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怕你忘記

“我也不知道。”

紅綃明白,要想了解此人的想法,還得做得更多才行。

沈白陽並非一開始就是部尉。在淝水之戰中,他也曾隨同劉牢之將軍,奇襲前秦軍隊,立下戰功。後來他官封戎已校尉,因爲受到同僚排擠,職銜一降再降,最後在這邊荒之地做了個小小的部尉。這還是看在他昔日有功的分上,如若不然,只怕境遇更糟。

從前與他入營同伍的楊錚,因與南廣刺史結交,攀附權貴,現在有錢有勢,頗受恩寵。兩人的遭際,不啻天淵之別。

部尉心裡清楚得很,論武藝,講韜略,行兵打仗,馬上步下,楊錚是個徹頭徹尾的草包。他們兩人素來不睦,沈白陽鄙夷他的爲人,楊錚則妒忌對手的本事。要不是江北有氐人和羌人虎視眈眈,兩人沒準早已兵戎相見。

今年冬天,氣候比往年都要惡劣。蠻夷的行動也詭秘得多,往往趕走一羣,又來一羣。他們在對岸待的時間長了,漸漸學得精通水勢,見到晉軍,並不正面交鋒,不是側翼突襲,就是繞着走,十分難纏。

沈白陽聽人提到,羌人有名匪首叫雷代,頗受族人擁戴,流寇皆唯其馬首是瞻,凡是他到過的地方都夷爲平地。他率領流寇四處**擄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百姓聞之喪膽。

沒過多久,沈白陽就親自領教了雷代的破壞力。那個村莊滿目瘡痍,屍骨累累。男人死得一個不剩,女人全部掠走,充做“兩腳羊”,只怕冬日將盡時,就會被吃個精光。部尉已經盡己所能趕過來,到底還是遲了半天。

蠻夷人尚未去遠。在這個與下個村莊之間,約莫兩日路程,如果策馬追趕,天黑之前或能趕上。

沈部尉權衡再三,覺得假如放任不管,總不像話。何況,背後還時時有人奏參。所以,哪怕明知有險,依然硬着頭皮追擊。倘若追不到也罷了,真的追上,免不了途中一場惡戰。

賊寇的蹤跡倒不難辨認,自西向東,雪地被踩得稀爛。沈部尉雖然心中惴惴不安,卻不失謹慎。他攏住鞍繮,四下一看,東西南北或有山巒,或有土崗,只中間這塊地方下陷。他心道要糟,這裡地勢不利,是個藏賊的所在。

他剛一轉念,就聽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音。

響箭自崗後飛出,撲哧插在馬蹄下。坐騎受驚,打了個響鼻。高地上黑壓壓一片人腦袋,彷彿從地下冒出來似的。頭撥弩箭射中數十人,紛紛翻身落馬。等他們回過神來,才知道中了人家的埋伏。

部尉別無選擇,只得拔出青鋒,撥轉馬頭,率衆突圍。蠻夷人的吶喊蓋住風嘯,箭如落雨般從頭上墜下。痛罵、哀號和咆哮聲不絕於耳,血霧很快便在廣袤的大地上蔓延開來。

沈白陽也在喊叫,縱馬朝敵人衝過去。部尉的衝鋒實在彪悍,於防線上撕開一道缺口。幾名羌人忙不迭地向左右閃避,有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跑得略微慢了那麼一慢。

沈白陽一勾身,一舒臂,割斷他的咽喉。那少年還渾然不覺,兀自跑了幾步,才剎住腳,重重倒下。

這場仗打得真夠戧,從下午直戰到晚上,兩邊誰也沒能討着便宜。羌人勝在早有準備,人多勢衆。兵丁人數雖寡,好在訓練有素,一時卻也不會敗退。兩邊僵持對壘,部尉的人馬被圍在坡谷之下。

蠻夷人學了個乖,在四面八方紮下營寨。及至入夜,崗上可見團團篝火,沒多大工夫,食物的香味就順風飄來。

聞到這味道,兵士們都大咽口水。他們帶的乾糧不多,又不像敵人,剛剛劫奪過村莊,給養充足。這樣耗下去,可不是辦法。

第一天晚上再度降雪,活活凍死兩個傷兵。知道這件事後,大家似乎有點氣餒。他們仍把希望放在部尉身上,期待他想出解困的方法來。

沈白陽悄悄叫來自己的隨從,交給他一份書信,吩咐道:“你趁夜色溜出去,上了大路後,直奔南廣郡,將這封信呈給徐刺史。請他即刻馳援,不得有誤。”

那人走後,又過三天,音訊全無。沈部尉安慰自己,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等到第七日,所有能吃的已經全都吃光,包括馬。之前受傷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就算羌人不來打,用不了幾天,他們自己可能也就餓斃在荒野之中。

尤其是最近,部尉覺得,手下人瞧見他時,眼神都古怪得緊。他們一接觸到他的目光便趕緊避開,彷彿做過什麼虧心事。

好在報信人終於跑了回來,但沒有帶來援軍。

“刺……刺史說……他守城要緊,職責所在,不能擅自調兵,請……請您好自爲之。”

沈白陽暴跳如雷,像只受傷的老虎般揮了幾下拳頭。這大概是他這輩子頭一次如此憤怒。

楊錚想要他死!一定是他慫恿南廣刺史徐文麟袖手旁觀。

那信使又道:“小的回來時,被賊人給逮了個正着。那……那雷代讓我給您帶個話……”

“什麼話?”

