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櫻花倀鬼,鬼臉雕蟬(3)

“喂,裡面啥情況?”沙老拳頭在門邊叫。

他是練武術的,孔武有力,膽氣過人,但今晚上在我家裡發生的事全都在武術範疇之外,把他也給嚇住了。

我看到他手裡拎着大手電,立刻招呼:“把手電扔過來。”

沙老拳頭揮手,手電便拋到了我手裡。

我定了定神,手電對準那怪物,但並沒有盲目地撳下開關。

“大娘,如果煞鬼跑出來會出什麼事?”我問。

“我不知道。”官大娘苦笑着回答,“傳說只是傳說,我這輩子還沒見過真正的煞鬼。也許……也許見過煞鬼的,全都給它害了。”

不約而同的,我們各自打了個寒噤,臉上的表情全都僵住。

“我死了,我們夏家就完了。”這是我腦子裡第一個想法。

如果那怪物是煞鬼的化身,那麼最明智的做法應該是退出去,把左鄰右舍全都叫起來,甚至打110報警,人都湊齊了再作處理。

“我死了,沒有人年年到警察局去追着問,無頭案的資料塵封起來,大哥也就白白地給人害死,兇手逍遙法外——”我不甘心。

“咱們先出去吧?”官大娘說。

我實在是到了窮途末路之時,親人沒了,錢沒了,家沒了……一切都沒有了,只剩兩手空空的一個我,偏偏又遇到了白公事裡最可怕的煞鬼。

官大娘看我情緒不對,伸手來拉我。

我腳下一個踉蹌,手指不自覺地發力,手電筒立刻被撳亮了。

“啊?”官大娘倒吸了一口涼氣。

按照常理,好人是鬥不過惡鬼的,不管是遇到哪一種鬼,都應該避開走,逃得越遠越好。

我的運氣真是壞到了極點,明明想要躡手躡腳地退出去,卻打開了手電筒,跟那怪物面對面地遭遇。

官大娘臨危不亂,揮手一擲,手中那把香均勻地撒落在棺蓋上,煙霧彌散,迅速將那冰棺裹住。

“那是一隻知了!”我勉強看清了那怪物的形狀。

老濟南的土話把蟬叫做“知了”,剛從土裡爬出來的幼蟲可以油炸來吃,是佐餐下酒的好東西。

如果它真的是蟬,那就沒有任何可怕之處了。

沙老拳頭一個健步竄進來,跟官大娘並肩站着。

那的確是一隻蟬,黑頭黃肚,兩肋下拖着半黑半黃的翅膀。

沙老拳頭鬆了口氣:“真的是知了,那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它不該出現在這兒,現在纔是陽曆四月,離它破洞上樹的日子還早着呢!”官大娘不敢放鬆,反手又抓了一把香,用打火機點燃。

我放低手電筒,把那東西裹在光圈裡,驀地發現那蟬的肚子上有着一個詭譎之極的圖案,竟然是一張五官眉目異常清楚的微縮人臉。蟬的腹部長不到一寸,寬僅有半寸,那人臉就像一張一寸黑白照片那樣,緊貼在它的肚子上。

“鬼臉……是鬼臉……”官大娘喃喃地低叫。

再仔細看,原來那人臉的五官竟然是雕刻在蟬腹上的,刻痕至少有兩毫米左右。

“把手電關了,快把手電關了!”官大娘又叫。

我撳滅了手電,但那張臉卻已經深深地刻在我腦海裡。

官大娘一手拖我,一手拖沙老拳頭,“我們趕緊出去,大事不好了!”

“怎麼了?怎麼了?”沙老拳頭一邊往外走,一邊掙扎着嘟囔。

到了屋外,官大娘點燃了那把香,分爲四小把,在空中揮舞三圈,等煙霧在門框範圍內迅速彌散開之後,再把香平放在門檻上,香頭衝着冰棺。

她的表情嚴肅到極點,緊咬着下嘴脣,牙齒尖上已經滲出絲絲鮮血。

“你倒是說話啊?到底是怎麼啦?”沙老拳頭問。

“鬼臉雕蟬,大凶兆。”官大娘回答了七個字。

沙老拳頭沒聽明白,左拳砸着右掌,發出響亮的啪啪聲。

“任何一個葬禮上,不管亡故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管那鬼臉出現在哪兒——只要出現了鬼臉,那就是大凶之兆。曲水亭街上只出現過兩次這種情況,一個是大前年的王家,鬼臉出現在井水裡,結果一家五口,半年內全都查出了癌症。另一個,街尾轆轤把衚衕姚家,爺爺死的時候鬼臉出現在遺像背面,一年內家中男丁全都患上必死惡疾,無一倖免。現在,我這是第三次看見鬼臉,你們說,該不該先退出來?”官大娘解釋。

