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涼拌

何川青心灰意冷,只好回答:“服了。”

“那便跟我走吧。”

“我跟你走,她怎麼辦?”

“想讓我放了你的小情人?叫她自己下個保證。”

少年於是向小姑娘道:“小蠻,你起個誓,跟誰也不要提起今天見到的事情,也不準向人說起我對你說過的話。”

謝小蠻瞧了瞧這個,瞧了瞧那個,冷不丁答道:“我不起誓。”

何川青見她語氣決絕,又道:“你走吧,不必替我擔心,他不會殺我。”

小姑娘搖了搖頭,道:“我也不走。”

老道一聽,雙眉一豎,動了殺心,朝她這邊款款走來。

少年猜到師父心思,不禁喝道:“他想要你的命,快走!”

小蠻身軀晃了一晃,樣子似乎要跌倒。

老道不禁一怔。

卻見濯濯霞光從小蠻身上散出,色做五彩,竟將半邊天幕閃得如同天明一般。

老道雙目刺痛,拿手一閉,不能視物。

那光芒正是從小姑娘胸前射出,身上手上,盡是光斑點點。小蠻的心跳一陣快似一陣,一股暖流自腳下而起,周身無比舒服。原來是體內的寶物起了感應,生出光幕。

道人心道失策,方纔就不該留她活口,再要拿他二人可又得大費周章。他急拉劍來砍,只見火花迸飛,卻斬不進去。論理兩寶相逢,該有強弱之別,必得一傷。可是,“丹霞”在謝小蠻腹內逗留的時間年深日久,已經深通人性。而滅魂寶劍卻是道士初使乍練,未免不夠純熟。若非如此,只怕一劍也不能擋住。

這會兒兔起鶻落,還是何川青機靈,立時叫道:“快來拔掉我身上的飛刀。”

小姑娘頓時省悟,將他琵琶骨內的柳葉青鋒起出。

少年把身軀抖了抖,薄如蟬翼的小刀紛紛跌落。他也顧不得避嫌,猛將小蠻一摟,縱身躍起。

老道哪能叫他們從從容容地逃走,把寶劍往半空一擲,剎那工夫,風雲變色,天地之間,彷彿山崩地裂一般。呼啦啦,腥風南來,長劍化做山脊似的大白蛇,通體晶瑩,昂首撲向何川青。

白蛇兩隻眼睛好似燈籠,兇光畢露,口吐紅芯子。正巧小蠻一低頭,嚇得尖叫起來——底下黑洞洞一張大嘴,腐臭屍氣撲鼻而至。

何川青也不回首,將青衫長袖一展,化做羽翼。他左手緊緊抱着小姑娘,半空之中連折幾個筋斗,方纔躲過巨蟒。兩人猶如春燕低翔,穿來插去,雖則靈動有餘,卻左衝右撞,怎麼也掙不出白蛇盤結的身軀。

那怪物口內噴霜,冰雹從天而降。頃刻間,八方風雨,雲遮霧繚,雙目難睜,肌膚好似刀割。少年一聲清嘯,驀地拔高,眼見要衝入雲霄中去,哪知半途輕輕巧巧一個迴旋,返身撲向蛇首。

何川青口吐真言,落雨變做萬根銀針。兩股疾風一者自上俯衝,一者自下飛撲,力道何等剛猛。漫天銀針盡數射中巨蟒,它頭顱一頓,轟地摔落下去。

待到老道收住法,少年和小姑娘早已杳無影蹤。

謝小蠻只聞耳畔狂風呼嘯,似在踏雲疾行。她雙臂勾着少年脖子,臉貼着臉,心口貼着心口,只覺得何川青的身軀漸漸沒了溫度,越來越冷。

一滴又一滴溫熱的黏糊糊的東西淌到她額前,她既欣慰,又慌亂,還有種如同潮水般的平和。小蠻將頭埋在阿青胸前,低聲哭了起來。

何川青飄然落地,把她重重往地下一放。

兩個人都是衣衫凌亂,臉上、身上俱是泥污,落魄不堪。

小蠻俏臉烏黑,眼淚洗出兩道白白的痕跡。何川青看了一會兒,拿手替她抹了幾抹,問道:“你怎麼樣?受傷沒有?”

不問還好,這麼一問,小姑娘鼻子愈發酸,淚水好似決堤一般。她以手遮面,坐在石頭上抽泣。

何川青不明所以,“哭什麼?傷在哪裡?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別哭了。”

可是他問了半天,也沒問出個所以然。

少年束手無策,只得蹲在一旁等她哭夠。

過了好一會兒,小蠻忽然發現對方老半天不說話,這才擡頭。

何川青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哭完了?”

