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我,彷彿已經跳出軀殼,正居高臨下,嚴肅地審視着“夏天石”的一生之路。
“遠離任何女子,不可貪多濫情,未來之路崎嶇,唯有精誠可成。”我給“夏天石”指點人生。
當然,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心魔,那心魔就是“心太軟、不夠狠”。
“對自己狠一點,對世界狠一點。”這是我給“夏天石”開出的另一張良方。要做大事的人,必須在人生的每一刻都謹慎節制,不放縱自己,也不讓別人縱容自己,時刻保持足夠的警惕性,如林中睡虎一般。即使在睡夢之中,也睜着一隻眼,盯着這個光怪陸離、危機四伏的世界。
再有,我可以不殺人,但卻不能沒有殺人之技。
在這個世界上,要想成功,必須腦力、身體、智商、情商缺一不可,該用腦時用腦,該出手時出手。
一切奇技,都靠自己摸索學成,不能總是臨急抱佛腳。楚楚的死,給我提了個醒,任何保護力量都不可靠,要想長命百歲,必須比任何人都強,全身上下,武裝到牙齒,才能一個人殺出一條血路來。
當我跳離“本我”,從第三者的角度審視自己的時候,很容易就發現了那些早該彌補的短板。
短板不補,最終一事無成。
“我知道了。”我輕輕放開了楚楚的身體。
楚楚已亡,再疼惜她,她也沒有感覺了,而我此刻所做的,只不過是給“我”看、給外界所有人看。
“你真的知道?”玉羅剎冷笑着問。
“變得更強,做得更好,令仇者痛、親者快,不放過一個該殺之人,不讓每一個愛我的人失望。就這樣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秒鐘。彼時,無愧於任何親人朋友,無愧於天地、正義、良心。”我無比誠懇地回答。
噹啷一聲,一把帶血的斷刀落在我的腳邊。
我默默地彎腰提刀,在袖子上擦乾了刀鋒上的血痕。
“去吧,殺光他們。”玉羅剎說。
我俯下身,在楚楚額頭深深一吻,然後直起身,單手拖刀,大步向前。
那是刺殺楚楚的斷刀,我要用它殺光扶桑島來的奇術師,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鬼面伎在樹後時隱時現,我提着斷刀筆直前進,已經忘記了所有的困惑與驚懼,只想窮盡這片櫻花林,直達真正的戰場。
在我身後,不時響起有人被殺時短促而駭然的驚叫聲,但我無須理會,因爲那些與我無關。
沙老拳頭曾經零星教過我一些刀法,有些招式來自於濟南傳統武術,有些則是來自於他秘藏的波斯彎刀刀譜之中。現代社會對於刀具的管制十分嚴厲,所以我學刀時只能以木刀代替,無法提起學習興趣來。
以沙老拳頭的技擊水平,在濟南武術圈子裡連前十都排不上,我跟他學習,刀術基礎就更不值一提了。
我腦子裡甚至已經沒有任何刀法招式的影子,只記得沙老拳頭說過的一句話——“天下武功,無不可破,唯快不破。”
當一種武功快到別人來不及抵擋時,也許不用長刀利刃,只是一把菜刀、水果刀、剪刀,就能在頃刻間奪人性命。
快,纔是一切殺人技術的秘訣。
櫻花漸漸稀疏,我知道,就要抵達這片美麗樹林的盡頭了。
一出樹林,即見滿地芳草,芳草萋萋之內,又有無數野花奼紫嫣紅地開着。野花簇擁之下,一個直徑丈餘的噴水池平靜地出現在我視野之內。
桑青紅就坐在水池邊,掌中握着一束野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着。