王家、姚家的事人盡皆知,更被坊間八卦之徒謠傳衍生爲“閻王發飆、無常索命”的奇談故事,編的有鼻子有眼兒,越傳越是駭人。

這個節氣不該有蟬,那冰棺的蓋又寬又沉,單個人都無法取下,蟬是絕對不可能鑽進去的。

唯一的解釋就是,那蟬來自爺爺體內,這時候自己鑽出來,振翅要逃。

“拿網子逮住它,不就萬事大吉了?”沙老拳頭問。

官大娘搖頭:“把它逮住,再怎麼處理?”

沙老拳頭語塞,畢竟他連那蟬是什麼來頭都沒弄明白。

“怎麼辦?”我向着官大娘。

她搖頭:“我也不知道。”

到了明天,葬禮上必須有向遺體告別的程序,棺蓋必須打開,那時候蟬肯定會飛出來。假如它是來散佈厄運的,則所有前來弔唁的賓客定會遭受荼毒。所以,必須要在今晚消除這個巨大的隱患。

既然官大娘也束手無策,那這事就麻煩了。

我望着南面的牆頭,深感四面楚歌,心驚膽寒。神秘倀鬼剛剛退卻,這鬼臉雕蟬又粉墨登場,似乎都算計好了我已經窮途末路,全都來分最後一杯羹。

“我這就打電話請救兵。”官大娘說。

我知道,濟南城裡有這麼一個白公事高手聯盟,專門爲老百姓解決葬禮、婚禮上出現的古怪問題。

官大娘撥通了電話,簡單介紹了幾句,然後開了免提,等對方回答。

電話裡,一個聲音蒼老的男人低沉而緩慢地問:“小官,你確信人已經死了?”

官大娘迴應:“百分之百。”

那老男人沉默了,久久沒有響應。

官大娘沉不住氣:“殷九爺,這事兒急,您老能不能屈尊過來給救救急?”

那殷九爺嘆了口氣:“我去,也不見得能解決問題。如果人還活着,那就好辦了。”

官大娘急得撓頭,張了張嘴,但卻沒有出聲。

“鬼臉,雕蟬……你在這行裡也有一陣子了,應該知道,刮骨驅邪鬼見愁,一分印子一分險……”殷九爺說。

官大娘變了臉,原地打轉,向着北屋門口。

“會死人的,會死人的……”殷九爺喃喃地自言自語。

“殷九爺——”官大娘的聲音忽然變得悽慘而悲壯起來,“您老只管來就是了,要以死破邪的話,有我頂着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知道事情變得越來越不妙了。

很多古籍中說過,邪靈妖鬼鬧出種種怪事來,令人驚恐萬狀,其最終目的不過是吃人、殺人。倘若有人肯做大無畏之犧牲,甘願獻出生命來平息禍端,那麼其他人就平安無事了。同樣,既然官大娘說出這樣的話,殷九爺自然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果然,殷九爺的聲音輕鬆了許多:“小官,你別這樣說,大家都是爲了濟南老百姓的生命安危奔走,無論誰犧牲,都是一件讓人扼腕嘆息的事。你別急,我這就帶人過去。”

官大娘報了我家的地址,殷九爺又是一聲長嘆:“小官,你這又是何苦呢?當年你戀慕的人早就死了,他夏家的事你還要管到底嗎?這種無謂的犧牲豈不是……豈不是明珠暗投?”