“哭完了。”

“說說看,爲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謝小蠻擦了擦眼圈,答道:“是沙子進了眼睛——我可沒哭。”

何川青忽然笑了笑,湊近來拿頭抵住小姑娘的額頭,低聲問道:“還是不想叫我走吧?”

“這話是你說的,我沒這麼說。”

“要不是這麼想,你就不會哭了。女人都一個樣,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是不說。嘴上越不承認,就越是哭得厲害。”

小蠻閉上眼睛,把頭放在何川青胸口,“我知道,這次你非走不可,而且一定不會再回來。可是,你只要能應我一件小事就好。”

“什麼事?”

“將來若是得空的時候,就想我一會兒。”

少年突然把她抱在懷裡,親了親小姑娘的嘴脣,在她耳畔低聲說道:“你一定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娶你。”

就這麼平平淡淡的一句話,謝小蠻卻記了一輩子的時間。

草長鶯飛,歲月如梭,山上的青草黃了又綠,綠了又黃;河裡的水漲了又枯,枯了又漲。

幾年過去了,人們對那怪物的事依然津津樂道。他究竟是什麼?從哪兒來?上哪兒去了?爲什麼自那夜暴雨之後,沒人再見過他?連說書先生都知道給來往客商說上一段海豐青鬼的小故事。

自從何川青那日離去,不通音訊將足五年。

小蠻的母親謝楊氏早已去世,餘者也沒將這姑娘放在心上。後孃和姐姐見她年歲漸長,留在家裡終是心腹之患,便急急替謝小蠻定下姻親,員外倒並不反對。

小蠻輕打珠簾,慢調胭脂。她朝映兒勾勾手指,指着樓下訪客,問道:“這來的便是朱家老爺吧?他們家做什麼營生來着?”

丫鬟撇嘴,說道:“據說是城南一家屠戶,殺豬起家。現下開了幾處典當鋪,盤剝重利,最爲勢利不過,惹人生厭得很。”

“我爹如此愛面子,怎會瞧上他們家?”

“還不是人家調唆的。”映兒偷指前院,比了個“一”字手勢,“三姑娘,我還聽說朱家的二公子是個傻子。”

只聽環佩叮噹,小蠻娉娉婷婷地移步下堂。

她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朱老太爺看得眉開眼笑,直誇讚員外養了一個好閨女。

平日裡謝員外本對小蠻不假辭色,此刻也不禁神色和悅。小蠻偷眼瞧去,屋外放着幾口木箱,想來便是聘禮

映兒躲在垂花門外,眼見事成定局,不禁暗暗焦急。小蠻才然行到門首,微風拂面,有東西輕輕一閃,卻是隻柳葉折成的仙鶴。

乍逢此物,小姑娘心中亂跳。那鳥兒身上卻無字跡,謝小蠻心道:不聞他影蹤經年有餘,沒道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回來。

正沉吟間,一陣狂風穿堂而過,四座皆驚,紛紛以袖遮面。

謝小蠻幾乎要失聲大叫出來。那漫天花雨般的柳葉仙鶴急擺雙翅,彷彿有靈性一般,一隻接一隻涌入,天上地下,密密麻麻到處都是。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再沒人能弄出這種古怪。

想到這裡,謝小蠻心中又酸楚,又欣喜,又甜蜜,又苦澀。想當年一別,猶言在耳。

“一定等我回來娶你——”

只見一名僕從氣喘吁吁地跑上來急稟,“老爺,不好了!大門前突然行來一隊車馬,敲鑼打鼓,擡了無數東西直往內闖,攔也攔不住!”

但見來者甚衆,個個綠色衣衫,做下人打扮。謝員外心裡直犯嘀咕,方圓百里之內莊戶他都識得,沒聽過哪家有這麼大排場,倒像哪裡的富豪過路相似。來者擡了許多物件魚貫而入,站在廊下一字排開,垂手肅立,半聲咳嗽也不聞。

謝老爺問道:“你們是哪裡人?怎麼隨隨便便闖到我家中?”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越衆而出,向他回道:“員外,這是我家少主人向府上下的聘禮,不日便要前來迎娶你家三小姐。”

謝員外聞言,面色鐵青,惡狠狠地瞪了謝小蠻一眼。

朱老太爺頓時勃然大怒,指着這一干人等罵道:“原以爲書香人家的小姐該德行無虧,哪知卻是個賤人!”

“你管誰叫賤人?”一個聲音厲聲喝道。

驀地聽到此話,無人膽敢答言,大家面面相覷。

過得片刻,那聲音又道:“老匹夫,你管誰叫賤人?”

朱老太爺這一生之中,哪讓人破口罵過“老匹夫”?他狠狠斥道:“什麼人鬼鬼祟祟躲在暗處?我告訴你,說的便是……”

那個“她”字尚未出口,朱老太爺便一跤跌倒在地。從人大驚失色,紛紛叫罵,亂作一團。

對面款款走來一位青衫少年。他身背竹杖,窄衣闊袖,風塵僕僕,不是何川青又是誰?

