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我眼前漸漸有了亮光,有人正用一把湯匙舀着熱水灌進我嘴裡。那水極苦,散發着濃濃的藥味。
“誰都知道‘雙龍奪嫡’的危害性,歷史上的‘玄武門之變’已經很明確地告訴後人,一旦出現‘雙龍奪嫡’的慘劇,國家命運都會遭受重大打擊。輕則,內憂外患,連年不止;重則,政權傾覆,改朝換代。作爲一箇中國人,我們肯定知道應該怎麼做。”這是那女人的聲音。
“怎麼做?犧牲一個嬰兒去換國家興盛嗎?嬰兒無罪,帶着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降生到這個世界上,我們有什麼權力摧折他?中日奇術師之戰既然不可避免,那就由成年人來承擔一切苦難,跟一個不諳世事的嬰兒有何相干?”
這是那蒼老男人的聲音,他雖然是“鳳舞九天龍悲回”針法的實施者,也是“逆天改命”的執行者,但我從他的所有表現上看得出,他是現場唯一一個有着不同想法的人。可惜,他沒有下決心扭轉局面,還是屈從於大衆的聲音,給那嬰兒改命。
由此可見,這是一個老實而無用的好人,不可能勇敢地站出來,發出不一樣的聲音。這樣的人,只適合庸庸碌碌一生,在別人的催促下、領導下被動前進,根本無法勝任救國救民、挽救蒼生的重任。
“我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別人的孩子能在戰爭年代冒着槍林彈雨上前線打鬼子,我們的孩子爲什麼不能爲和平年代作犧牲?我們夏氏一族的子子孫孫都是在祖宗牌位前發過誓的,無論身在何處、家在何方,只要祖國召喚,就得拋下一切應召而去,舍小家顧大家,爲建國大業粉身碎骨、肝腦塗地。誓言猶在耳邊,我們卻爲了一個孩子的命運——只是改變他的命運,我們還沒有達到拿他去獻祭的地步。你們這樣就想打退堂鼓了?還談什麼爲國家兩肋插刀、鞠躬盡瘁?”那女人咄咄逼人地問。
我極力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不帶任何偏見地去分析她說的話。的確,每一個新政權的子民都曾在旗幟下舉手發誓,要爲國家獻身。
這種誓言並非套話、空話、假話、大話,國家真正需要年輕人挺身而出的時候,我們這些人絕無二話,一定聽從召喚,指哪兒打哪兒。
以前,我們都聽過南疆自衛反擊戰的故事,故事中,士兵們用血肉之軀扛住了侵略者的子彈,揮戈反擊,翻山越河,打得敵人抱頭鼠竄。少年時的我們,也渴望成爲英雄,渴望着抱着鋼槍踏上戰場,橫掃敵方鼠輩,揚我大中華之國威。
“也許,我們都錯了。”那年輕男人也開口了。
“什麼?”那女人有些惱怒。
“我也觀察過,天成的掌紋正在發生變化。過去一年中,他雙掌掌緣的兄弟連心紋逐漸退化,最終平平坦坦,連點紋路痕跡都沒有。相反的是,在他雙掌的虎口位置,各出現了一條粗重的‘貪心不足蛇吞象’十字紋。我承認,天成是個奇術天才,既有慧根,又能吃苦,將來一定能成爲新一代奇術師中的領軍人物——”
年輕男人只說到這裡,就被那女人打斷:“說重點,說重點。”
我閉着眼睛,腦中回憶年輕男人說的那兩種手紋變化。
其一,“兄弟同心紋”是在掌緣最下方,即雙手攥拳之後,掌緣突起最尖銳之處。那種紋路只有兩兄弟以上的人掌上纔會有,每多一條,就證明此人多一個兄弟。這種相法是手相學裡最基本的理論,街頭巷尾的遊方術士們大部分都是從這種紋路里判斷問卜者的家庭狀況。
其二,“貪心不足蛇吞象’十字紋是大凶之兆,預示着“水滿則溢”的衰變變化。蛇心不足,妄圖吞象以果腹,最終卻死於大象重踏之下,蛇身化爲肉泥。如果這種手紋是天生的,則預示着該人野心勃勃,日後必謀求加官進爵,成爲一方領袖。假如能夠克己奉公、廉潔自律,將來也能平安一生。反之,如果不知收斂、貪得無厭,就會搜刮十年、一朝失去,不但手中空空如也,還有可能罹患牢獄之災。再有,如果這手紋是後天生成的,則代表該人的價值觀、世界觀因爲某些原因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很可能在這種貪心的蠱惑下,誤入歧途,死無葬身之地。
“我要說的重點是,本來我們可以做更周密的計劃,向天成掌中的囚龍下手,而不是問罪於嬰兒掌中的‘握龍’。我這樣說,還有一個原因。隋唐歷史上,曾出現過著名的‘囚龍’事件,只要跟‘囚龍’有關的人,都不會善始善終,連具全屍都留不下。我說的,就是昔日上過隋唐天下英雄榜前十位的‘靠山王’楊林,他使用的武器就是一對精鋼‘囚龍棒’,本意是輔佐大隋,光耀國威,成爲新老兩代皇帝的靠山,結果卻‘囚人’不成,反遭‘囚龍’之禍。從這個角度分析,‘鳳舞九天龍悲回’針法應該施加於天成身上,改變他的命運,你們說呢?”