我沒有鬆氣,而是徑直向前,走向桑青紅。
她是一切禍亂的起點,殺了她,禍亂也許就能從此平息。
“喂,止步!”她擡起頭,遠遠地向我擺手。
我毫不理會,大步前進。
突然之間,地上的青草與野花激烈地搖盪起來,化爲一隊隊貼地翻滾的鬼面伎,一手挺烏藤盾牌,一手握兩尺忍刀,組成了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忍者大陣。
“我們可以談一談,有些事,你應該非常希望知道,而且那些事只有我能告訴你,別人沒有親歷過,就算轉述,也是道聽途說,面目全非。我很清楚,你是夏氏一族的後人,只有你有權利知道這一切。夏天石,夏天石,夏氏一族三代以下弟子的名字,都是我親手替你們取的。以我與夏氏一族的淵源,我又怎麼會害你們?”桑青紅有些傷感地說。
“先賠楚楚的命來。”我冷冷地迴應。
桑青紅是幻戲大師,我無法相信她說的任何話。
“賠命?”桑青紅皺眉,把掌中的野花放在池邊,信步向我走來。
我攥緊刀柄,視線落在桑青紅的脖頸之上。
沙老拳頭曾說過“無招勝有招”的技擊格言,任何招式都是爲了擊倒對手、殺死敵人,如果太在意技擊套路,或者腦子裡完全考慮下一招的形式、方位、動作,就會因爲太拘泥於形式而忘記了出手的本意。
就像現在,我走到這裡來,唯一的目的就是殺了桑青紅,結束這場禍亂。
那麼,只要我的短刀切斷了她頸側大動脈,只一刀,就完全解決問題。
“爲什麼要我賠命?難道你認爲,我們應該對所有死者負責?每殺一人,我們身上就要揹着一條人命悲哀度日?夏天石,我真不知道夏氏一族中怎麼會出現你這麼迂腐的人?想想你夏家歷代祖先是多麼英明神武,你就該知道,你的視界有多狹窄?你的認識有多蒼白?”桑青紅走出了忍者大陣,款款地站在我的面前。
風從遠處來,拂動着她的風衣衣袂,飄然舒展,風情無限。
我搖搖頭,更緊地攥着刀柄。
“放下那把刀,它不屬於你。夏氏一族殺人,從來不用別人的武器,那隻會玷污了夏氏的三代盛名。夏天石,你摸摸自己的心口,想想這個名字的來歷——”她痛心疾首地再次叫我的名字。
“來歷是什麼?”我調勻呼吸,緩慢地迴應了這幾個字。
等到桑青紅雙脣一張,即將回答我的問題之時,我猝然揮刀,飛斬她的頸側。
我明顯地意識到,這一次出刀的身法極其笨拙,力氣並未起自丹田、流經膻中、貫於雙臂、直達腕掌,然後刀隨心動,心隨目動,行雲流水般斬殺敵人——這些理論似乎是沙老拳頭教過的,但我只知其言,不知其意,根本無法運用。
這一刀,我只是讓自己的身體急速回旋起來,像陀螺一般直衝過去,眼神落點就在桑青紅頸上。
半秒鐘之間,我的刀果然砍到了桑青紅頸上,但卻被她掌中的一枚峨眉刺護手鉤擋住。
她的右腕輕輕一扭,被護手鉤鎖住的斷刀就從我手中斜飛出去。
我承認,我技不如人,根本殺不了她。
這一刻,兵器脫手,我反而變得無比鎮定。
其實,當一個人視死如歸之時,就什麼都不懼怕了,完全把死亡當成吃飯、遊戲或者睡覺一樣,來就來,死就死,沒什麼大不了。
“你真是不懂事,我設下的每一變局,都不是針對你。我怎麼可能向你下手呢?你是夏氏一族唯一的男丁根苗,我只會全力保護你,天石,過來,你過來……”桑青紅向我伸出左手,微笑着低語,像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大姐姐,面對頑皮淘氣的小弟弟一般。
我不爲所動,緩步後退,誘使她離開忍者大陣。
玉羅剎就在我身後,只要桑青紅失去左右臂助,就將被玉羅剎瞬間擊殺。