小蠻頭暈目眩,喜極而泣。少年卻沒瞧她,向上一拱手,笑道:“岳丈大人在上,小婿有禮。”

謝員外不肯受他的禮,鄙夷之色溢於言表。何川青也不計較,仍如從前一般嬉皮笑臉。

他轉身向朱老爺道:“別人要罵我,我都不生氣,因爲我本來就不是好人,確實該罵。但若有人罵我的女人,就不成。不然,我不但要殺他滿門,還要刨墳掘墓,挫骨揚灰,叫他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這幾句話淡淡說來,何川青臉上甚至還掛着點兒笑意。只是他眼中兇光畢露,小蠻知他性情,所言非虛。

朱家的跟從人等手持棍棒一哄而上,喊打的喊打,喊殺的喊殺。何川青略招一招手,誰都不知他使了什麼法子,頃刻之間,那些人手中的兇器都化做花草。

衆人大駭,皆道是妖術,更加不敢攏前。

他竹杖輕擺,遙遙一指,道:“放你們去吧。”

那些人聽了此話,走避不迭。朱家提親各人,都暗地裡怨恨員外,卻又不好發作,只得扶了朱老爺上轎,倉倉皇皇打道回府。

謝員外冷目旁觀,對這少年人好不厭憎,心道,你目無尊長,行止不端,又狂妄放肆。不但來路不明,況且還會邪門歪道的伎倆。我們正派人家,豈能招你爲婿?

何川青何等機靈?一瞧老丈人臉色,便猜中十之。他微微一笑,說道:“岳丈大人且來瞧瞧聘金,若不合尊意,我定然另行備辦,絕不含糊。”

言畢,竹杖在三口鐵箱鎖頭上點了三點。

謝員外大吃一驚,只瞧得目瞪口呆。

第一口箱子裡是千兩黃金,後一口箱子裡是千錠白銀,最後一口箱子中滿盛珍珠翡翠,奇珍異寶數不勝數。

員外滿腹狐疑,半晌不語。人家下的聘金如此重,顯然十分意誠。他既不好當面答應,卻也抹不下臉來回絕。

少年乖覺,趁勢說道:“岳丈既然不說話,就當是同意了?”

謝小蠻雙頰微紅,嫣然一笑。

謝府招了個會妖法的上門女婿,這消息在海豐城內不脛而走,一傳十,十傳百,不出月餘,便弄得路人皆知。

據說他頭大如鬥,膀闊三停[],是個壯漢。也有人講他容貌俊秀,擅使邪術。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他的來歷生世無人知曉,只聽說排場很大,出手闊綽,富可敵國。

謝員外原本不想答允這樁婚事,可又忌憚這青衫少年手段了得。當日他門前揚威時,自己也看在眼裡。若要堅辭,豈不招禍?事後只得勉勉強強應下。員外實在不堪流言飛語所擾,只想快把這事了斷,心裡則氣恨女兒敗壞閨閣清譽,帶累家人蒙羞。可是事已至此,除了早點把小蠻嫁出去,卻是別無他法。

小蠻倒沒料到,議定婚期以後,反而見不着何川青了。她父親因怕那古怪女婿多招是非,是以一直不許他上門。

眼見好日子一天天臨近,謝小蠻心內反而焦急起來。當日堂前初會,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就匆匆分別。畢竟五年過去了,他會變成什麼樣?她都不知道何川青去了哪裡,遇着了什麼事,怎麼毫無預兆,突然歸來……滿肚子淨是問題,要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謝小蠻深深吸了口氣,忍不住打個寒噤。他若還像以前一樣會幻化鬼形,可怎麼辦?

若被人知道這件事,他就完了。

或者不如說,他們兩個就真的全完了。

她想到此處,不禁害怕起來。

夜涼如水,掌燈時分,小蠻在燭下繡花。正出神的工夫,窗櫺啪嗒、啪嗒響了兩聲。她推窗望去,腦袋立刻着了一記石頭。定睛再瞧,原來何川青不知什麼時候溜進府內,站在樓下,朝她打了個手勢。

小蠻正想叫他快走,哪知少年一縱身,穩穩當當地落在樓上。

小蠻將窗戶一閉,道:“照規矩,這會兒可不該見你。”

“規矩都是人定的。再說,咱們都這麼久沒見面了,你怎麼就不想我呢?”

她啐道:“呸,真不害臊。你這麼冒失地闖進來,若叫我爹看到,又該不高興了。還不快走?”

何川青沒工夫同她窮磨,問道:“我說,你到底開不開窗戶?”