“他……他說,”那人縮了縮脖子,垂下眼簾,“只要您願意交出首級,其他人若肯繳械投降,一律免死。如若不然,明日太陽下山前,他們就要進攻。”

所有人齊刷刷望向部尉,等他示下。沈白陽手心一冷,項上即刻有種餐刀的痛楚。他艱難地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了。”

衆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部尉真打算把腦袋交出去?即便這麼做,蠻夷的許諾又豈可盡信?假如他死了,別人仍然不能得救怎麼辦?

雖然所有人都不抱期望,可誰也沒有阻止沈部尉叫人牽來自己的馬,也是唯一一匹倖免於難的馬。

夕陽向茫茫雪原投下一抹殘紅,沈白陽對良駒耳語幾句,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朝敵營奔去。

馬蹄嘚嗒嘚嗒地踏在冰上。它彷彿曉得主人的打算,走得慢慢騰騰。無論沈白陽怎麼催促,它都不肯加快步伐。

沈部尉放眼望去,前方一片耀眼的白。雪地反射的光芒,讓他無法估量敵人的所在。他們是否看見了他?男人摸到腰上寶劍,心裡琢磨,突然衝上去和先詐降再動手,怎麼幹能多殺幾人?總而言之,束手待斃不是他的風格。

天空暗得很快。他眨眨眼,起初以爲自己看錯了,這莽原中竟然有個孑立的人影。及至走到近處,那人張開雙臂,直挺挺地擋在馬前。

馬兒人立起來,長嘶不已,幾乎將部尉掀翻。

“你怎麼在這兒?”他盯着紅綃,驚異不已。

“不能去。”刺客微微搖頭,說道,“去就是死。”

“閃開——”

女人當然不會乖乖聽話,她眼角彎作新月,忽然溫柔地說道:“我是來幫你的。”

沈白陽腕子上綁了根頭髮絲粗細的紅線,另一頭繫着紅綃。假如不是有繩子連在一塊兒,他們誰也看不到誰。刺客方纔吹到他身上的銀粉,掉在頭頸中,微微發癢,很不好受。地下兩對蜿蜒的腳印,悄無聲息地遁入敵營。

過了一會兒,一陣肉香味鑽入鼻子。部尉從哨兵眼皮底下溜走,也沒有被發現。他們大模大樣,鑽進行營。那些流寇像被施過障眼法般,毫無知覺。兩人走走停停,不交一言。繞過東邊的崗哨,再向裡,幾隻帳篷搭在右側。沈部尉聽不懂他們嘰裡咕嚕地說了些什麼,只見不住地有人進進出出,裡頭傳來女人的淒厲尖叫。他心中一震,差點忘了自己身臨險地,便要拔劍上前,卻感到有人在頭裡一攔,紅綃附在耳畔悄悄說道:“還不到時候。”

男人按下殺機,伺伏於側。帳篷裡羌人呼喝了一陣,揪出一名不足雙十年華的少女。那女孩兒臉色奇慘,嚇得渾身發抖,聲嘶力竭地大叫着,似是求饒,又似在喊人搭救。

賊人哪管那些,如同捆牲口般放倒她,拖起就走。一路拖曳,旁觀衆人竟紛紛拍手叫好,倒彷彿這是件悅人的喜事。

部尉和刺客尾隨其後,直至雷代帳下。匪人扒掉那女孩的衣裙,將她赤身地綁在木樁之上。

正位上坐着一人,黑紫面龐,一目眇,剩下的那隻瞳做焦黃,彷彿鷲目一般。他身着麻布長衫,羊皮坎肩,束條爛銀腰帶,肋下配刀,威風凜凜,頗有氣勢。他手執大觥,復飲烈酒。見那女子肌膚白嫩姣好,眉目俏麗,他更加露出興奮神色來。

原來正在帳門處,柴薪熊熊,一口大鍋架在上邊,裡頭水已燒滾,不住冒着氣泡。他向旁邊刀斧手遞個眼色,從人得令,操刀走向絕望哀告的女子。

沈白陽明知再晚半刻,少女就要有開膛剖腹之禍。他拔出劍來,紅綃見勢不妙,在其手上輕輕一按,“你若救她,就殺不了雷代。”

殺不了雷代,誰也不用打算能活得了。

但,部尉管不了那麼多。他大喝一聲,劈在劊子手沒有防備的後心上,那人應聲而倒。

紅綃不能制止,只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作爲一個刺客,她大概怎麼也無法理解,爲什麼沈白陽就是不能袖手旁觀呢?

