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哀哭求救,瓦傾壁頹,好好一座太陰府,轉眼之間被踐踏得風光盡逝。屋內卻是一片寂靜,唯有塵土不斷落在兩個人頭臉之上。
明阿又打了個噴嚏。
幸好誰也看不見誰,小姑娘臉上漲得通紅,尷尬得不得了。楊朝煙覺得鼻子裡一股皮草淺淺的清香,還有松針古怪的刺鼻味道,很是好聞。雖然心裡想起身離開,可是感覺舒舒服服,懶洋洋的,身軀竟然不聽使喚。
阿又手指在她脣上移開寸許,說道:“不要亂叫亂跑,我就放開你。”
她連忙點頭。待到少年當真放手以後,楊朝煙一骨碌跳起,跑到窗口大喊:“來人哪,救命啊!有淫賊——”
少年好不煩惱,翻手將她敲暈過去。
明阿又橫抱小姑娘,推開窗扇,縱身躍出。雖然他自己身材本就瘦削,又抱了個人,但步法卻還輕靈。他在屋頂上縱得幾縱,朝那遠離喧囂的地方遁走。
此刻,將軍率軍出戰,只怕有得一拼。其他人更是人人自危,因此,誰也沒在意他二人的去向。
繞過五株垂楊柳,過白河,復入里弄。這條窄巷逼仄,前後有古玩字畫店鋪無數。明阿又走得慣熟,轉得幾轉,在一家不怎麼起眼的鋪子門口停下。
他從門縫朝內望,裡頭靜悄悄的沒有人聲,想是都出外避難去了。
這座城池中修有五個大地窖,就是爲了這種情況而預備。他倒省事,於是推門闖入。來到後頭房舍之中,他將小姑娘放至榻上,朝她噴了一口涼水。楊朝煙醒轉過來,坐起身,四下一望,不明所以。
明阿又也不同她廢話,立刻道:“我想和你做筆交易。”
“什麼交易?”
“你幫我偷一樣東西,我就把你放走。”
小姑娘絲毫不信,搖頭說道:“你的本事比我可強得多。你都拿不到的,我能幫什麼忙?”
“你是幫不了忙,但我想借你手上那塊石頭用一用。”
她從懷裡摸出白衫公子贈的雞血石,道:“我看它也很平常,沒什麼出奇的。”
“這不是普通石頭,是把能開天下鎖孔的鑰匙。昨天同你斗酒的小人兒,是一個宗族中的公子。那個宗族名叫勾漏更,甚擅奇術。因爲他們生性酷愛金銀珠寶,又有偷盜之癖,所以富可敵國。你手裡的雞血石,是他們自己煉出來的寶貝,舉世罕有。那人送給你,可算十分瞧得起你了。”
小姑娘聽罷,有些高興,將東西收起,問道:“那你想讓我幫忙偷什麼?”
“先說肯不肯答應吧?”
楊朝煙本也別無選擇,只得頷首,“我答應。不過你說過的話,可別反悔。”
阿又伸出手掌,淡淡說道:“君子一言。”
小姑娘在他手心重重一拍,“快馬一鞭。”
兩個人互擊三掌爲誓。明阿又站起身,把門窗關閉,將衣櫃推過去,頂在門上。她見對方如此慎重警惕,倒也不便多嘴多舌。少年將牆上一幅字畫掀開,在後面壁板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敲了十來下。只聽咯吱咯吱一陣亂響,隔板翻開,露出三個高大的書櫃。上面佈滿塵埃,顯是好久沒有被人動過。櫃內塞滿陳年的字畫,堆積如山。明阿又數了數,踮起腳尖自頭頂上抽了一幅出來,攤在地下。
他說道:“你來看,我們要去的就是這個地方。”
那幅寬闊畫卷中,初時,什麼痕跡都沒有。楊朝煙凝神再看,片刻後,墨漬從下透出,房舍瓦宇漸漸清晰,原來畫的是座廢棄園林。