“不開。”

“不開我可要嚷了,來人……”

小蠻慌張,怕他當真嚷得人來,急將手一推,何川青藉着空隙便躥入屋。

他一哂,道:“原來女人的閨房就是這個樣子。”

小蠻又喜又嗔,“怎的五年沒見,還這麼沒規沒矩的?”

少年右手一搭一繞,順勢將她摟到懷裡,說道:“是啊,都五年沒見了,怎麼我一看見你就沒規矩了呢?”

謝小蠻巧笑倩兮,比之當年的稚嫩更添嫵媚。何川青在她脣上輕輕一點,玩笑道:“其實我真的是個很規矩的人,你別想歪了。”

“是,只不過你不規矩起來時,簡直不是人。”

他聽到這話,二話不說,猛地把小姑娘一抱,朝錦帳走去。

將歇,燭影搖紅。不知不覺,已然過了午夜。何川青身上倦怠不肯走,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小姑娘摸摸他胸口,問道:“你那些蝌蚪樣的刺青怎麼不見了?”

他略略點頭,“我自己把符咒解開了。對了,你還欠我一樣東西。”

小蠻知道他說的乃是自己誤吞的寶珠“丹霞”。何川青右手按住她胸口,默唸真言。小蠻只覺得涼意涌上心頭,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吐出一顆明珠。

少年把那寶珠託在手內,燈下細觀。只見它色做七彩,奧妙無窮,變化無方。

及至婚期,謝府上下懸紅結綵。員外雖不肯大肆張揚,但道賀的親友依然不少。往來之人,絡繹不絕。謝員外覺得面上無光,索性避不見客,全都交給夫人與管事招呼。

不多一會兒,來接新娘的轎子已經擡至門前。頓時,鞭響炮鳴,鑼鼓喧天,人們爭先恐後,想要一睹那海豐城內大大有名的新郎官的風采。

何川青跳下駿馬,朝大家稍稍拱一拱手,便向宅內而來。到了花廳之上,見過員外爺,映兒這才扶謝三小姐出來。他二人攜手,便要行拜天地高堂之禮。

謝老爺忽然高聲喝道:“且慢——”

衆人不知何故,均是一怔,他們兩人這一拜就沒能拜下去。

少年猜出必有蹊蹺,只拿眼睛盯着員外,卻不搭腔,聽他示下。

哪知謝員外問道:“我將女兒嫁你前,你得回答我一件事。這問題事關重大,你要老老實實地說,知道麼?”

“可以,請問。”

員外一字一字緩緩說道:“你那三箱金銀珠寶,是從哪裡得來的?”

何川青臉色刷地白了,不禁用力握住小姑娘的手。他一時無言折辯,平日裡的機靈此刻蕩然無存。

員外見他神色異樣,心中早明白幾分。

“那些金銀,是你竊的,對不對?”

小蠻大驚,惶急之間,一手將紅蓋頭扯下,向他問道:“是不是真的?”

少年吸了口氣,從從容容地道:“如此說法,可有憑證?”

謝小蠻的心沉到谷底。她十分明白,何川青這樣回答,就必定是幹下了這樁勾當。

有人冷笑道:“憑證,要多少有多少。你當初劫奪入宮的供奉時,確是蒙了面,卻不知官銀上面早已偷偷做了記號。從這裡搜出來的財物與失盜的數目分毫不差,你還有什麼可以抵賴?”

那名差官說完,打個呼哨。原來埋伏在宅子周圍、牆內牆外的衙役兵丁統共兩百多號人,將前庭圍了個水泄不通。

小姑娘到得此時,再糊塗也都能想明白了。準是自己父親從中看出破綻,害怕受牽連,這才暗地報官,帶了許多人,捉拿何川青。

捕快頭一擺刀,厲聲喝道:“事已至此,還不認罪伏誅?”

何川青眉毛也不曾動一動,雙手抱胸,把小蠻擋在身後,道:“沒錯,是我乾的,我統統認下,與這裡所有人都無半點干係。要殺要剮,全衝我一個人來。各位兄弟不用客氣,儘管動手招呼。”

只聽有人哈哈大笑,從花架後面踱出來。

少年看見他,眼神一寒,不言語了。小姑娘摸着他手內冰涼,掌心滲出冷汗。

“好徒弟,又見面了。”老道自背上摘下劍匣,倒彷彿師徒敘舊一般,不動聲色。

少年眯起眼睛,過了好久,才道:“今天這局,是你設下的。”

“我管教無方,教出一個叛逆師門又做了江洋大盜的徒弟,自然應該負責。所以今日,特來收你。”

何川青咬着牙,沉聲說道:“放我們一馬成不成?”

