧我娘,我去請大夫。”
前後三個郎中號脈,人人搖頭,連方子都不開就走了。接連四天,二夫人病體愈加沉重。
謝小蠻日夜守候,眼看母親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連手都幾乎冷了。
老爺聽說以後,只來瞧過一眼,臉上絲毫沒有關切焦急的神色。想到那心腸冷酷的爹,謝小蠻又恨又悲。
燈花結了老長,燭火搖曳。她伏在桌邊自問,現在怎麼辦纔好?眼淚一點一滴順着臉頰滑落,但她性情要強,此刻不肯放聲大哭。
小蠻心道,魘術可並非尋常藥石可醫,再請大夫多半無用,除非是此道中人……
此道中人?
她靈光一現——何川青會不會懂得破解的方法?不過他年紀太輕,閱歷有限,怕是未必就能幫上忙。
何川青見她雙眼紅腫,容顏憔悴,皺皺眉,問道:“你是不是哭過?”
謝小蠻再也支持不住,一跤跌倒。
少年擡手拉她起身,就知出了蹊蹺。小姑娘把事情始末細說一遍,他微微頷首,道:“沒關係,你來得很是時候。如果再遲一天,我就沒法治了。”
“你有辦法?可不要騙我。”
少年卻不瞧她,將手中樹葉變成黃紙,枯樹枝化做毛筆,寫起符來。
他淡淡說道:“這是五鬼法的魘勝術。我可以教你破解,只是我從不白白幫人,你打算怎麼答謝?”
小蠻怔了一怔。
何川青又道:“先說明白,我可不缺錢。尋常的好處打發不了我。”
“那你想怎樣?”
“以身相許怎麼樣?”
“我呸!”小姑娘氣惱不已,全沒料到他會冒出這麼句話來。
何川青笑道:“我看你眼睛哭得像桃子,忍不住就想作弄作弄,認什麼真哪?”
“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有心思戲耍我?”謝小蠻將手狠狠一甩,怒道。
他通共寫了九道靈符,放入三個錦囊之中,囑咐道:“照你方纔講的看,施術的鎮物在屋內。我問你,臥室裡是不是有面對着牀的鏡子?”
“是。”
“你把四道符貼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兩道符分別貼在鏡子上和牀下,最後三道符捏在手中。今天將近午夜時分,窗子全都打開。屋內不要焚香,更不要點燈燭。周圍不要站旁人,自己守在牀前。等月光照到鏡子,那東西大概就會現身。看見它時,萬萬不要驚慌。它若走來與你說話,別開口。它會反覆問你名字,不可以講給它聽,否則連魂魄也會被攝走。
“只要你不答話,那東西便無可奈何。最後它大概會去找你娘,這時,你就這樣做……”
謝小蠻仔細記下,不敢有所怠慢。
何川青拍拍她的肩膀,寬慰道:“只要按我說的去做,就一定不會有事。切記,不管怎樣,不要慌張。”
“好,我明白了。”
少年送她出洞,沒走兩步,他忽然說道:“謝小蠻,咱們現在可以算作是朋友了吧?”
“你怎麼突然這麼問?”
“如果是朋友,那麼我問你要一樣你用不着的東西,你會不會給?”
“用不着?”她眼睛轉了兩轉,奇道,“我用不着的東西可不多呀。”
他緩緩說道:“是什麼東西,現在我不想說。不過,將來你就會知道了。”
木梆響過幾次,夜色昏沉,月亮模模糊糊看不分明。樹影枝枝節節,張牙舞爪,分外妖異。地上略灑光斑,銅鏡裡隱約照見兩個人影。一個是躺在牀上昏迷不醒的婦人,一個是坐在一邊靜靜守候的姑娘。
病人呼吸已近平穩,似在酣睡,身軀也不再顫抖。小蠻捏着錦囊,貼在心口,手裡的汗打溼了布袋。雖然陣陣睏意襲來,她仍然強打精神,豈敢有半點疏忽。
鏡子寒光凜冽,折射出片片妖影。寂靜之中,傳來幾下突兀的笑聲。小姑娘後背發冷,直起身,盯住菱花銅鏡。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這聲音雖是人語,卻又如鬼似魅,說不出的詭異。它飄飄蕩蕩,由遠及近,時而高亢尖銳,時而低沉沙啞。
一個頭顱從鏡子後面探出,明晃晃的兩隻眼睛如同燈籠,直瞪着小姑娘。那眼睛是銀灰色的,光有瞳人,沒有瞳孔。
“怪哉呀怪哉,這裡怎麼多出個人?”