匪首大吃一驚,從座位上暴跳起來。

大家不明就裡,這漢子怎麼突然就趴下了呢?

雷代機警,即刻回手抽刀,但脖子後頭一股冷冽的刺痛,順肩胛直剮下來。他打個寒噤,朝前急撲幾步。刷——那東西自後背狠狠插下去。匪首狂吼,兩手一握,順勢往回一奪。仗着力大猛悍,他竟生生將青鋒劍奪在手中。

劍甫離手,即刻顯現。旁人看到雷代背上插瞭如此大個玩意兒,紛紛驚覺,吆喝拿賊。雷代喉頭髮熱,一口污血噴出,無巧不巧正噴中潛在身邊的沈部尉。他臉上沾血,紅綃使的法術頓時便不能靈驗。部尉身形既出,刀槍劍戟頃刻間招呼過來。

匪首踉蹌幾步,天旋地轉。他晃了晃身軀,急怒攻心,咆哮一聲,“拿住他!”說罷,擺刀就剁。雷代本來身量過大,行動不夠便利,加上失血,未免手下捏不住準頭。這一刀下去,力氣用得多了,身子朝前一傾,只覺有隻無形的手忽然在他背上一拍,便不由自主地栽向地面。

這簡直就是把脖子白白送給對手。

說時遲,那時可真快!沈白陽反手勾住一名羌人的脖子,另一隻手拔出他腰中的佩刀。只聽咯的一聲脆響,那人頸項已折,屍首落地。

沈部尉拿眼睛一瞄,手下正有顆毛扎扎的大腦袋。刀刃銀光乍起,雷代結實黝黑的身軀直挺挺地壓撲到雪上。他張開嘴,彷彿還想嚷。黏稠腥臭的**灑在白雪上,像淨緞面料上翻了缸醬湯。

其他人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首領死了。他們將部尉圍在當間,被這觸目驚心的場景震懾住。沈白陽自己都沒想到,這樣容易便得了手。他抹掉眼睛上的血,拔出屍身上的寶劍,吐了口唾沫。

沈部尉直起脖子,想在臨死前瞧瞧救起的少女。可惜,瞧不見。

男人左手持刀,右手持劍,兩手平舉。他的意思很明顯,殺一個不算賠,殺兩個就算賺,拉走多少是多少。

沒人喜歡和亡命之徒對陣吧?

沈白陽後退一步,又退一步,退到帳篷內。人們也跟着緊逼兩步,只不過沒人搶先。部尉猝起發難,刀劍交叉,砍向支撐帳篷的木樁。

那木頭本不甚粗,加上青鋒寶劍又實在鋒利,才兩三下便已歪倒,把他連同篷子內所有事物全都罩住。

其他人一哄而上,揮刀亂砍。哪知卻不是砍在肉上,反震得虎口發麻。定睛一看,不過是條板凳。

部尉猛地從後頭破開布,蹦起身,殺得人措手不及。未提防的,中招倒地,血肉橫飛。賊人們這才驚覺,紛紛掉頭。再往後,沈白陽可就撈不着便宜了。任他如何了得,也沒有以一擋百的本事。二十多支長槍淨往要命的地方招呼,沒多大工夫,部尉就氣力不繼,腿上着了一下。

他腳下發軟,眼前發暗,耳朵嗡嗡作響,身子不由自主往下一跪。只見人影紛沓,兵戈一陣亂晃。

沈部尉忍不住想:這回可真的該死了。

紅綃離他僅一步之遙。她從懷裡摸出一塊繡花手絹,忽地拋在沈白陽頭上。

嘵叫乍起,刺人鼓膜。一隻灰羽紅喙的夜梟沖天而起,飛到空中。

哪裡還有部尉人影?

只是那大鳥腳上,隱約沾了血跡,盤旋兩圈,向北飛去。

匪徒們這可沒了主張。明明一個大活人,如何憑空不見了呢?

還沒有人搞明白,夜梟驀然一個猛子,再從雲中俯衝落地,攫起雷代首級,徑自消失在夜空之中。

再過兩天,大約就可以準備收屍善後了……楊錚躺在榻上,懷裡摟着第三個小妾,忍不住心花怒放。

作爲昔日有些交情的老友,場面上也要蓋得過去。他不吝惜錢,給那沈白陽來個風光大葬倒也無妨。然後上表朝廷,嘉獎一下。只不過,老楊自己也清楚,給死人的嘉獎,連屁用都不頂。

沈白陽啊沈白陽,交友若此,你泉下有知,也該心滿意足。

他淨想這些有的沒的事情,雖然霧重更深,卻毫無倦意。這些年來,老楊頭上似乎總有座瞧不見的山,隱隱壓着脊樑骨,只要轉念一想,就叫人喘不過氣。今天,楊錚頭一回覺得自己是如此爺們兒。從今往後,便揚眉吐氣,哪個都不用放在眼內了。

想了想,他忽然暴喝,把姬妾白白嫩嫩的嬌軀往下一按,翻身坐起,格外龍精虎猛。誰知這回正幹得興起,外頭卻有人急報。

楊校尉大不耐煩,吼道:“滾!什麼事也等明早起來再說!”