“要放我早放了,不會等到今天。我勸你還是乖乖受降的好,否則更加受罪。”

少年忽然笑了笑,道:“對不住,這世上能叫我低頭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

話音未落,少年猱身[改詞錯誤,改正。全文通改。]疾撲,猛然出手,竟是拼命的招數,半點餘地也沒留。衆人眼前一花,就見兩人已經鬥在一處。白刃寒芒,你來我往。叮叮噹噹,叮叮噹噹,雙鋒對竹杖。

何川青這次換了杆玉色長杖,卻不知是什麼東西做的,遇到滅魂寶劍居然沒有斷折。他一路路使開棒法,忽伸忽縮,奇詭難測。老道心知,這些兵丁哪個都不是徒弟的對手,上來也是白白送死。

老道於是斷喝道:“誰也不要相幫。今日是我師徒了斷前仇,其他人退避!”

劍氣所及,一丈以內,不能近身。圍觀人羣一退再退,直到牆根之下方纔站定。

園子內交手的二人以快打快,越戰越急。開始還能瞧得着往來,之後連誰攻誰守都不知道。一青一灰的身影猶如蝴蝶穿花,叫人目不暇接。

只聽何川青厲聲長嘯,急縱身形,跳上柳梢,似要奪路而逃。

道人冷哂,將寶劍一擲,朝他後心飛去。少年便像斷線的風箏一般,墜落在地。他左肩上被割開一道傷口,血從指縫內涌出。

謝小蠻朝他奔過去,他神色凝重,把她往身後一推,緊緊握住她的手。

少年眼光不敢離開師父,他突然揚手,杖指門前一尊石頭獅子。那石獅驀地暴吼,跳落下地,撲向老道。

道人偏頭,躲過一撲。他左手急勾,用了個借力使力的巧勁,把獅子掀翻,長劍在它肚腹上一劃。

石獅子渾不知痛,張口便咬。老道抖手抽劍,撤了回來。就這片刻猶疑間,何川青扯住謝小蠻,抽身想跑。他衝開人叢,便要上牆。

老道吼道:“你走不了——”

道士縱到井邊,念動咒語。只聽得轟隆一聲炸雷,井口銀光四射,水花迸飛。一條水龍脫窟,躥入半空。

旁人哪見過這等奇景,全都看得呆若木雞,連喝彩都忘了。那銀龍見獅探爪,好似鷹隼捕兔,只一口,便將獅子吞進腹中。水龍晃晃腦袋,化爲旋風,肚內的石獅子彷彿陀螺般轉圈,撞在假山之上,碎成沙礫。

何川青拖了小姑娘,更不回頭。反倒是小蠻覺得涼風過頸,如同刀割。她偶一側臉,一張金燦燦的大網從後面飛來。少年不禁鬆手,被網個正着。

老道哈哈一笑,收了金絲天羅。

雖說這網線細過髮絲,怪在伸縮自如。何川青拼命掙得幾下,網線反而深嵌入肉,彷彿千百隻小蟲在啃,好不難過。他喘不過氣,睡在地下,半分也不能移動。

“阿青!”謝小蠻急得用手去撕,卻反將自己十指劃得鮮血淋漓。

血水一滴滴落在少年臉頰上,他並不說話,也不動容,只是拿眼瞅着小姑娘,好像看過一眼就少一眼。

謝小蠻知道,他這是在和她道別。但是小蠻很害怕,怕得不敢看他,怕得顫抖不止。

老道朗聲說道:“列位可看好了!我這徒弟瞧上去雖有副人相,其實卻是個兇性的猛怪。他白日裡裝人,夜晚便會化爲厲鬼。”

衆人譁然。

小蠻聽了這番言語,心如刀割。

道士一俯身,在少年額頭上輕輕點了幾點。只聽何川青忽然大叫,肌膚好似乾涸般開裂,頭上長出尖角,嘴裡伸出獠牙。沒多大工夫,就化做青鬼模樣。他此刻狂態畢露,不能自控,又叫又咬,若不是被捆得結實,早已經暴起傷人。

衆人看到這裡,心下還能有什麼憐憫之情?就聽得有人喊殺。

小姑娘擋在他身前,張開雙臂,聲嘶力竭地喊道:“哪個要殺他,先殺了我!”

員外不禁怒道:“這時候,你也看見他這個樣子了,怎麼還要回護於他?”

“變成什麼樣子,何川青也是我丈夫!”