他砰地躥下地,弓背屈膝,像狗一樣朝謝小蠻爬去。
姑娘終於看清楚,原來那是個孩童,頂上梳髻,腰裡圍着描金的兜肚。除此以外,他渾身上下不着寸縷,皮膚慘白勝紙,甚爲古怪。他臉盤大得出奇,簡直和臉盆一般大小。
男童對她說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這裡待着不走?你是誰?前幾日怎麼沒看到你?”
謝小蠻緊閉雙脣,不肯作答。
他眨眨眼,歪了頭,提高聲音,“喂,我問你話呢,怎不回答?我瞧你也不像聾子呀?你叫什麼名字?告訴我。”
姑娘依然不吭聲,只是臉色更白了些。
男童鼓起雙腮,威嚇道:“你要再不答我,我可要生氣了!”
這孩子猛地一掌拍到小蠻臉上,將她從牀邊打落。他勁力奇大無比,小姑娘臉頰頓時紅腫。她心裡又驚又怕,不知還會有什麼變故。
“好呀,你這是瞧不起我麼?既然不說話,便讓你知道我的厲害!”他獰笑一聲,翻掌握住謝小蠻右手,啓脣就咬。兩排利齒深嵌入肉,鮮血立刻涌出。
小姑娘忍着疼痛,無論如何不肯叫嚷。
妖怪氣急敗壞,用力搖她雙肩,在耳畔嘯道:“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你的名字!”
桌子、椅子和案上杯盤碗盞叮噹亂響,平地颳起怪風。小姑娘只覺得天旋地轉,雙肩彷彿要被人捏碎。屋子裡大小事物騰空飛起,撞到牆壁紛紛粉碎,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那孩子可怖的鬼臉近在咫尺,雙目放出黃光。恍惚之間,小蠻聽他用極柔和極蠱惑的嗓音說道:“好姐姐,求你了,告訴我吧。”
她心頭像被人用手抓撓似的,忍不住想開口。此刻,何川青的話自耳邊冒出,“不要答他的話,不要慌張,否則連魂魄也會被攝走。”
小姑娘長吸一口氣,強自寧定,閉着雙目搖搖頭。
她感到肩頭一鬆,睜開眼時,週遭事物全部恢復原樣。既沒有怪風,東西也都好好擺在那裡。
男童甚感無趣,撅嘴咕噥道:“這人是個啞巴,真不好玩。我不睬你,找別人玩去了。”
他背過身,爬到牀前,咯咯一笑,便伸手去抓昏睡之中的婦人。
謝小蠻繞到他後面,突然將一張符咒拍到男童天靈蓋上。男童慘聲狂號,骨碌碌滾到地下,口中直嚷:“頭痛!頭痛!我的頭好痛!”
妖怪雙臂抱頭,不住哀告,將頭去撞地板,撞出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坑。他腦門噴出一線黑煙,滿屋淨是焦臭味道。那孩子身子也開始縮小,小到只有不到半尺高矮,肌膚炸出許多裂紋。
小蠻晃亮火折,迅速燒掉第二張符。男童身上畢畢剝剝作響,皮上一塊黑一塊黃,疼得滿地打滾,嘴裡一迭聲告饒。
姑娘這才說道:“帶我去找下咒之人。你要不去,我就當真把你燒了!”
男童將腦袋晃了三晃,頃刻不見了影蹤,地下站的分明是巴掌大的桃木小人,身上繪滿稀奇古怪的花紋。
木頭人踢踢踏踏走在前頭,謝小蠻尾隨其後。
出了偏門,左拐右拐,繞過許多道路。過涼亭,入垂花門內,它徑自一溜煙奔進老爺夫人臥房中,過得許久,也不見出來。
小姑娘這時方纔心下了然,怒從心起。她手裡用力,將珠簾扯下半邊,無數珠子滴溜溜撒了滿地。
響動驚醒旁人,房內亮燈,夫人高聲詢問:“去看看誰在外頭呢?”
謝小蠻厲聲道:“不用看,是我。”
老爺喝道:“這個時候你還不睡覺,想做什麼?有事明天早起再說。”
“我娘她好像快不行了,煩您去看看。”
小姑娘探頭看,屏風後頭兩個影子對面悄悄說了幾句。謝員外滿心不悅地搪塞道:“晚了,不去了,明日白天再過去。你回吧。”
接着便是夫人刺耳的譏笑。
小蠻僵在那裡,咬着牙,竭盡全力忍住滿腔怨恨,猛地有種殺人的衝動。
丫鬟映兒瞧她神情着實可怕,不禁要去拉她的手。哪知謝小蠻一把甩開,衝入內室,撿起地下的桃木小人兒,指着夫人鼻子,將手在燈下一晃,“認得麼?就是你想拿來將我們置於死地的玩意兒!不妙啊,我娘現下可還好好地活着。你怕是不能稱心如意了吧!”