那人卻不走,堅持說有要事稟報,不聽不成。

楊校尉可謂火冒三丈,跳下牀,一把揪起他衣襟,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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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大人讓小人知會一聲,您趁早過去府上看看。”

楊錚聽出蹊蹺,眼珠轉了幾轉,道:“這麼晚了,有什麼要緊事?”

“出兵剿匪的沈部尉現下剛到!他不但沒死,而且還帶來了匪首雷代的腦袋。”

聽到這消息,不亞於五雷轟頂。楊錚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這不可能!”楊校尉氣急敗壞地吼道。

旁人見到老楊時,別過頭去竊竊私語,使得楊錚越加有種大失面子後生不如死的痛苦。校尉的心緒起伏不定,走到後堂,立在屏風邊,躊躇不前。若是走到廳上,豈非送上門給人折辱?

沈白陽的臉在燈火照耀下,倒很冷靜。他手一擡,腦袋砰地擲到地下。

徐文麟是個文官,哪見過這陣勢,唬得看也沒敢展眼看。旁邊自有人細細驗過,確是羌人賊寇的首級。徐刺史聽罷,既驚且喜,表情也更和顏悅色。

“哎呀,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大功一件!快將賊人首級拿出去,懸在城門之上示衆,叫將士們也都看看。”

說罷他拿袍袖一擋,衝躲在暗處的楊錚努嘴示意了一下。

刺史故作喜色,說道:“沈部尉稍坐片刻,我即刻去寫上奏的表章。聖上一向都爲蠻夷屢犯我邊境的事情煩惱,這次你立下功勞,挫其銳氣,必定會加官授爵。今天起,也不必再回朱提郡。索性在我這裡稍待幾天,等上頭的封賞下來,一併領過吧?”

他不等人作答,便命道:“沈部尉從現在起,就是我的座上客。你們打掃一間淨室讓他住下,早晚茶飯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徐文麟前倨後恭,態度變得太快。沈白陽見他一副小人嘴臉,渾身不自在。正打算開口婉辭,不料對頭卻從後堂轉出來。

楊錚老着臉,揚揚不睬,沈部尉倒是一怔。

楊錚先向刺史行禮,打算講幾句場面話,把臉蓋過去。沈部尉還沒等他開口,上來便是一拳,將他撂翻在地。緊接着,噼裡啪啦一通暴揍。

楊錚本來就本事不濟,又沒加防備,哪有還手餘裕?待到被人勸開時,已經鼻青臉腫,模樣狼狽。

沈白陽義憤填膺,“呸”了一口,喝道:“姓楊的,揍你揍得真他媽爽快!”

從道理講,部尉是做錯了。他這叫做以下犯上,論律足以治罪。可是現在沈白陽的境況今非昔比,轉眼成了徐刺史跟前的紅人。反倒是楊錚,不但沒撈到便宜,而且大大失寵。他一連幾天閉門稱病,謝絕見客。

第二天,楊校尉被人臭揍的事情在南廣傳了個遍。連平頭百姓如今也知道,楊校尉的風光日子過到頭了。那大名鼎鼎的雷代的腦袋,高掛在正東門上,引來觀者無數,議論紛紛。

“我聽說那個姓沈的,丈二身量,膀闊臂圓,一隻手能把石頭劈開。他大喝一聲,如同打雷,刀光一閃,隔着一里地呢,人腦袋就得下來!”

“亂談!這叫什麼話?那不成妖怪了麼?”

“不是妖怪,聽說他是劍仙,習過方術。那天守着城門的哥兒倆親眼看見他,從天上飛下來時是隻鳥,一落地就變成了人,還大模大樣地叫人替他通風報信……”

沈白陽拒絕了徐文麟的邀請,在另一處僻靜的別院住下。其餘一應事由,均由刺史代爲呈奏。部尉自己也認爲,這次多半得官復原職。至於會不會追究楊錚的失職之罪,則另當別論。

部尉隔三差五會上東門去看望那顆孤零零的頭顱。雷代的腦袋現在有種垂頭喪氣的憔悴,讓人無法將它與以前殺人無數的匪徒聯繫起來。那腦袋面衝下,神色枯槁。雖然沈白陽只是遠遠地看,卻能感到那顆腦袋在衝他笑,笑容極其不懷好意。

時候久了,雷代臉上長出蛆蟲,唯一一隻眼睛也被烏鴉叼走。起先,小孩子還會朝他扔石頭,比誰打得準。後來,屍臭太濃,人人掩鼻。城頭官兒趕緊起下,找地方挖坑埋掉。沈部尉以爲,事情該到此爲止,於是也離開了城門口。

他腦子裡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奇特想法——

如果我的腦袋被掛上去,會看見一片怎樣的奇景呢?