年輕男人的話似乎有些道理,因爲“囚龍”一說也是相術學的小小忌諱。
相術學中是這樣描述“囚龍”之相的:龍囚籠中,志不得伸。遠離海天,舉步維艱。風雲際會,不可預期。患得患失,悲喜參半。見龍於囚,囚期未止。隙中窺天,空留遺憾。
所以說,昔日大隋朝“靠山王”楊林雖然掌控着天下精兵強將,卻無法抵擋命運的桎梏,由一對“囚龍棒”成名於江湖,卻也因“囚龍”的讖語,最終與大隋朝一同滅亡於“一字長蛇陣”中。
相術一學,不可不信。因爲神、人、鬼三界之中,人只不過是佔據了“地利”,而真正明瞭天時、掌控天機、深諳天道的,是神而不是人。神在天而人在地,神爲掌握無上權柄者,人在神的眼中,不過是小小螻蟻而已,神的命運之手輕輕撥弄,人就顛沛流離,不得善終。
如果有人手中有“囚龍”之相,那麼也肯定不是什麼吉兆。即使是在和平年代,也會不斷遭受意外之險。
“我說過,我們沒有時間了。”這是那年輕女人的聲音,“七王會纔不會好心給我們翻身的機會,目前在濟南,奇術師雖多,但大家都在作壁上觀,能夠跟我們聯手、分擔夏氏一族危機的,一個都沒有。今日你們也都看到了,每一個人都遠避二十步之外,生怕‘鳳舞九天龍悲回’的針法波及到他們,破壞了他們的好運。在我看來,不管是‘囚龍’還是‘握龍’,我們夏氏一族只要保住一條大龍,死守龍脈,就能撐過這一關。我們既然能改變天石的‘握龍’,也就有機會打開天成‘囚龍’的枷鎖,把囚禁的龍放出來,讓它騰空而上,夏氏一族的困境也就打開了。”
聽聲音,他們就在我的右方二十步之外。
我忍着後腦的痛,慢慢轉頭,望着那個餵我喝水的人。
那是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頭髮極短,臉型方正,濃眉大眼,虎頭虎腦。他的左手中託着一隻大碗,濃重的藥味從碗中不斷地散發出來。
“你醒了?我去叫大人來,他們都在隔壁說事。”他說。
我立刻叫住他:“不……不用,我有事,請你幫忙……”
他眨了眨眼睛,大力地點頭:“你說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我雙手一撐,艱難地坐起來。
此刻,我的身下是一張半舊的木牀,旁邊疊放着粗布的被褥。
天仍然很暗,旁邊的木桌上放着一盞檯燈,一圈昏黃的光透過檯燈的布罩子散發出來,晦暗不明,令人十分壓抑。
“我看看……你的手掌,我懂一點相術,你掌心裡,是不是有條龍?”我友善地微笑着,免得驚嚇了他。
“好,你看。”他把大碗和勺子都放在桌上,然後把雙手伸到我面前。
男孩的雙手指型勻稱、骨節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堅持習武的結果。
他掌心裡的紋路非常清晰,一絲多餘的亂紋都沒有。就在他的左手掌心三大主線紋之間,若隱若現地伏着一條一寸長的小龍。可惜這裡沒有印臺,否則的話,只要讓他用手掌按進印臺裡,再向白紙上按,一定能得到一個清晰的龍形掌印。
那條龍的龍頭向着虎口,龍尾指向小指的根部,恰好與三大紋呈十字相交。值得注意的是,那條龍是蜷伏着的,身體、腳爪根本沒有伸展開來,看上去十分憋屈。其實,在近現代所有的書畫作品、媒體影像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狀態的龍,幾乎所有的龍的形象都是御風而行、騰飛萬里,舒展到極致,也灑脫到極致。
所以,只要有相術知識的人,只要看到這男孩的手相,立刻就會做出“囚龍”的判斷。
年輕男人說得果然沒錯,“鳳舞九天龍悲回”的針法如果施加在這個男孩掌上,幫助他擺脫“囚龍”的窘境,那纔是大道。
“你有很好的手相。”我嘆了口氣,只能用這樣的話來安慰他。
“是嗎?好多叔叔伯伯們都說,這條龍很厲害。我有好多小夥伴,他們手心裡什麼都沒有。”男孩笑起來。
“你的弟弟呢?他手心裡有什麼?”我問。
男孩搖頭:“什麼都沒有,他還那麼小,手紋還沒長出來呢。”
我立刻明白了,那嬰兒的“握龍”手相還沒形成,只是初露端倪,所以“逆天改命之術”更容易進行下去。
“很好,你是個很棒的小夥子。”我由衷地誇讚。