那婦人平常盛氣凌人,陡然瞧見木頭人,心虛了一半。
只聽謝小蠻斥道:“告訴你,無恥的東西!我謝小蠻雖然沒權沒勢,但卻不是任人欺凌的人。我不會那邪門歪道的法術,也不幹這等下流勾當,但是我不怕死!你要再敢動一動我娘,我就先殺了你,再尋個了斷。你若不信,不妨試試!”
“住口!”謝員外打斷她,怒道,“這是和長輩說話的樣子麼?畜生!此處內堂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滾出去!”
“咒是她下的,要不是我發現,我娘早死了。”她將木人往地下一摔,碎作幾片。
“素日你不尊長輩我都沒和你計較,今天你居然膽敢口出誣言。還想怎樣?想要我性命不成?”
小蠻卻不答話,也不肯示弱。
員外不禁更加惱火,劈手扇了她兩個耳光。他下手甚重,小姑娘眼前一黑,腮上火辣辣地痛,血絲順着嘴角掛下。
她拿眼睛冷冷掃了二人一眼,跑出門去。
街頭巷尾冷冷清清,燈燭早滅,細雨似芒。經了冷雨、夜風一吹,叫人直打戰。
謝小蠻也不知漫無目的走了多久,驀地擡起頭,已經走到護城河畔。
河水清澈如鏡,水滴打在上面,翻起無數漣漪。陰雲倒映,城樓在黑暗裡看去,彷彿碩大的野獸,向中間壓倒。
她彎腰屈膝,在水中照見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
小蠻拿水擦掉顴骨的污痕,再把頭髮重新攏好。
小姑娘重重吐口氣,在河邊坐下,雙手抱膝。她將頭埋在胸口,不禁想:謝小蠻啊謝小蠻,這麼多年,你一直忍辱負重有什麼用?你小心翼翼不去招是惹非有什麼用?你心甘情願地給人白做使喚丫頭有什麼用?你一心想着從這門裡出去,永遠不回頭,又有什麼用?除了人家的白眼,可什麼都沒換回來。如果一次忍辱,就要終身負重。不去招惹是非,是非自然會來招惹你。想從這裡出去,簡直遙遙無期。
她攤開雙手,掌心裡竹蔑條抽的道道淤青交錯縱橫。這種日子過得沒半點尊嚴,還有什麼意思?活着還有個什麼意思呢?
沒人回答她,只有遠方黑黢黢的山嶺傳來沙啦沙啦樹葉搖晃的聲音。
因爲下過雨,山路泥濘,極不好走。小蠻雖然撩起裙子,仍然濺得滿身泥污。她腳步踉蹌,雙頰緋紅,沒多久便氣喘吁吁。
黑雲遮月,山中的道路難以辨認。小蠻猶豫片刻,不想就這麼回那死氣沉沉的家裡去。她沒有其他朋友,只得去找何川青。少年年紀較她稍長,四方遊歷,好歹總算有些見識,或者能幫得上忙也未可知。
小蠻心道:他此刻怕睡得正香甜吧?不曉得突然看到自己,會不會嚇一大跳?
小姑娘天性促狹調皮,想到此處,忍不住想玩笑一番。她三下兩下拆開發髻,把頭髮亂糟糟地披在雙肩,用烏絲遮住容貌,扮作女鬼模樣。恰好她又是一襲白衫,就着水邊一看,果然有幾分妖魅氣象。於是她籠了袖子,輕手輕腳地朝小山洞走去。
起先是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灌木林微微搖晃,石頭窟窿中不見一絲光亮,彷彿深不可測。小蠻陡然遍體生寒,毫無緣由地懼怕起來。
她略微定神,低低喚道:“何川青,你睡了嗎?”
咯吱——只聽一聲令人牙酸的響動,像是磨牙,仔細聽卻又聽不真切。
小姑娘打了個冷戰。
只見有東西自洞中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她不由倒退幾步,屏住了呼吸。
影子高逾一丈,站在面前,堪與松柏相較。它膀大腰圓,青色肌膚,渾身上下猶如魚兒一般披着鱗甲。它雙臂張開,肋下長鰭,十指尖而又尖,渾似銀鉤,獠牙利而又利,宛若新月。更爲猙獰的是,它腦袋上兩根長角,比山羊角還要長上一倍,邪異無匹。
謝小蠻張開嘴,卻喊不出一個字。
怪物揮起手臂,抓了下來。
天空在搖晃,大地在搖晃,小蠻拼了性命,奪路而逃。
只聽得樹幹折爲兩段,橫亙在地,險些將她壓在下邊。那妖怪行動迅捷,身手矯健,步履片葉不聞動靜。
兩人相形不過堪堪丈二距離,那妖怪嘴裡噴出濁氣,瞳放兇光,直逼小蠻眉魄。它雙脣一抖,作猿啼虎嘯,響徹山林。
小蠻越是逃跑,就越是勾起了那怪嗜血的本能。它鼻子裡聞到生人氣味,簡直和撲食的惡犬沒有兩樣。
小姑娘的胸口抽痛,悽風冷雨灌入口中。
何川青在哪裡?他怎麼不見了?難道被怪物給吃了?