女人對部尉說道:“我看你一點也不開心。”

他沒作答,聳了聳肩。

紅綃嘆氣,“人們喜歡的東西無非如此,要麼錢,要麼權,要麼情愛。錢麼,你不動心;權力,你就快有了。可你連笑都沒有笑過一次。”

她俯下身,豐滿的胸脯似乎在叮噹叮噹晃盪,“沈白陽,你究竟要怎麼樣才能對活着產生一點興趣呢?”

男人沉默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你再試試別的方法。只要肯跟我耗下去,準能找到我的弱點。”

紅綃跟他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

她已經連續幾個月沒再出去殺人了。僕人老看見沈部尉對着牆、桌子、板凳甚至空氣說話,都覺得他定有奇術,行事舉止和常人不同。

徐文麟聽說之後,也沒加理會,只叫人暗中把他盯緊,萬萬不要出什麼差錯。

有天晚上,沈白陽心情不好,多飲了幾杯。等搖搖晃晃走回內堂時,心裡有種火燒火燎的煩躁。他三言兩語打發走隨從,心想:你姓徐的難道還怕我跑了不成?脫掉長衣服,一歪身倒在牀頭。

可是喝過量的人,偏偏怎麼都睡不着,想下地走兩步,又實在乏力。可憐的部尉,喉嚨裡快要冒煙,迷迷糊糊伸出手,左撈又撈,想撈杯涼茶。哪知一擡手,打翻了杯盤。

半晌,沒什麼動靜。

穿堂風吹在身上,有種涼颼颼的快意。他好歹睜開眼睛仔細瞧了一瞧,紅綃將茶遞過來,部尉一飲而盡。

紅綃今天與平時格外不一樣。往常,她在太陽光下,皮膚實在太蒼白,以至於看起來不像個活人,叫人敬而遠之。這時候,在橘黃的燭光映襯下,紅綃顯得既溫暖又無害。

她手臂前探,從袖子裡露出一小截。就這麼短短一截,卻細膩潤澤,芳香怡人,令沈白陽衝動得直想咬下去。

她的異香是來自西域的。紅綃可不像漢人女子那麼矜持扭捏,她落落大方地把大腿搭在牀沿上,一甩腰,十分雀躍地蹦上牀。

沈白陽這可是第二次大開眼界,所以沒有太過驚訝。他想摘掉那塊討厭的紅色面紗,女人啪地打掉他的手,斷然阻止。那兩隻閃爍的大眼睛,顫了幾顫。

她笑道:“很久沒碰女人了吧?”

沈部尉臉上有點發燒,“兩年了。”

紅綃將沈白陽領口一揪,既嫵媚又兇野地喝道:“那還等什麼?脫褲子!”

男人欣然允命。

屋外寒風凜冽,榻上悶熱異常。沈白陽一面享受紅綃的溫存,一面將手肘枕在腦後,思緒開了小差。

他凝神望着胡人女子姣好的,心道夷人也並非都那麼討厭。若不是爲了掠奪而張牙舞爪,定必也會像刺客一樣,有些迷人之處……但部尉很快扔開荒唐念頭,被女人從千里以外喚醒過來。

“什麼?我小時候……”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些長長短短、形形色色的傷疤,說道,“我小時候麼,住在安定附近一個鄉野之處。那時候,前朝已近沒落,四夷入侵,到處狼煙四起。許多流民被迫南遷,我們那地方也是一樣。

“流亡途中,不停地死人。有病死的、凍餓死的,也有中途走散的。不過這還算好,更糟糕的是被蠻夷逮去,充做軍糧。據說他們一個冬天就能吃掉十多萬人,沿途到處是吃剩的屍骨。所以,大家害怕蠻夷人甚於虎狼。”

紅綃聽到“蠻夷”二字時,似乎甚不自在,換了個姿勢。

“我有個不足歲的弟弟,放在揹簍裡馱着。那時候,爹媽得瘟疫,死在離鄉不遠的路上,就剩我和他做伴。不過,這伴也沒做多久。”他撇了撇嘴,露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

“半路上撞到流寇,我弟弟死了。”

當時,沈白陽被人險些撞個筋斗,竹筐裡的嬰兒被顛得號啕大哭。從後面涌上來逃命的人,噼裡啪啦一通亂踩。若不是沈白陽反應快,早被人踩扁了。他爬起就跑,也不敢回頭看。耳畔明明聽到馬蹄聲愈加逼近,四野鬼哭狼嚎。

那匹高頭駿馬兇猛一躍,馬鞭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長尾。沈白陽情不自禁地抱頭蹲下,居然奇蹟似的躲過馬蹄。前邊有人撲地摔倒,被踩得慘不忍睹。少年踏過內臟和血漿,強忍嘔吐繼續跑。他的呼吸又短又急,肺部撕裂疼痛,頭皮發緊,彷彿有針在扎。蠻夷人的吆喝此起彼伏,猶如趕羊入圈似的你追我逐,慢慢縮小包圍。有人發一聲喊,冷箭降若落雨。