阿又踩在紙上,閉起眼睛。只聽輕輕的啵的一聲,人就不見了。
楊朝煙詫異不止,房子裡空空如也。
有個細微聲音,自腳下傳來,“跟我來。”
定睛一瞧,他變成了畫裡一個小墨點,正衝自己招手呢。小姑娘這才明白,學他的樣子,站了上去。耳邊的風呼呼響了一陣,再睜開眼,果然立在園子大門前。
少年認真吩咐道:“等會兒我若不叫你說話,千萬別開口。這裡兇險得很,稍有舛錯,我們就得死無葬身之地。”
兩人立在一段羅牆之下,明阿又攜了她的手跳壁而入。
但見那座廢園池塘水枯,魚蝦爛死,亭臺傾塌,引霜埋雪。至於道路,更是遍佈蓬蒿,蒼苔上階。落葉蕭瑟,荼蘼架敗,牡丹百合空開,芙蓉木槿凋壞,到處一片死氣沉沉的淒涼景緻。
少年在前,小姑娘在後,二人躡手躡腳地順花徑匆匆入內。阿又步伐極快,腳步連半點聲息也無。楊朝煙跟不上他,不多一會兒,便氣喘吁吁。她剛想開口呼喚,猛然想起少年的囑咐,生生把到嘴邊的話語嚥下。她略微換了口氣,再擡頭時,明阿又的身影已經沒入夜色,不見蹤影。這下,姑娘心中一慌,緊趕幾步。可是四下望去,哪裡有人?她繞了幾圈,覺得眼前事物好不熟悉,東西南北四個方位的景物竟然一模一樣,再也辨不清方向。
楊朝煙心念急轉,想道,他既然說兇險,必定有些機關埋伏。我不知道關竅,如果亂闖,很可能會送掉性命。他等會兒發現我沒跟上,定會回頭來找,不如就等等好了。想到這裡,稍稍心安。
寒夜風涼,小姑娘打了幾個寒噤。她沒注意到,池塘水面上正暈開漣漪,荒草也由於輕微地動而搖擺。
那動靜開始不甚大,好似遠在天邊。抹眼之間,有個龐然大物一閃而沒。
楊朝煙退了兩步。只見天際掛着一鉤下弦月,哪有什麼黑影?她暗笑自己膽小,被那少年兩句話就嚇得草木皆兵。正轉念間,後脖子上又癢又涼。楊朝煙信手一揮,頰上有個溼潤綿軟的東西貼了上來。
她回頭一瞧——
原來是張臉。
那“人”飄在半空中,身上一絲不掛,肌膚慘灰,形同骷髏。最要命的是,它臉上沒有眼鼻,只有一大兩小三張嘴。它十指箕張,朝小姑娘抓下。
楊朝菸頭皮發緊,掉頭就跑。沒跑幾步,前面竹子後頭繞出兩個白花花的東西。小姑娘只得向左一閃。這一閃,正撞在草叢裡躥出的鬼怪身上。她大叫一聲,被那怪噴出的白霧惑住,不能動彈。
聞到生人氣味的醜屍蜂擁而出。小姑娘屏住呼吸,但見它們身軀輕如柳絮,動作卻快似黃雀,張張白臉游來游去。它們雖不說話,卻是能哭,而且耳內聽來尤爲悽慘。
那東西哭一下,楊朝煙心頭便猛跳一下。待得哭了十來聲,小姑娘心臟彷彿要跳出嗓子一般。
一雙枯手,往她腋下摸去。那張臉口噴冷霧,緩緩逼近,舌做青紫,足有三尺來長。楊朝煙躲也不能躲,藏也不能藏。
她懷內忽然一熱,那鬼怪的手閃電般縮回去,猛地彈開。小姑娘頓感寒意稍釋,左手摸向口袋裡的石頭。果然,雞血石內紅芒流轉,醜屍紛紛退避,似乎不願意被它照住。她將石頭高舉,頭頂上的鬼物更加不敢向前。
小姑娘與它們對峙,心想:不知道他聽到剛纔那聲呼救沒有?
有具醜屍見她分神,以爲有機可乘,忽然俯衝,便要將小姑娘掠走。只聽一聲輕喝,銀針自她髮髻射入,前額射出。丁的一響,猶如撫琴。那怪失了準頭,扎手紮腳地摔進草叢,化做幾絲青煙,轉瞬煙消雲散。
明阿又像只鷹隼般,躍下地來。
楊朝煙瞪了他一眼,怒道:“你怎麼纔來!”