她心中慌亂已極,腳下不防,跌了一跤。只瞬息工夫,那青色怪物已疾躥上前,擋住了她的去路,向她露出了慘白的獠牙。 ωωω●тт kan●¢ ○
小蠻手忙腳亂地後退,背後一空,才知退到了絕壁邊。下面是萬丈空谷,眼看妖怪慢慢靠近過來。
電光一閃,便在這剎那之間,小姑娘猛地窺見了妖怪胸腹上觸目驚心的抓痕。
她失聲驚叫道:“阿……阿青……是你!”
抓痕正是前日何川青療傷時留的爪痕,再不會有錯。
謝小蠻頭皮發麻——怎麼會是他!
纔不過一夜時間,就有這樣可怖的變化。
謝小蠻以手護面。只聽得幾聲悶響,那怪物厲吼,被什麼東西彈了開去。
這下突生變故,小姑娘驚愕非常。
她只覺胸中有股熱騰騰的氣流升到咽喉,火燒火燎的。她不由自主一張嘴,吐出一道霞光。這光來得怪異,乍起之際,十丈之內的事物無不照得白而透亮。光分七色,層層交疊,十分耀眼。
妖物又欲撲擊,卻彷彿撞到了什麼瞧不見的壁壘,被彈了回去。
它伸出兩指彈來,碰到光圈邊緣,卻像被燙似的急忙縮回去。鬼怪死死盯住小姑娘,形同野獸,沒半分認出人的神色。青色妖怪雙手握拳,青筋暴起,接連怪笑。但見它口中緩緩流出黑色雲霧,這雲霧初看細如髮絲,之後便越積越多,彷彿深海中噴墨的烏賊,將小蠻周遭圍得嚴嚴實實。綿綿不絕的哂笑忽左忽右,時近時遠,猶如貓兒在戲耍臨死的耗子一般。
小姑娘頓失主張,後悔真不該糊里糊塗上山來。她自問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呢?一着急,原就染黑的霞光此刻愈加晦暗,黑霧當中,幾不可辨。
背後腥風拂過,鬼氣森森,謝小蠻霍然轉身,皓腕一緊,已經被妖怪握在手裡。
那怪輕輕一折一提,就將她拖得離地半尺,手臂脫臼。小姑娘痛徹肺腑,眼淚奪眶而出。她雖知道必然無幸,剛強的脾性卻在此刻發作起來。姑娘擡手就抓,恰恰抓到怪物左眼上。哪知頃刻之間,她脈搏猛跳,突突突突,心臟好似要從胸中蹦出。不知怎麼,怪物握住她的手好似也跟着起了反應,不住顫抖。
小蠻胸臆中濁氣上升,口裡不住噴出黑血,耳畔嗡鳴如同千百支鋼針相碰,刺得頭顱痛楚難當。
她覺得天旋地轉,手上一鬆,伏臥在地。恍惚間,那巨碩的黑影也沉沉摔倒,再沒動彈。
謝小蠻暈了過去。
一陣清淺的迎春花香凝住不散,十分怡人。陽光和煦,周身筋骨暖洋洋的,好不愜意。過得片刻,飛絮鑽進鼻子,姑娘忍不住打個噴嚏。她伸伸懶腰,這才睜開眼睛。
小蠻揉着前額,雙目浮腫,髮髻凌亂,還穿着昨夜的衣衫,上頭濺滿泥污。她身上蓋着一件青色長袍。
小姑娘自言自語道:“我怎麼睡在這兒?”
山洞空寂無人,地下堆着燒盡的柴薪、火刀火石之類。她憶起夜裡似乎夢見自己來過此處尋人,結果人沒找到,反而碰到了一宗離奇事。
莫不成竟是真的?不然,怎麼會宿在荒郊野外?
一個人影閃在洞口,開口問道:“醒了?正好起來吃飯。我在河邊捉了魚,路上還射了只兔子……”
小姑娘嚇得俏臉煞白,道:“你昨天……變成了……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