沈白陽右腿忽覺一痛,腳下無力,摔在道旁。眼睜睜瞧着人流從邊上奔過,誰都顧不上這小兄弟倆的死活。

他徒然在地下抓了幾抓,自覺沒有力氣,絕望中朝旁邊張望,正望見土崗下野狗刨出的地洞。

沈白陽顧不上骯髒,把竹筐扔掉,嬰兒抱出。他先將弟弟塞進洞去,自己再蜷起身爬入。那洞堪堪容得下二人存身,少年狂喜,心內怦怦直跳。哪知抱弟弟入懷時,觸手竟然一片冰涼。他拿手指一探,嬰兒早就沒有了氣息。弟弟背上釘了支長箭,鮮血正從襁褓中浸透,他掌內淋淋漓漓。

沈白陽呆了一呆,手一顫,將箭從弟弟體內拔出。他腦子裡嗡的一下,炸出無數星火。連日來所有的疲憊、憂愁和惶恐,被瞬間的暴怒壓倒。

少年手中箭桿折爲兩段,前半截緊緊握住。剎那之間,許多不同念頭如潮水般翻涌,各自交鋒。嬰屍慘白的臉望着他,彷彿在說:等什麼?現在還窩在這裡躲難,與畜生何異?大家都死了,你獨自偷生,縱然活着,有什麼意思?

他狠命甩甩頭,牙關上下打着架,無論如何不能冷靜。他不停對自己吼道,衝出去,哪怕能殺一個人也算報仇!

紛沓的腳步漸漸止息,沈白陽雙目死盯住洞口。先有幾匹馬經過,爾後是夷人扎束牛皮繩的皮靴踩來踩去,間或一兩聲瀕死的慘叫。賊人們交談幾句,又把屍骨翻檢一通。

有人在洞前站住了。

沈白陽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看着那人背對狗洞的腳後跟。近在咫尺,甚至能聞到匪盜身上的酒氣。

那人絲毫都沒發現背後有人,還在與同伴談笑風生。沈白陽只要大喝一聲,跳出去,把箭頭望他後心一插,就算成了功。這該死的蠻夷人必定連驚訝都來不及,就得送命。

這是絕好的機會。少年心裡抱着豁出去的想法,再度舉起拳頭。

然而,刀鞘上裹的鐵皮反射出銳利的光芒,晃亂了眼睛。

那人腰上掛着刀。

沈白陽的咽喉上猛然起了雞皮。

那把刀只要輕輕一掛,自己的咽喉就會斷開,噴出血。之後,幾把長短不一的利器會把他捅得千瘡百孔。

他做好死的準備了嗎?

他活得夠久了嗎?

這轉念之間,就下不去手了,兩隻腳猶如千鈞沉重。偷生的想法一旦興起,便像野草似的瘋長,片刻蓋過憤怒。

蠻夷人渾然不知這番變化。他的腿轉個方向,來回踱了幾步。

沈白陽明白,要再不動手,永遠都沒機會了。他下定決心,左手撐地,正打算一個猛子彈起身來,誰知,那人卻先他一步,打個呼哨,縱上馬鞍。

“喲呵!”胡夷漢子甩開馬鞭,馬兒絕塵而去。

他從雪堆中跳出來,狂喊着追了幾步,可惜別人卻連聽都沒能聽到。

沈白陽木然僵立在風中,一種背叛的恥辱感油然而生。他切齒痛恨自己的軟弱,躲在狗洞裡,任弟弟的屍體變冷。甚至想到,哪怕殺不了一個敵人,死在人家手裡也勝過這般活下去……

少年狠狠揪扯自己的頭髮,一拳一拳砸在石頭上,直到血肉模糊,毫無知覺……

“我殺蠻夷人是從來不會手軟的。”沈部尉淡淡說道。

他身上有道傷疤從下巴起,直到腹部,十分駭人。還有一些燃火的箭雨落下時,造成的燒傷。至於刀劍創傷,簡直是小兒科。

這全是他想自殺的證據。

每次衝鋒陷陣,沈白陽都抱着必死的決心上場。要麼就是遙遙領先,第一個衝入敵陣,要麼就是不顧性命的亡命相拼。可他反倒每次都大難不死,全身而退。沒有人知道,部尉不是因爲勇敢,而是因爲羞恥,纔會這樣猛悍。

說實話,當聽說有人要暗殺他時,他驀地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徐文麟在府宅外徘徊了兩個時辰,全然一副心懷叵測的模樣。

他兩隻瘦骨伶仃的手指在鬍鬚上捋來捋去,原地轉了幾圈,擡頭向紅牆內張望一眼,慌忙低頭,神情頗有些做賊心虛。南廣刺史此刻焦躁不安,翹首以待自朱提來的迴音。他既擔心消息有誤,又怕自己的異動被沈白陽得知。所以,在探聽明白部尉沉睡未起時,纔敢點起兵卒在這裡候望。

沒過多大會兒,一乘單騎自南門奔來。行到門前,那漢子縱身一躍,將大麾摔在地下。他出城時還憂心忡忡,如今卻神采奕奕。

楊錚將刺史手一攜,拉到一旁,低聲道:“打聽準了,再不會有錯。確是在他家內搜出的金子!”