少年無暇答言,拿肩膀將她擠開,正對上醜屍吐的冷煙。明阿又微微一笑,反將那口霧氣向對面一噴,鬼魅頓時猶如墮入冰窟,沉身落下,摔了個粉碎。
少年並不懼怕這類蠱惑人的伎倆。怪物見勢不妙,竟也不敢戀戰,都向西北逃去。他明知西北有守門人接應,豈肯容它們自在逃脫?左手連揮四下,銀針密如細雨。挨着的鬼怪,不是被釘在樹梢,就是被打得魂飛魄散。
小姑娘還未反應過來,便覺得足下騰空。原來明阿又恐她再度逢敵,一把將她拎起,跳上了半空。
楊朝煙覺得腳下有風流動,嘩啦啦響個不住。四周竹影憧憧,朝後掠去。兩人就如同飛鳥投林,在其中穿梭自如,好不自在。可是,阿又終因負了一人,總離那漏網的怪物僅差半步之遙。
小姑娘聽他呼吸漸漸紊亂,知道少年後繼乏力。她伸出手,夠得一夠。這一下,碰到了那醜屍的肌膚。醜屍着忙,瞬息之間,便慢了半拍。
少年一聲輕嘯,右手順手一捋,掌中抓了把竹葉。綠葉****而出,一中醜屍額頭,一中醜屍咽喉,一中醜屍胸口。那怪連嗚咽也來不及,咚地彈進灌木林中。
兩人雙雙落地。
一溜小跑,到得碼頭之上。背後傳來陣陣低吟,沉重綿長,蕩人心魄。待到回望時,有個灰色的巨影在移動。
她吃了一驚,道:“那是什麼?”
少年示意她噤聲,悄言道:“是山精。這會兒還沒巡過來呢,別叫它瞧見。”
小姑娘胸口怦怦直跳。這座廢園處處透着古怪,與繁花似錦的太陰府格格不入。既然設了重重機關,又派這麼多精靈把守,想必他要偷的東西一定很了不得。
一葉扁舟泊在湖岸,舟子上立了位搖櫓的老頭子。小姑娘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個木塑,不過他身形眉眼與真人一般無二。
少年在那木人身上擺佈幾下,木頭人款轉腰身,手臂擺動,搖起槳來。楊朝煙覺得稀奇,便繞着那木頭人琢磨個不住。
園中假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乘船卻也有個一盞茶工夫纔到對岸。明阿又也是苦惱,他從前潛入這裡,沒有到過對岸,所以後頭有什麼機關埋伏,自己可一概不知了。
小姑娘並不曉得有多少兇險,反倒自在。她東瞅西瞅,發覺湖面微有漣漪,於是拿手攪水,便見有個狹長的軀體劃浪而過。
她揉揉眼,不禁說道:“湖裡有人……”
話音未落,那東西便破水而出,如同一隻飛魚。它整個身子鱗片雪亮,分明是魚,卻有張人臉。它的眼睛沒有眼瞼,色做銀灰,直令人作嘔。等第一隻魚人落下後,原本伺伏在船艇四周的魚人也紛紛躍出湖來,約有百隻之多。剎那間,此起彼伏,好不壯觀。
看他們磨牙霍霍,目露兇光,顯然心懷不善。楊朝煙不敢扶在船側,緊挨阿又坐下。少年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白瓷缸,將缸上封泥揭開,一股惡臭便衝入鼻端,小姑娘忙捏緊鼻子。
但見那缸裡頭飛出一隻又一隻麻雀,這些麻雀四散開,剛一離船,立刻被魚人叼住,拖進水內。涌上前的怪魚猶如分食的鯊魚一般,將鳥兒扯得四分五裂,看着好不殘酷。頓時,扁舟旁的水被染得鮮紅。
楊朝煙不想看,捂住眼睛,雙肩微微顫抖,“這是什麼怪物?”
“不是怪物,是太陰主人生前殺死的俘虜。他大概覺得把魂靈放歸陰司未免太便宜他們了,所以才把他們囚在這裡,替他守門。”
“他們怎會如此兇野?”