小姑娘語調淒厲,身後又是隻深青色的厲鬼。她站在那裡,臉色慘白,似乎風吹可倒。然而這幾聲喊叫,卻攝人心魄,比之寒鴉夜啼猶過三分。

“現在不是了。”道人搭住小蠻手腕,朝外一帶,將她摔了出去。員外將女兒牢牢按在身邊。

老道舉起滅魂,劍身在空氣中微做停留,劃道銀弧,手起劍落。只聽輕響過處,血濺三尺,喜燭被鮮血潑熄,何川青的頭顱撲通掉落在地。它滾了幾滾,正滾到小蠻腳邊。

這須臾間,青鬼還沒有感覺到疼痛,眼睛也還未曾合上。

可是謝小蠻覺得,死的那個人是自己。

四周一片哀傷的寂靜。

她抱着頭顱。即使此刻,貼近少年的臉,小姑娘還能覺得到溫存的意味。即使死了,他也很溫柔。

她就是愛他,不論是否生死永隔都一樣。

謝小蠻就有這麼愛他。

趙志禮在門口等了幾個時辰,卻老也不聞動靜,着實心焦。天色看看將晚,入夜後鬼怪便要出沒,太守設下的期限將至,應對的法子卻還一點影子都沒有……他坐立不安,又過得許久,鐵門才吱呀一聲打開。

他急忙趕上前問道:“怎樣?她都說了麼?可有法子對付?”

年輕人搖頭,道:“青鬼是種遇火則焦,遇水澤而生的精怪。那日伏誅,你們將他屍首扔在山澗,後來連續幾場大雨,他以水露聚氣,附身其上,纔會長得如許龐大。又被人砍了首級,遍尋不獲,起始作亂。我愛莫能助。”

“你再想想辦法,要想不出辦法來,我便要丟官掛職……”捕快頭還待要說,誰知,擡頭一看,年輕人已蹤影不見。

趙志禮無奈,只得獨自回府。他也不敢向太守、縣令稟報,只是暗暗安排下人手,在夜間防範。

晚飯過後,街面宵禁,衙中掌起燭火。皆因懼怕青鬼,連燈籠都不敢點。上夜的皁隸個個躲在裡間不出頭,好好一個衙門,變得如同空城相似。

老趙在燈下坐着,算計時辰快到。果然,大霧起,狂風至,沉甸甸的腳步聲緩緩行來,杯中茶水也給震得漾出。他硬着頭皮,略將窗戶推開半邊。厲鬼沒看到,倒是西屋檐上一條黑影,閃下了房。趙志禮心道不好,拿起鑼一頓亂敲,大喊道:“有賊!”

他一嚷不打緊,各處裡全亂了套。誰也不曾想,這個時候會有夜行人露面。大家執刀的執刀,嚷拿賊的嚷拿賊,只是誰也不敢大聲。加上沒有燈籠,更照不到人。那躥牆的刺客,將身一攏,趁**進獄中。

原來夜間鬧過幾次後,各人擔心青鬼入宅,所以前頭派了許多人手,大獄內反而無人值夜。他徑直下到地牢,將鐵門捅開,閃身進來。

謝小蠻一怔。

那人將面巾摘下,正是燕赤霞。他自背後拉劍,在小姑娘鐐銬上輕輕一撥,鏈子斷做四截。

“跟我走。”年輕人將她拉住,不及解釋,掉頭就走。

走至門前,撞上了趙志禮。

捕頭一見是他,大吃一驚,“你……你怎麼……”

燕赤霞眼明手快,伸指朝他肋下戳去。老趙翻身栽倒,年輕人道聲得罪,將謝小蠻纖腰一摟,縱身上房。

“你要帶我去哪裡?”謝小蠻忍不住問。

年輕人摘了片樹葉子,吹口氣,樹葉頓時變做草船大小。他轉身說道:“青鬼來來回回這麼多次,都是在找你。見不着你,恐怕他哪兒也不會去。”

樹葉乘風而起,在雲端穿行,不多大工夫便出了海豐城。

謝小蠻向腳下望去,只見白雲浮玉,四野煙霞,山巒疊嶂,路人不過螻蟻大小。

燕赤霞手內捏訣,那張枯葉沉下地來,漸漸變小,最後化做一張普通樹葉。眼前有座道觀,燕赤霞上前叩門。

等得片刻,小道士前來開門。

年輕人即刻問道:“枯聞道人在這裡做客麼?若在,請他出來。”

小道士還未答言,背後有一人忽道:“尊駕有什麼事,找到貧道頭上?”

謝小蠻聽到這聲音,不禁一顫。那答話的道人步履施施然,踱到門首。燕赤霞見他,果真是形容潦倒,衣衫落魄,一副陰鷙難纏的模樣。老道看他,亦是暗暗詫異。年輕人一領黑衣,像是有些法力,背上背的兩口長劍卻是奇珍。

燕赤霞上下打量了他幾眼,便道:“我想替這位姑娘討樣東西。”

“什麼東西?”