徐文麟道聲好,面露陰笑,“你看明白了?”

楊校尉吩咐從人道:“擡上來——”

兩名兵丁將沉甸甸的木箱扛到面前。徐大人略微掀開一條縫隙,頓時被金子晃花了眼。他將金葉子舉到面前,翻來覆去端詳。果然貨真價實,成色一等。贓證俱在,他懸起的心轟然落地,更把沈白陽的罪名認實了。

刺史即刻下令,將宅第圍上。哪怕是條狗,也不要放過。

沈白陽頭痛欲裂。

他聽見外頭一陣吵嚷,許多靴子踩在樓梯之上,房子如同遭受地震,晃得幾晃。然後,一切又奇蹟般的安靜下來,連蚊子哼都聽不到。

他覺得甚是奇怪,卻無力起身。手向旁邊一摸,榻上空空蕩蕩。紅綃未及拂曉已經離開,房間裡就剩下一個宿醉未醒的人。

部尉撐起身體,正打算起牀穿衣服,迎面一拳,將他撂倒在地。忽然有人發聲喊,呼啦啦出來許多人,將他團團圍住,擰胳膊的擰胳膊,擰腿的擰腿。

沈白陽措手不及,被人逮個正着。他一擡頭,不但瞧見徐文麟,捎帶還有個楊錚,心裡便知有了禍事。

那刺史好整以暇,在太師椅上坐下,摺扇一張,笑道:“沈部尉不要奇怪,本官最近有件事,好生不明,想請你回去問一問話。”

沈白陽酒也醒了七八分,自己想想,全然不得要領,只好回答,“你這樣的請法,已經太客氣了。”

徐文麟倒不廢話,丟個眼色。

楊錚得令,把沈部尉揪起身,照準肚子給了幾拳,這才攤開手,向臉色蒼白的沈部尉問道:“你看,這是什麼?”

“這整整一箱黃金是從你家起出的,可該好好說一說它的來歷吧?”

部尉定一定神,仔細一看,原來是前日紅綃指點他在破廟挖出的黃金。他轉念一想,也難怪人家起疑心,不明不白多了這麼多橫財,任誰也想不通其中竅要。

部尉不便實說,於是胡亂扯道:“這金子上也沒寫字,我說我是路邊撿的你又能怎麼樣?”

“沈白陽!”徐大人猛將桌子一拍,怒喝道,“你看仔細了!這金子上鑄有文字,是羯人遺下的標記。你不識番邦文字,諒必不知,所以還敢公然放在家內。直說吧,是不是收受賄賂,起了通敵叛國之心?”

這等罪名真叫人目瞪口呆。沈白陽恍然大悟,知道中了刺客的圈套。紅綃怎麼可能不知道黃金的來由?別說楊徐二人是自己對頭,哪怕換個素無瓜葛的人,也照樣會當他是大大的叛徒。

這叫做栽贓嫁禍,一石二鳥。楊錚既可以把他除掉,徐刺史亦能將殺敵寇匪首的功勞攬到身上。

想到此處,沈部尉如墜冰窟。他痛喝一聲,猛然跳起。然而,拳頭棍棒直落如雨。他像頭誤踏陷阱的老虎,沒一會兒,便失去知覺,眼前一片深邃的漆黑。

雷代的腦袋被取下,城門上空空蕩蕩,很快會有另一個腦袋掛上去。

今年冬天出的稀奇事,實在不少。不到一個月,刺史的貴客成了階下囚。楊錚更是重掌大權,耀武揚威。

大家對沈白陽的事情很感興趣。開始,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冤枉的,直到徐文麟拿出貨真價實的罪證,流言終於倒向另一邊。平民百姓對蠻夷人恨之入骨,對通敵叛國者抱什麼態度,更不用講。

難得天氣晴朗,降雪已住。刑臺上堆起薄薄一層積雪,白白軟軟,猶如棉絮。

化雪最冷,風吹在人身上,忍不住直哆嗦。

沈部尉擡頭看看明媚的豔陽,有點無法相信自己快要死了。從前,他眼睛裡看什麼都很灰,殊無意趣。唯獨這一刻,瞳孔卻能將那些景物豔麗的色彩定在眼中。底下人頭攢動,上頭旗幡白幟紅幅,獵獵招展。再望上,藍天白雲,眼睛一陣迷糊,被劊子手的刀光晃得目盲。部尉聽到謾罵的時候已經不覺得痛苦了,其實,除了死亡這件事,他根本什麼也不必再關心。