“要是你也十年沒吃過東西,就能明白他們的感受了。”
小姑娘眉毛一動,說道:“那我寧可不要知道。”
兩人話未說完,船已然靠岸。
他們過了水榭,直奔樓閣。少年把前殿大門推開,裡頭黑黢黢一片,蛛網掛樑,空空蕩蕩,沒甚看頭。上二樓轉至迴廊,在拐角處,阿又微覺有異。
他身形一頓,低喝道:“別動。”
楊朝煙一愕,地下果然有鈴鐺,串在那瞧不見的細絲之上。她聽人說,這個叫做“串地錦”,會機關的高手日常拿來防賊用。此時,兩人的腳都已不知不覺踏入陷阱當中。
一陣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起,五個假人從門後咯吱咯吱走了出來。它們個個都如真人大小,手中兵器也各不相同。
“你怎麼樣?”她其實是想問,你能不能對付,可是一着急,脫口說成“你怎麼樣”了。
阿又殊無把握,只得答道:“我命不好。”
他長劍出鞘,隱有鋒芒,卻不外泄。那劍形狀別緻,無分毫邪異,實則銳不可當。
小姑娘還算有眼力勁兒,認得出處——“歐冶子的‘純鉤’!”
明阿又雖有利刃在手,其實不好施展。其一,人偶外裹幾寸厚的泥坯,內包黃銅,銅上鍍金。其二,他二人身處迴廊之上,別說腳下不能移動,便能移動,這裡逼仄狹窄,照樣沒施展手腳處。
他想來想去,想不到破解的辦法。唯一可以慶幸的是,因爲路窄,六個假人只能兩個兩個地上來。先上的兩個,一執雙刀,一執電光錘。
少年拿定主意,只可智取,不可力敵。凡是人造物件,總有個把總弦的命門所在。現下看不出來,只好險中求勝。
兩具假人腳下裝有車軲轆,待滾到跟前來,便揮臂朝他二人撲去。
阿又的劍後發先至,在刀身上一點,雙刀盪開。他又順手架住砸向小姑娘的鐵錘,叫道:“拔我的弓箭!”
楊朝煙將他背囊裡的長弓抽出,可哪有工夫搭箭?況且,那箭本也射不進去。小姑娘將物就物,拿弓向對手迎上去。想那八角電光錘是何等沉重,她這一迎,當地響了一聲,幾乎沒摔倒。
一招未盡,一招又至。這銅鑄假人動作竟似飛梭,既佔得先機,後頭的招數接踵而至。小姑娘對拆了十來招。她本練過兩手,只是年幼,力氣不濟,只仗着靈巧,倒也能招架。那人偶雖然刀槍不入,終究輸在蠢笨,不能臨敵機變。
只見人偶雙臂一振,鐵錘當頭砸下。楊朝煙纖腰一矮,閃過頭一記。第二招不敢容它使全,長弓自中門**,戳中人偶下巴。以小姑娘這份準狠,即使手上勁力未使足,也非得使得敵人齶骨脫臼不可。然則,對手是個假人,毫不介意。她猛地心生一計,將手腕一放,再往裡一勒,居然把人偶腦袋套住。
楊朝煙索性將長弓弓弦擰得幾擰。原來弓比錘長,兩人臂長來去相差也不太多。如此一來,製得它難以上前,雙錘無論怎麼揮舞全然落空。
她扣住對手,急道:“快砍它——”
明阿又回頭一瞧,險些沒笑死,刷刷兩劍,將錘柄削斷。
楊朝煙緩過一口氣,纔有餘暇細觀他二人較量。看那小子使劍,果然齊整,頗有風度。便是三五個人偶齊攻,只怕也遊刃有餘。只是長劍每次劃在對方身上,最多拉道口子,不能傷它分毫。人偶臂肘上,已經密密麻麻滿布劃痕。
楊朝煙想,這樣下去可不是招,人有累的時候,人偶的後力卻不會間斷。她眼光掠過地下,兩個大鐵疙瘩滾來滾去,砸出一個大坑。
小姑娘忽然靈光一閃。是了,假人身軀愚笨,如果丟進湖裡一定立刻沉底。方纔光想着怎麼應對它,全沒想到其實木頭欄杆遠比銅鐵好對付得多。
她向少年喝道:“把欄杆砍斷。”
阿又聰明,立刻省悟。他架開雙刀,反手一劍,將木柵劈出個大豁口。持錘的人偶靠外,最先站立不住,一個猛子紮了下去。他在刀背上一引,一奪,輕輕巧巧便把對手摔入湖中。
他側身避過蜈蚣鞭。假人哪知腳下已然坍塌,依然緊逼前來,跟着踩了個空。明阿又眼明手快,抓住另一個的長戟,順勢一送,但聽撲通一聲,人偶如同一塊大石頭落了水。
最後一個人偶手上沒有兵器,只把胸口活板門向外一翻,露出幾排上弦弩箭。
少年吃了一驚,顧不上招呼,把小姑娘頭顱一按,將她抱住。頃刻間,他左半邊身軀如同刺蝟。這時候,那假人若上前揮手劈下,兩人就得慘死當場。哪知,發過暗器後,它不動彈了。原來那人偶就造成只發一輪弩箭的樣式。
楊朝煙在鬼門關前走個來回,驚魂未定。
少年把身軀抖了抖,將弩箭抖落在地。他半邊臉完好,另外半張臉卻血流如注,仿似厲鬼。明阿又胡亂一抹,打趣道:“怎麼樣?刺激吧?”