官大娘一笑:“殷九爺,這是我的私事,不勞您操心了。您若是真爲我好,就趕緊帶人過來,天亮之前咱們得解決這事。”

殷九爺連聲答應,然後掛了電話。

從兩人的對話中,我似乎聽懂了什麼,但卻不敢多問。

“殷九爺是濟南白公事這一行裡的老大,他手底下有一批高手,別人解決不了的難題,到他那裡,大部分都迎刃而解。石頭,放心吧。”官大娘說。

我點點頭,好多感激的話說不出口,只是覺得,官大娘眼下是我最親的親人,也是唯一值得倚靠的。

“石頭,借一步說話?”沙老拳頭向大門外指了指。

我還沒開口,官大娘已經替我擋下:“不行,外面黑,別出去。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

那喊我名字的怪物雖然退去,但不知何時又會悄然掩殺而至。此刻到門外去談事,確實不太明智。

“可是這事……它是個機密的事,我只能跟石頭一個人說。”沙老拳頭急了。

官大娘冷冷地搖頭:“那就等殷九爺來了,確定街上安全了,你們再出去說。”

沙老拳頭氣得直喘粗氣:“等他們來了,人多眼雜,就更沒機會說了。好吧好吧,你也不是外人,就算守着你說這事也沒關係。石頭,這個給你——”

他的右手本來插在褲袋裡,一拿出去,五指張開,露出掌心裡的一根黃燦燦的東西,竟然是一根兩寸長的小金條。金條寬度、高度都有半寸,粗略估算,摺合成人民幣最少要五萬元以上。

“什麼意思?”我問。

街里街坊雖然關係不錯,但大家畢竟非親非故,平白無故送這麼重的禮我可不敢拿。

“這個給你,出殯辦事需要錢。”沙老拳頭回答。

我向後躲,不敢接金條,但沙老拳頭一個箭步進身,左手叼住了我的右腕,然後把那根金條拍在我右掌心裡。

“我不能收,我還有點錢。”我試着跟他抗拒,但他雙臂上的力氣大得驚人,就算我是一頭殺紅了眼的牤牛,也很可能被他當場制服了。

“老沙叔,你這是幹什麼?無功受祿,恐怕會給石頭帶來厄運。”官大娘說。

沙老拳頭搖頭:“你們不知道,這東西是老夏以前給我的。”

這句話讓我實實在在地大吃了一驚,記憶中,爺爺總是癡癡呆呆地蹲在院門口看螞蟻,穿得破破爛爛,滿臉鬍子拉碴,根本不可能存有金條。如果有的話,也早就給拿給大哥去兌換成人民幣過日子吃飯了。

“老夏給我的時候,是要我幫他辦一件事。我不收,他非要給我,最後鬧到我們都要當場翻臉了。我老沙不是個貪財的人,金條姓夏,那就永遠不可能姓沙,現在給了石頭,我就能睡個踏實覺了。”沙老拳頭坦然解釋,然後輕輕放手。

我舉起金條看,燈光之下,金條上刻着“千足純金”四個繁體字,左右兩頭各刻着一行數字,那就是它的重量“250克”。看來,我還是將它的重量估計輕了,按市值換算,這根金條至少能換七萬人民幣。

七萬元不是個小數目,沙老拳頭也不是特別富裕的人,如果換了別人,或許也就隱藏起來,裝作沒這回事。爺爺死了,誰還能起底這根金條的陳年舊事?

“你要是缺錢,就趕緊把它賣給太陽金店,換成現金辦事。”沙老拳頭拍了拍掌,像是抖落了掌心裡的塵土。

實際上,老濟南人裡多的是沙老拳頭這種重義輕利之輩,他們雖然做不到視金錢如糞土,但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原則和界限,不過分貪婪也不吝嗇算計,在品德操守方面絕不輕易越雷池一步。

我把金條放進口袋裡,然後向沙老拳頭深深鞠躬。家裡確實沒錢了,醫院那邊的醫藥費還沒全部付清,再加上爺爺的殯葬費用,已經是一個讓我吃不消的大數目。人窮志短,有了這根金條,起碼解決了我眼前的難題。

“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石頭,以後好好的,別讓老夏家就這樣斷了根!”沙老拳頭拍拍我的肩膀,轉身向門口走去。

官大娘凝視着沙老拳頭的背影,由衷地挑起大拇指讚歎:“好!”

門外黑乎乎的,街上的路燈已經全滅了,曲水亭街的大街小巷、千家萬戶已經進入了凌晨深度睡眠的狀態。

夜長夢多,這樣一個死氣沉沉的暗夜,正是容易發生兇險大事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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