劊子手往傢伙上噴了口酒,將他的頭顱略按一按,手起刀落,紅撲撲的舌頭就掉在了地上。沈白陽只感覺羶腥沖鼻,吐出鮮血。而後,在他大腿上剮下第一刀時,圍觀衆人轟然喝彩。

透過血淋淋的法場,分明瞧見楊錚那狗孃養的,神情揚揚得意。而徐刺史,雖然連人頭都會害怕,卻對臠割津津樂道。這使得沈白陽每一次承受的刀割痛楚,分外分明。仇恨發瘋般的沸騰起來,有生以來頭一次,他將當年在弟弟屍體前求死的愧疚,忘得一乾二淨。

部尉想要活下去——

他想要慘烈地活着,勝過無聲的死!

假如可以,他可怕的毅力完全可以捱過酷刑。只要心臟沒有停止跳動,他還有力氣在被解下來後,猛地蹦起身,操刀割掉兩個人的首級。殺掉他們以後,他要大口喝酒,仰天長笑!那是何等快意!

然則,他的血液正漸漸漫過腿肚子,這想法正分分寸寸遠離腦袋。

沈部尉腦袋越垂越低,咽喉中也不再發出聲音。他很頑強,還沒有死,周圍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知道,離死不遠了。

楊錚是絕對不肯施捨給他一個痛快的。

在大多數的時間裡,沈白陽都想着應該怎麼死。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沈白陽卻興起忍受痛苦活下去的想法。

紅綃越過人羣,踩着滴血的臺階一步步走到部尉面前。

刺客什麼也沒穿,肌膚在太陽底下光芒璀璨,只有臉上還蒙了面紗。

她的眼睛眨了眨,把原來掛在裡頭的眼淚眨回去。

紅綃亮出匕首,溫柔地問:“現在,你還想求死嗎?”

沈白陽用力搖頭。他的眼睛沒有瞧刺客,而是瞧着匕首。她又問了一次,對方依然搖頭。

於是,紅綃終於下定決心,手腕也不再顫抖。

看到她不發抖了,部尉忽然雙肩放鬆,原來繃得像張弓的身軀,猛往下一垮。

他的頭顱靠在背後的木樁上,明亮的眼睛黯淡無光,面容上卻微微掛了一絲笑意。這點笑意濃墨重彩,漸漸氤氳成野獸般狂浪的大笑。笑聲直透雲霄,四下盪開,將所有喧囂全都蓋了下去。那可怕的咆哮,直鑽入刺史耳朵裡,令他險些摔下椅子。

沈白陽的頭掉了下來。

他脖子裡噴出的血花直濺到旌旗上。

劊子手被這駭人的情景驚得滑了一跤。他莫名其妙地瞧着那腦袋滾下臺階,磕了三下,有兩次彈到半空中,最後輕盈優雅地畫了個拋物線,摔在泥濘當中。

他記得,最後看見的東西,是天空。

這件事是個懸案,到後來始終沒人明白就裡。我要不是因爲偶然聽到部尉的自言自語,同樣不會知道他與紅綃的賭局。

現在,無論我知道不知道,對沈部尉來說,都無關緊要了。反正對於他的結局,不會有任何影響。

什麼?你問我怎麼能證明紅綃真的存在過?

不錯,她不大喜歡在人前現身。最後砍掉部尉首級時,也用了脫竅之術。但,我曾經親眼見過她。這是事實,不容置疑。在我後來把昔日上司沈白陽的屍骨葬在小寒山後,便在山腳開了間酒肆,爲他守靈。

第二年冬天,部尉祭辰時,她果然來了。

她穿一領貂裘,頭上戴着斗笠擋雪,腰下佩刀,袖裡懷匕。照例,雙頰蒙着紅紗,遮住面容。

那女子跳下馬,將鞍上兩個包裹取下,來到我店中,在雅間落座。她先要了壺茶,繼而要酒要飯菜。待到吃飽喝足,我親自進去伺候。

她的包裹有點蹊蹺,我不由多瞅了兩眼,問道:“這是什麼?”

她似乎微微一笑,答道:“下酒菜。”

我亦不便多問,聽任她結賬後自去。她走後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復又迴轉店裡來,手裡包袱已然不在。

第二天我去沈部尉墳上時,只見有兩個人頭放在那裡——一個是楊錚,一個是徐文麟。

那女子牽過馬,臨出門時對我囑咐了一句話。

“對了,你下次掃墓時,幫我告訴他,從前在匪人手中救下的姑娘還活着,而且過得很好。另外,以後我都不來看他了。”

我點點頭,繼續擦桌子。湊巧有風吹過,把她的面紗吹起半邊。我記得她長相很美,可如今想起來,具體怎麼個美法卻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那張臉,猶如一片白茫茫的冰霜。

我再說一次,她叫做紅綃,是個遊歷四方的刺客,你以前或許聽過這個名字。

但很快就會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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