小姑娘臉色煞白,道:“刺激?遲早有咱們的性命陪着呢。”
他二人解開束縛,徑直上樓。
三樓上只有一間庫房,門口是個黃銅獅子的別子,並無鎖頭。小姑娘沒太在意,想要推門。誰知獅子居然雙目圓睜,向她咬去。還好她手縮得快,沒給咬住。
銅獅子頭盯着他們,目光灼灼,說道:“口令。”
少年示意把石頭拿出來。雞血石在它面前晃了幾晃,那獅子眼皮耷拉,沒一會兒便昏睡過去。
兩人這才進門。
室內自下而上,擺有千八百個靈牌,皆爲黑漆金字,數也數不清。
楊朝煙好不失望,“原來你不是要偷寶貝。”
“誰跟你說我要偷寶貝?”
小姑娘笑道:“沒人說過,我這麼想想罷了。你若要做樑上君子,反倒好得很。所謂見者有份,我也好跟着發財。”
少年仰脖子環視一週,縱身躍上橫樑。樑上果然放着一個梨花木匣子,已經積滿灰土,顯是許久沒人碰過。他將那東西小心翼翼取下,打了開來。頓時,室內被一層藍色光芒罩住。只見盒子中央放着一塊透亮的石英。
明阿又神情十分複雜,緩緩說道:“也可以說它是件寶物。其實,它就是……”
說着,便想取出。哪知那玩意兒好像焊在底座上一般,分毫未動。少年腳下一軟,地面塌陷,竟如流沙。左右兩邊原本靠牆的石獅子,忽然彈跳起來。阿又背向它們,退無可退,避無可避,雙肩發緊,被擠在中間。獅子認準盜寶者,一個咬左臂,一個咬右臂。他狂吼一聲,運力摔去。然則,如何能夠摔得開? ▪ ttкan▪ C〇
這裡的機關是一環套一環,牽一髮而動全局。石獅子方有動靜,鎖頭上的銅獅立刻警醒,厲嘯起來。它一叫喚,院子那頭的巨大山精馬上就會朝這裡奔。包括將軍麾下的上殿武士,也會傾巢出動。縱是狡兔,焉能逃脫?
楊朝煙上前想助他一把,誰知掰了幾下,如同蜻蜓撼柱,依舊紋絲不動。
少年急道:“用我的劍砍它腦袋。”
她一愣,忽然退開,臉上表情甚是奇怪。
阿又見她不動,問道:“怎麼?”
小姑娘偏過頭,眯起眼睛,眨了兩下,“我幹嗎要救你?我們本來就是敵人。”
少年看她不像是說笑,心下一沉。沒想到,她看似天真爛漫,花花腸子倒是不少。“你想逃跑?”