“你過來,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這其中,有你很想知道的夏氏一族的最大秘密,關於‘神相水鏡’,關於這一百年裡發生的所有事,關於你的太爺爺和爺爺……”她一步步跟上來,似乎沒有識破我的計謀。
大約連退了二十餘步,我已經再度接近櫻花林。
“天石,你知道嗎?‘神相水鏡’是你太爺爺一生嘔心瀝血追尋的東西,江湖上任何覬覦那寶物的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要知道,每一件至寶之所以天下無雙,就是因爲它不僅僅能供人觀看賞玩,更重要的是其中擁有巨大無比的神力,只要找到訣竅,就能改變世界。你太爺爺是有着遠大志向的人,在百年之前軍閥割據、諸侯混戰的昏昏濁世之中,早就洞悉了世情,世人皆醉他獨醒,世人皆濁他獨清。他曾對我說過,只要獲得‘神相水鏡’,他就能得遂大願,拯救天下蒼生,成就理想世界。”桑青紅一邊說,一邊唏噓不止,似乎想起了那些傷痛不已的陳年往事。
起初,我是站在楚楚這一邊,全力對抗日本幻戲師門派,因爲我是中國人,天生所站的立場就是中國人這邊,絕對不會併入漢奸、走狗那個行列裡去。
桑青紅的話讓我有些迷茫,當她情深意切地向我伸手時,我幾乎無法拒絕。
“你到底是誰?”我下意識地開始繼續探究她的身份,似乎只有那身份明確下來之後,才能讓我心安。
“我是夏氏一族的朋友,永世永生的朋友,永遠都不會改變。”桑青紅的語調變得無比摯誠。
刀已經不在我手,現在我期待的是玉羅剎從櫻花林中殺出來之後的驚天一擊。至少,有人必須爲楚楚的死負責。
“你來,我告訴你所有的事。”桑青紅說,向我伸着雙手,一步步走近。
嘩的一聲,遠處那噴水池開始噴水了,水從池中央亭亭玉立的美女手中託着的花瓶噴出,升高五米之後,均勻地向四面灑下來。
桑青紅愕然回頭,望着那如春雨漫灑的池水。
水池邊多了一個人,正是一身血衣的玉羅剎。她已經取代了之前桑青紅坐過的位置,斜坐在池邊。
所有的鬼面伎失去了掌控者,全都木立在那裡,進退不得。
玉羅剎這樣的做法出乎我的預料,看來她纔是對局勢觀察得最爲透徹的人,最短時間內覷見了桑青紅幻戲大陣的最薄弱之處,異軍突出,兵不血刃地佔領陣中要地。
“你輸了。”我鬆了口氣,再向後退一步,後背靠在樹幹之上。
幻戲師的本事真是了得,就比如現在,我明明知道所有的櫻花樹都是桑青紅憑藉一己之力幻化出來的,但後背所抵,樹幹堅硬,與真正的樹幹沒有什麼區別。
奇術世界廣博無垠,我由此深知自己所知的連奇術的皮毛都算不上,以後需要學習的路還很漫長。
“天石,人世間沒有絕對的對錯,你同意嗎?惡人中也有善人,善人中也有惡人。只不過,爲善爲惡,只在人的一念之間。你今日站在苗疆煉蠱師的隊列裡,自以爲依傍着正義之師,但你有沒有想到,之前任何奇術師只要跟煉蠱師爲伍,就會被驅逐出原先的門派,成爲江湖上人人唾棄的不軌之徒?你回頭想想,自己做的,百分之百正確嗎?”桑青紅暫且不管玉羅剎,只是一步步逼近我。
在中原,煉蠱師的名聲的確不好,因爲人人都忌憚苗人落蠱的手段,生恐一個不小心遭了煉蠱師的暗算。所以,大門大派索性閉關鎖國,立下門規,嚴禁弟子與煉蠱師爲友。
中國歷史上,曾多次出現過類似事件。幾乎在每一代的江湖上,都有名門正派弟子因爲與魔教衆人來往而搞到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悲慘例子。