“何川青的人頭。”

枯聞神色一變,“燕赤霞,江湖上也曾風聞過你的名頭。可你名聲再響,也管不到我門中之事。”

說完,老道緩緩自匣內拉出滅魂寶劍。此劍才然出鞘,謝小蠻已經遍體生寒。那兇器做龍吟之響,剎那間,業林碑塔,莫不在它鋒芒籠罩內。

燕赤霞略略低首,目光不離他劍刃方寸之間。

夜色中,劍光輕輕一顫,朝前遞來。燕赤霞閃身,左手白刃出鞘,劍身在老道寶劍上一壓,枯聞的寶劍就不得寸進。

年輕人的武器做狂風之響,道人幾番運氣,滅魂紋絲不動。老道兩指在袖中一抖,三支銀針斜射而出。

年輕人堪堪避過,順手招架。兩人你來我往,見招拆招。

老道盡管厲害,卻也得不着便宜。他二人相鬥,前庭劍氣縱橫,其餘小道童眼見來勢不妙,紛紛走避。然則還沒能出得山門,便有人驀一擡頭,遠遠大嚷:“有妖怪——”

果然,那荒野之中,有個龐然大物正緩緩行來。妖物背高體闊,形狀怪異,沒有首級,不是青鬼又是誰?

燕赤霞架住老道的劍,對他說道:“你徒弟找你來了。”

枯聞道人冷然答言:“他活着時我尚且不怕他,死了以後又有什麼能耐?”

年輕人情知多說無用,左手捏訣,一聲斷喝。老道只覺罡風拂面,形同刀割,不禁氣息一窒。電光石火之間,那道人腳下生寒,低頭一看,雙腿直至腰際竟然變做石頭。地下兩隻羊角小鬼破土而出,作勢欲撲。

道人情知此乃魘術,屏息凝神,咬破舌尖,將血水噴下。但見磷火灼灼,燒了起來,鬼怪遇火即化,原來是兩片剪成形影的黃漿紙。

燕赤霞趁其作法之際,攜了小姑娘的手,縱身躍上柳梢。那棵參天大樹離着寶林觀內的八角琉璃塔甚近,他拿鼻子細細一嗅,嗅到腥氣所在。

謝小蠻身在半空當中,目眩神馳,搖搖欲墜。她緊緊抓住年輕人,不敢放鬆。就聽得前邊轟隆隆接連幾陣巨響,山門倒塌,一段長牆頃刻化爲塵埃。煙土散去,高愈兩丈的厲鬼驟然現身。它劈開磚瓦,**。

老道不容他二人上塔,口中唸唸有詞,尾隨而至。

謝小蠻一聲尖叫,原來柳樹樹枝化做千萬條毒蛇,向她足下游來。滿樹的紅芯子沙沙作響,好不駭人。

燕赤霞不敢留步,足尖一點,跳上寶塔。那道人自下而上,白虹穿雲,匹練般的劍光奪魂攝魄。

年輕劍客身在空中,不得其便,反手一揮,低喝道:“出岫!”

他左肋下鞘中的長劍聽到呼喚,嗡地狂鳴,隔空跳出。它如閃似電,如鬼如魅,當頭力劈。道士再也沒有料到,措手不及。一個照面間,但覺脖頸冰涼,血水自額前淋淋漓漓灑了下來。

名叫“出岫”的寶劍飲罷人血,立刻回鞘。老道再看自己的“滅魂”,多了個黃豆大小的豁口。

燕赤霞方纔手下留情,不然老道性命不保。

老道面如死灰,收了法寶,顫巍巍地指着年輕人,恨道:“好……好……好,今日領教閣下手段,果然傳聞非虛。不要貧道的性命,在下就承你一個人情,改日必當奉還。”

年輕人一哂,不以爲然,道:“好說。你什麼時候要來都可以,我恭候大駕。”

枯聞冷哼一聲,燃紙做符,變做一縷青煙,向南方遁走無形。

劍客還劍入鞘,踹開門鎖,裡頭是間黑黢黢的屋子,一股潮溼黴爛氣味撲鼻而來。

他和小蠻走到裡間,推倒隔扇。

謝小蠻見到那樁物事時,腳步踉蹌,險地沒暈倒在地,幸而燕赤霞將她扶住。

青鬼的頭顱赫然便在供桌之上,泡在玻璃缸中,五官眉目依稀可辨。年輕人晃亮千里火,將它地撈出。原來切口處保存尚好,未曾腐爛。只是相隔時日太久,肌肉早呈死白。

燕赤霞輕輕將腦袋包裹,不禁嘆了口氣,進退兩難。若要把頭還與何川青,他將來殺傷人命必衆;若是順手將他剪除,本也不難。可是少年生前所犯之罪皆系被逼無奈,如若魂靈都滅,就永不能入世了。

他擡起頭來,向謝小蠻道:“他現在這個樣子,你還喜歡他麼?”

小蠻默然不語。良久,一串淚珠從她眼中墜了下來,她用衣袖拭去,忽然笑了一笑,微微頷首。

劍客說道:“他現在認不出你了,以後也未必會記得你。”

“我知道。”

“你還願意跟着他麼?”