她沒回答,只是慢慢退到門邊。
明阿又知道,她要跑了,自己這跟頭算栽定了,急道:“別忘了,我們三下擊掌爲誓。”
她倒不含糊,坦然答言:“首先,我不怕天打雷劈。其次,我也不是君子,我是小人。”
說完,她的頭縮進門板後面,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遠去。
沒走多遠,她又跑了回來,“剛纔忘了一件事。”
楊朝煙伸手把他寶劍摘下,捧在手中,道:“反正你用不上,不如我拿走,還能物盡其用,你就不必謝我了。”
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少年咬着牙道:“閣下實在客氣。”
楊朝煙看他生氣,不禁巧笑倩兮,湊過去在他右頰上輕輕啄了一下,笑道:“對不起啦。”
交代完後,小姑娘轉身出門,這次果然再沒回頭。
竹林頂端,綠浪翻滾,被碰折的枝葉墮入泥濘。一個毛茸茸的龐然大物,高几逾塔,兩隻猩目吐放豪光。它四肢奇長,面目可憎,彎腰駝背,身形佝僂。它踏過的地方,下陷成坑。一路闖來,將路上花草踩得七零八落。縱是到得池塘跟前,也未停步,縱身一跳,水花濺起竟有丈二高,不過淹到它腰間罷了。
明阿又徒勞地掙了兩掙,心知胳膊是不能要了。他深吸一口氣,狠下心腸,將肩膀鬆垂。少年運力一擰,骨頭喀的脆響,生生折爲兩段。他忍着劇痛,往外扯拉,將夾在石縫中的手扯脫下來。這一來,是仿效壯士斷腕。可是生拉硬拽遠比斬下雙手要難過得多,阿又眼前一陣晃悠,幾乎站不住。
他想道,手可不能留在這裡。少年閉上雙目,微微凝神,將口內銀針吹入石獅腳下的小孔之中。
那三寸長銀針化做一隻白蟲,鑽進石獅口中。沒多大工夫,斷肢裂如蛛網。明阿又擡腳一踹,斷肢頓時四分五裂。另一隻胳膊亦是如法炮製。他將殘肢踢到角落,使了個隱身法,匿住行跡。
果然,窗戶向內推開,兩隻巨蟒般粗細的手指伸入,各處探了探。一隻眼睛懸在窗外,掃視一通。明阿又屏住呼吸。
過得良久,那怪未覺有異,房前屋後繞了三圈,最後朝南面尋去。
他這才長長鬆了口氣。
太陰府內,戰事已經平息。將軍凱旋,衆人夾道出迎,城內亂哄哄一片。
寶錦樓上樓下跑了三趟,就是不見楊朝煙蹤影。她不死心,又從西廂開始,大小房間重搜一遍。搜到明阿又的雅間內時,只見裡頭有個人影子。
寶錦將門一拉,喚道:“你見沒見到……”
她話音未落,不禁花容失色。只見少年的白狐裘上淋淋漓漓地沾滿鮮血,少年半臥在地,面如白紙,旁邊扔着兩截斷臂。寶錦忙把房門一閉,反扣起來。
她惱恨道:“天殺的,又去幹那宗掉腦袋的勾當了!”
阿又失血太多,起不了身,只得躺着說道:“別叫老頭子瞧見我這樣。櫃子裡有針線,你快去拿。”
女郎翻出針線盒,將他手臂對準地方一託,然後拈線穿針。怎奈雙手發抖,穿了幾次穿不進去。
明阿又輕輕說道:“用不着害怕,我跑出來時沒給人瞧見。”
寶錦小心翼翼把他骨頭接起,皮肉縫好。雖然傷得厲害,擦乾血跡後用衣服掩蓋,倒也不大能看出來。她手法靈活,顯是做得慣熟。
她冷冷說道:“這件事我遲早要給你捅出去。反正我不說,他們也會把你逮住。”
明阿又想也不想便道:“不會的,你喜歡我。”
寶錦聽了此話,反手就是一記耳光。少年滿不在乎,微微一笑。
女人狠狠瞪着他道:“你是個渾蛋!”