“是啊,我以後是家裡的棟樑,所以現在什麼都學。你呢?你從哪裡來?爲什麼會被人打昏了?不過,爺爺說,你的傷不重,喝了宏濟堂這些草藥,幾天就沒事了。我聞出來了,這藥裡有阿膠,補血最快,正好能補上你淌的那些血。”他笑嘻嘻地說。
有一扇門突然打開,外間的燈光斜射進來,把這屋裡的晦暗驅散了不少。
“娘,他醒了。”男孩叫起來。
年輕女人一步跨進來,拖了把椅子,坐在牀前。
“你先出去玩。”她說。
男孩聽話地端起藥碗,快步走出去。
“我知道你是誰。”她說。
“是嗎?”我苦笑。
隱隱約約的,我也知道他們是誰,但卻不敢相認。所有人之間都隔着一層窗戶紙,最好都不要捅破,免得流於惡俗。要知道,即使我們撕掉窗戶紙,在這裡說個三天三夜,也根本改變不了歷史,只是徒增煩惱。既然如此,不如我們什麼都不點破,僅僅就事論事,討論“囚龍”與“握龍”的未來。
“奇術一道,博大精深。因爲天賦的限制,就算我們活一百五十年,在這一百五十年裡窮盡所有的智力去鑽研奇術,所有收穫,也只是九牛一毛。於是乎,我們越鑽研它,越是遇到無法用正常理論來解釋的怪事,越來越造成巨大的困擾。在任何場合之下,我總是說,我只是個奇術界的小學生,永遠保持旺盛的求知慾,以有生之涯學無涯之術。可是,當我踏上奇術的高峰時,豁然明白了奇術師的未來使命,那就是維護世界的平衡。自古以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能力越高,責任越大。所以,我那時就明白了,自己把自己推向了兩難的境地。任何人都渴望成爲一個行業裡的高手,但‘高處不勝寒、無敵最寂寞’的境界,卻是最令人飽受煎熬的……”她凝視着我,語調平靜如水地說着。
光從她的背後籠罩過來,我只看見她的身形輪廓,卻看不清她的臉。
能力越高,責任越大。這兩句話如同一道枷鎖,把世上的最強者帶入了無法生還的不歸之路,在最終之戰中轟然倒下,不能善始善終。
“你要告訴我什麼?請直說。”我說。
“我想說的是,這一次西去,也許就回不來了——不,是一定回不來了,因爲我連續三次占卜到了‘大風颳掉傘頭去’的不祥之卦。你知道‘七王會’的厲害,齊、楚、燕、韓、趙、魏、秦七國昔日瓜分天下,各自佔據一大塊地盤,互相攻擊,戰爭不斷。他們的後代亦是如此,繼承了先人們強悍好鬥、不甘寂寞的特點,始終都在醞釀着改變世界的超級計劃。對於我來說,我的責任就是剷除這些社會的不安定因素,直至將‘七王會’消滅乾淨,一個細胞都不剩。沒有人幫我們,只有我們夏氏一族在獨自戰鬥。從京城到福建,從江蘇到青海,一次一次的,只有我們幾個人在戰鬥。幸好,我們已經看到了希望,因爲我們有了兩個兒子,改變了夏氏一族代代單傳的窘況。即使在改變其中一個兒子命運的情況下,我們仍然保住了天成手裡的‘囚龍’,於是有機會在三代之內,了斷與‘七王會’的天下之爭,讓中國奇術界徹底平靜下來,大家一致對外,不再內訌。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必須要跟你說清楚所有的事,然後才能安心地上路……”
她數次提到了“七王會”,但我想她的西行之戰一定是大敗虧輸,毫無所得,因爲如今“七王會”還在,而她卻再沒回來。
“不能再等下去了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是盲動,殊爲不智,不是嗎?你既然已經看到了卦象中的不吉,就必須按照它的指示,趨利避害,顧全自身。否則,占卜之術還有什麼意義?”我有些不解。
當然,我知道每個人做任何事都有“非此不可”的理由,即使是飛蛾撲火之亡,也是它趨向光明、擁抱燃燒的特性所致。
“我等不下去了,因爲……因爲我罹患了絕症,死期不遠,只有一個月可活了。不怕你笑話,我必須在這一個月內奔襲十五個地點,儘可能地消滅‘七王會’的分舵。即使不能全殲其有生力量,至少也爲將來天成與‘七王會’的戰鬥減輕一部分壓力。每個人都知道‘囚龍’的不祥,但我相信,以他的能力,必定能衝破‘囚龍’之險隘,成爲‘升龍’……”
我的淚水突然涌出了眼眶,整顆心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死死地攫住,肆虐地揉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