桑青紅的話不無道理,如果不是遇到楚楚,我是絕不會與血膽蠱婆那樣的人走在一起的。在我眼中,楚楚並非煉蠱師,而只是一個溫柔懂事的鄰家小妹。
“你們殺了楚楚,也以爲自己做的百分之百正確嗎?”我大聲反駁。
“楚楚殺了官大娘靈魂解析而成的‘九命’中人,她做得對嗎?”桑青紅也向我反問。
我搖頭冷笑:“咱們不妨慢慢追溯源頭,那撐着傘的老男人在電梯裡不由分說刺殺了血膽蠱婆,他做下的事,豈非才是混戰的起因?”那老男人已死,如果就在楚楚以細蟲齧噬對方的節點來結束紛爭,就不會發生楚楚被殺的慘烈一幕了。
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吃,如果有,我寧願自斷一臂,替楚楚換來一顆,救她性命,消滅全部的遺憾。
“如果你提到那老男人,我就更是有話要說了。他們的過去全都與曲水亭街有關,每一個人都曾在那裡有着深刻的記憶,所以喪命之際,靈魂不肯遠離,全都盤桓於此。官大娘是個好人,在走無常者裡,她是真正宅心仁厚之輩,所以纔將這些執拗不散的靈魂揹負在自己身上。孤魂野鬼是最可憐的,正是官大娘的出現,才避免了這些人最終淪爲野鬼。她爲何這樣做?只因爲那些靈魂全都死於夏氏一族手中。他們不甘心,不服輸,常年逡巡於曲水亭街的泉水兩側,等待報仇之機。如果沒有官大娘,你不可能活到現在,早就被這些復仇者暗中索命幾百次了。這些因果關係都是我們能看清的,若是再向前推演二百年、三百年,那麼人與人之間的輪迴糾葛將變得無限複雜,理都理不清。天石,到我這邊來,只有我是不會害你的,因爲你姓夏,夏氏一族未來的領袖。”桑青紅加快腳步,幾步就到了我的面前。
我再想躲,已經躲不開了,被她劈手抓住了手腕。
“天石,跟我走,遠離那些苗人。”她低聲說。
“我爲什麼要相信你?非我族類,其心必殊,不是嗎?”我猛地振臂,想要擺脫她,但她五指如鉤,根本不容我掙脫。
“你又錯了天石,在亞洲,除了漢族,其它都是異族。那麼,仔細想想,在你們眼中,大和民族是異族,苗疆煉蠱師也是。現在,你只需要認清自己需要什麼,根本沒必要去考慮正義、民主之類虛幻的教條。跟我走,只有我能幫你振興夏氏一族,重新成爲奇術界的領袖。這是夏氏祖上的教誨與希望,全都放在後世子孫身上來完成。天石,你不能讓他們失望,如果你失敗了,下一代人處於高科技的包圍之下,就更不能有耐性聽這些陳年故事,也就沒有任何夏氏子孫遵從祖宗遺命走上振興之路了——”
從她的話裡,我突然意識到,桑青紅的思維模式、思想意識與官大娘體內的“九命”完全不同。
當下,以桑青紅的應變智慧與遊說口才,任何人都會被她說動,成爲日本幻戲師的傀儡。
那麼,她不應該是跟“九命”同樣檔次的奇術師,她也絕不會是“九命”之一,而是單獨存在、真實無比的一個“人”。
這一點上,她還是或多或少地騙了我,很巧妙地隱藏了自己的身份。
“你不是經過解析的靈魂,你一直都是真實存在的,跟官大娘並無太大的關係。我想知道,你盤踞這裡,到底是爲了得到什麼?”至此,我在頭腦中對桑青紅身份的推演已經完成,她纔是日本奇術師發動進攻的總設計師、總統領者。
“我要什麼?我到底要什麼?你這一問,倒真的是把我問住了。”桑青紅將垂落下來的髮絲左右撩開,露出那張令我又熟悉又陌生的臉。
在幻象中,我多次見到她。這就是她的本來面目,一個美麗與智慧並重的二戰絕世女諜。
“我想得到的,就是夏氏一族想得到的。我只感念舊情,才千方百計回來,帶領你走向正確的道路。”桑青紅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