對於楊朝煙逃走的事,明阿又一點也不着急。他在太陰府住了十年,還沒聽說過有人能逃出去。
少年雖然體質特異,別於常人,可是雙臂斷而續接,總有幾日不得靈便。所幸並沒見將軍有何動靜。
將軍傳令重整廟堂,晝夜加緊各處巡防。對於有人潛入內殿的事情,隻字未提,似乎不放在心上。明阿又既然沒有後顧之憂,樂得清淨。只是寶錦自從上次以後,再不同他搭話,總是冷眼以對。少年深知她脾氣,雖然個性高傲,詞鋒犀利,其實心軟,所以不與她計較。
這時節,滿城街市上瀰漫着一股子刺鼻的硫黃味道,宛若天降火雨一般,滿目瘡痍。瓦上地下,坑坑窪窪,窟窿大小不一,皆有灼燒過的痕跡。
看來敵人越來越聰明瞭,知道近處交手討不着便宜,且狼虎谷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於是用上了火藥。只不過他們不知道關竅所在,依然是無功而返。
又等兩日,麻痹漸消,明阿又活動活動手腕,已然痊癒。他尋思差不多該去把兵器要回來了,不然,自己混跡江湖這些年,栽在一個丫頭手上,未免不大講得過去。
挑了一天豔陽高照,沒跟人招呼,他走出殿閣,一路尋來。
估量大約楊朝煙沒膽量走前門,必定是奔城南的側門而走。那裡不是向山,而是向野,且寒蕪空闊,渺無人煙,住了許多飛僵和地老鼠精,都不屬太陰府管轄。還有一隻有能耐的精怪,平日與將軍鴻書通好,比鄰而居。
荒漠滿目盡蕭然,地上未有蒼翠,只有荊棘亂墳成堆,活木早朽。地下孔洞如織,便是每走幾步,都能瞧見數個大若嬰孩頭顱的洞穴。
阿又腳邊土壤活動,鼓起大包。頂上開一孔,一個小黑人兒嗖地躥將出來。只見他個頭不過少年一半高,矮矮肥肥,吊白三角眼,兩腮尖利,模樣甚是滑稽。
矮人手中掇一杆長槍,指着明阿又鼻子,斷喝道:“來者通名!”
阿又拿手按下他的槍尖,道:“你不認得我麼?”
那黑臉矮子細細一瞧,吃了一驚,“大少爺,你怎麼來了?”
“三天前,有沒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上你們這兒來過?”
那人一聽,兩手一拍,道:“哎呀,果真是打你們府上偷跑出來的,我說你怎麼今天才來?這幾日可把我們哥們兒折騰得夠戧,快同我去瞧瞧吧!”
說着,扯了他袖子,兩人並肩奔去。
別瞧這小矮人手短腿短,跑起路來卻一點不慢。急行了約莫有半里地左右,遠遠聽到有人吵嚷。但見荒野上有棵光禿禿的大白樹,樹下里三層,外三層,圍了許多地老鼠精。他們持着十幾根長槍木棍,朝樹枝上亂捅。樹上那人身法輕盈,手內仗劍,跳來躍去,削折不少兵刃。底下人逮她不住,紛紛破口大罵。
明阿又看了半晌,奇道:“這是怎麼個說法?”
黑臉侏儒答道:“那一日,我們巡山,看見這小姑娘在門口亂走,也不知她什麼來歷,於是上前相詢。一聽說是從你們太陰府逃出來的,急忙攔住。正想把她遣送回去,哪知她就發了兇性,拿劍斬傷了我們十幾個兄弟,斷手的斷手,折足的折足,好沒道理!後來她看看情勢不妙,便一路溜到這裡,上了樹去。算算相峙已三日有餘,她非但不下來,反而削壞許多兵刃。咱哥們兒怕苦了她那口利器,誰也不敢上樹,只好將她團團圍住。”
正說到此,只見爲首兩人交頭接耳議論一陣,而後發一聲喊。頓時,二十多個侏儒撲將上來,抱住樹幹猛啃。
老鼠牙齒何等厲害,不多大工夫就將樹幹啃出一個缺口。白樹支撐不住,漸漸傾斜。小姑娘立足不穩,晃得幾晃,眼見搖搖欲墜。底下人拉起一張大網,似要甕中捉鱉。
咔啦啦一陣響,大樹轟然倒塌。楊朝煙驚呼一聲,緊緊抱住一根樹枝。
明阿又自人叢中躥出,雙手朝上一託,那棵樹竟然叫他穩穩托住。他一手把住樹幹,另一隻手解下腰間軟鞭套甩,不偏不倚正套住小姑娘的腰身。楊朝煙順勢輕輕巧巧地跳落在地,寶劍“純鉤”已被阿又順勢奪走。
少年放手,樹幹這才傾倒。衆人一哄而上,便要動武。小姑娘見勢不妙,閃在少年身後。
方纔領路的侏儒說道:“大少爺,你不必護着。今天這樁事,無論如何不能善了。這丫頭得罪我們事小,刺傷我們族內長老事大。如今老爺子身負重傷,這裡弟兄,哪一個能饒得了她?”