“願意。”

燕赤霞似乎有點費解,皺了皺眉,問道:“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

年輕人低下頭,打個手勢,示意她站到窗戶旁邊。

小姑娘面向窗外。

夜色中,青鬼的樣貌看不分明。它脖頸下垂,喉嚨發出“嗬嗬”的悶響。謝小蠻於廊臺上俯身下顧,鬼怪聞到生人味道,不由得猛然一撲,類若猿猴,攀巖而上,朝塔頂爬來。

劍客無暇猶疑,悄無聲息地欺到她身後。忽然,寒光一閃,謝小蠻脖子上便多了一條紅紅細細的血跡,血水沾溼了衣裳。她容顏未改,只是咽喉已然爲利刃所斷。

屍身晃得兩晃,這才摔倒。燕赤霞一伸手,恰好接住她。

劍客挾了她,上至塔頂,兩指放在脣邊,打個長長呼哨。

那怪聞聲狂怒,舒腰伸膊,摟頭一兜。塔頂的八角琉璃並半截佛像頹然傾覆,四處裡木屑紛飛,塵灰瀰漫,咯啦咯啦不住作響,百尺高塔危如累卵。

燕赤霞眼尖,瞅到青鬼利爪倏忽便至。他一溜身,斜刺裡避開。磚石如同落雨相似,噼裡啪啦地砸在地下。年輕人躲了幾躲,卻不肯拔劍相向,只恐寒芒一照,驚走了厲鬼,反而壞事。

看看將要退到牆邊,年輕人使個法術,遙遙一指,青鬼車小的手掌懸在頭頂,不能動彈。

燕赤霞朗聲說道:“何川青,你要找的人,就在這裡。”說着,將謝小蠻的屍身輕輕放下。

小姑娘雖死未久,猶有餘溫。她眉目一如往昔,只是臉色清減,在黑夜中看來,白如霜雪。青鬼驀然住手,怔在那裡,了無動靜。

片刻寂靜後,忽然地動山搖,尖嘯不絕於耳。那如泣如訴的吼叫在荒野中遠遠盪開,如同平地起了場暴風,海豐城內,人人心驚。

燕赤霞取出裝頭顱的包裹,遞在青鬼手內。

只見它輕輕接過,身上的肌膚像蠟一樣融化了,滴滴水漬灑在地上,露出牙白的骨骼。待到皮肉化盡時,骨頭髮出吭的一聲,折爲數截。

燕赤霞走至階邊,向下一看。只見青鬼的屍骸內,有樣事物蠢蠢欲動。那東西猛地自殘軀內掙脫,彷彿猿猴般佝僂,卻又身手靈便。它亮晶晶的瞳孔朝劍客閃了幾閃,自月光下一掠而過,兩隻羊角瞧得分明。

燕赤霞忽然向他喝道:“你走吧,以後永遠不要回來!”

那怪轉身望向山嶺,卻沒有動,似乎尚有流連不去的意思。

劍客不明所以。他背後小蠻的屍身,忽然發出一聲裂帛似的巨響。黑影撕開人皮,打她胸前躥出,穩穩地落在年輕人跟前。

燕赤霞定睛一看,原來這怪物與青鬼一般無二,只是身材略爲嬌小。她雙手合十,盈盈下拜。年輕人微微一笑,還禮作答。

青鬼晃晃身軀,往外一跳,三下兩下便跳到同伴身邊。

燕赤霞雖看不清他們面容,也能感覺到兩人的親密情態。黑夜中瞧來,卻好像一對情侶,攜了手,不緊不慢,款款走入峻嶺之中。

年輕人最後一次碰見趙志禮時,捕頭已經丟掉官職,對他大加埋怨。燕赤霞也不分辯,只顧垂釣。

半晌,魚兒咬鉤。他一扯線,一尺來長的大青魚躍出水面。燕赤霞順手將它扔進竹簍,淡淡問道:“既然這樣,那太守打算拿他們兩個怎麼辦?”

捕頭嘆道:“還能怎麼辦?潘大人下令封了翠屏山,別修棧道,所有往來客商都要繞山而過。所幸自此後,再沒有猛鬼傷人的事發生,俱各相安。不過,縣太爺責我們辦事不力,革了我的職,以儆效尤。”

劍客聽罷,若有所思。

湖面上有條魚兒不住搖尾,游來游去,彷彿同伴被捉,不忍離開。燕赤霞見了,突然將手伸進簍子內,將那尾青魚取出,擲入水中。

趙志禮詫異不已,不禁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誰知他一哂,卻不回答。

兩條青魚吐了幾口泡沫,轉瞬沒入水中。燕赤霞不禁要想:

是相濡以沫?

還是相忘於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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