明阿又皺起眉頭,問道:“你真把人家砍傷了?”
楊朝煙其實心中不忿。原本不是她先動手,且人家圍攻上來,刀劍總不長眼,但求殺出重圍,哪裡管得了這許多?可她性情光明磊落,心想自己做的事,總不能帶累別人。
旁人見她頷首不語,愈發出言不遜。這個說要殺了她替長老報仇,那個說殺了她太便宜,要零零碎碎地折磨她讓她受苦。衆人料想不過是個出逃的婢女,就是殺了,太陰府大約也不會派人上門找麻煩。
少年頗爲煩惱,一邊自己理虧在先,另一邊也是不想得罪人。然而,把小姑娘獨自撇下似乎也不像話。縱然她陰過自己一回,但無論怎麼說,之前幫自己在先,見死不救未免太不仗義。
楊朝煙沉吟一會兒,雙手一叉,朗聲說道:“各位,小女子行事魯莽,出手不知輕重,傷了老人家,又帶累你們在此相峙許久,先向大家賠個禮。”
說着,她恭恭敬敬地向他們拜了一拜。侏儒們見她居然肯自承其責,都大出意料。爲首一人怒道:“光賠禮就完了?”
“當然沒完,要是賠禮管用,那還要衙門幹什麼?”她嫣然一笑,說道,“既然我失手刺傷老爺子,我便負責將他醫好。倘若他老人家大難得以不死,我雖有錯,也可功過兩抵。你看如何?”
那人撓了撓頭,有些遲疑地道:“那你……你醫術怎樣?”
“不敢說有起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對付刀創劍傷總是綽綽有餘。”
她嘴上說得輕描淡寫,侏儒卻將信將疑。但事已至此,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讓她先診一診再說。
原來地老鼠修煉成精,並不慣久居於此,且道行淺薄,之中自然連一個通醫術的都沒有。其實他們本來皮糙肉厚,就是受傷,也少有傷重不治的情況。可是事不湊巧,小姑娘使的“純鉤”實在厲害,斷人首級如同切菜,又是專擅剋制鬼怪之物,所以這才闖下禍來。少年看她神色自信,似乎頗有把握。
衆人擁着他二人回洞府,因怕她使詐,所以看得十分嚴密。
他們走到一片亂墳崗上,繞了幾個圈,終於在一塊青石墓碑前停下。那領路的肥胖侏儒將墓碑一掰,墳前露出一個孔洞。從此處鑽入,匍匐而行一小段路,裡頭豁然開朗。
沒想到地上景物破敗,地下卻有如此一番福地洞天。對面桃林一片,微有清風徐來,小溪蜿蜒,涼爽自在。朱門繡戶,頗不俗陋。過大門,入內閣,後邊幾廂耳房,有數人的呻吟聲從裡傳來,想必就是當日傷於劍下的侏儒。
楊朝煙聽他們叫聲悽慘,心下就有些不忍。他們穿過迴廊,過了三重門,纔到得臥室。只見有個鬚髮盡白的老頭躺在榻上,胸口和右臂纏着厚厚的繃帶。他雙目緊閉,神志不清,出氣多於入氣,嘴脣嚅嚅而動,也不知在說些什麼。牀頭站了幾個丫鬟婆子,都暗自飲泣。
楊朝煙來到牀前,將他脈搏一搭。衆人圍繞在側,均屏住呼吸,不敢吱聲。小姑娘閉目想了一想,將老頭兒衣服揭開。
他胸口那一處劍傷雖然刺得深,所幸沒傷到心脈。加上他肌肉癒合很快,已好了一小半,無甚大礙。她又在老頭手臂上查看,把繃帶撕下,裡頭糊了厚厚一層黑色的膏藥。
她拿鼻子一嗅,道:“這外敷的藥膏倒是沒用錯,只不過老人家當時不慎滑倒,傷了筋骨,你們又不會接骨,所以外傷看似癒合,其實裡頭卻一塌糊塗。我得將接錯的地方折斷,重新接過……”
話音未落,那老人似是覺察到有人,微微張開眼睛。一見是楊朝煙,立刻雙目圓睜,全身篩糠般哆嗦個不住。
他喉嚨裡呵呵怪響,指向小姑娘,顫巍巍地道:“你……你……你……”
忽然,他雙眼一翻,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