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才子曾經說過:如果史學家們能夠生存五百年甚至一千年,他就會發現,所有歷史只是輪迴,其結果、緣法毫無不同之處。只要熟讀歷史,就會了解其中的運行規律,然後因勢利導,取得最高的成就。
他是站得高、看得遠的聰明人,所以才能說出這種發人深省的話來。
當然,這樣的聰明人總是如閒雲野鶴一樣,利益來時,絕不奉迎,危險未至,早就遠避。於是,他的人生過得瀟灑愜意,根本無人能及。
“夫人有這種檔次的朋友,可見夫人的見識,也是高之又高的。”我說。
我看不透韓夫人,就比如現在,我只看見她轉動着手裡的紅酒杯,卻不知道她心理究竟在想什麼。
比起她來,日本來的幾名女子明顯差了幾個層次。
“我怎麼能跟他相比?你這吹捧,痕跡過於明顯啦。”韓夫人笑起來。
她的笑也很美,媚豔到骨頭裡的那種笑,如果不是我定力夠深,只怕看到這嫣然一笑,骨頭就已經酥了。
古語說,美人自成精。
一個女人如果聰明到極致、美到極致,那就跟傳說中的狐狸精差不多了。
狐狸精最擅長魅惑男人,是世間最危險也最誘人的物種。不過,我對此免疫,因爲我知道,韓夫人到濟南來,絕不是爲了“情色”二字,而是有更深遠的目的。
“夫人,香江太遠,只爭朝夕。我剛剛雖然說了對秦王會、趙王會的一些粗淺看法,但他們的真面目到底如何,還請夫人指點。”我說。
我們的話題如果一味糾纏於香江才子身上,那未免就浪費了這大好時光。更何況,鏡室那邊的戰鬥如火如荼,我心急火燎想要趕回去,救我所愛的人。
“我跟你的看法相近,但是,我們何不轉頭想想?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如果沒有足夠的利益,秦王會、趙王會何必如此躁動奔走?他們都有各自的地盤、各自的發展目標,濟南絕對不是他們的嚮往之地。大部分江湖勢力的目標,都指向京城,都想到天子腳下去一展身手。所以說,他們齊聚濟南,爲的只有一件事——”
韓夫人故意沒有點破最好的謎底,但我們兩人都心知肚明,那最後的答案就是神相水鏡。
“天下萬水,皆可爲鏡。”沉默了一陣之後,我悠悠地嘆息。
“天方諸神,皆爲幻相。”韓夫人輕笑起來。
我們說的這四句話,不是偈子,也不是俳句,但卻將“神相水鏡”四個字嵌入其中。
“喝酒吧,這是我地下酒窖裡珍藏的第四百號好酒,喝完這一瓶,就只剩三百九十九瓶了。”她說。
我啜了一口紅酒,酒香沁人心脾,雖然只是淺嘗,已經有微醺之感。
“小夏,我送你一座別墅、一瓶好酒、一位美人——如何?”韓夫人向我舉杯,如沐春風般微笑着。
我知道,美人指的就是芳芳。
面對如此平湖美景,又有這樣一杯好酒作伴,韓夫人提出這種溫柔的要求,真的很難讓人拒絕。而且,這是很多濟南男人夢寐以求、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
芳芳不在,所以我可以直截了當地拒絕:“謝謝夫人,好意心領了。”
韓夫人彈指大笑:“小夏,你一定以爲芳芳已經退下,所以才這樣毫不客氣地拒絕對吧?其實,她一直都站在平臺下面的暗影裡。聽見你這樣說,她的心大概都碎成粉末了。呵呵呵呵,你這樣的男人啊——真是少見,少見!”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四處搜尋芳芳的影子,只是平端酒杯,透過殷紅的美酒去看那美麗而安靜的野湖。
現在還不是把酒慶功之時,戰鬥還沒結束,一切都懸而未決,所以我也就只限於這一杯酒了,其它的絕對不敢妄自奢求。
正因爲無心,所以不怕芳芳傷心,總勝過無意留情,讓她受傷更重。
“唉——”平臺一側的樹影婆娑之中,響起了芳芳的一聲長嘆。
“花自飄零水自流,你既無心我便休。小夏,你剛剛這句話,把芳芳傷得太狠了。我手下就這麼一員愛將,你真的好意思拒絕我們兩人的好意嗎?”韓夫人又問。
我的心被芳芳的嘆息聲刺痛,但我能夠忍住,絕不會再惹青絲。
“夫人,何必強人所難?”我問。
韓夫人搖頭:“小夏,我真的……只是想補償你。房子和錢都是身外之物,我不必親自到濟南來,只是電子轉賬或者開張支票送過來就可以了。我來,就是想親眼看看你,然後真正替你着想,改變你現在的生活狀態。我沒有惡意,這一點我要再三重申,我絕對沒有惡意,只是希望你過得更好。”
我還沒有作答,芳芳已經無聲地走上臺來,手中捧着那瓶酒。
她的神色有些黯然,走到韓夫人身後,寂寂無語。
“幹了吧!”韓夫人舉杯。
我們全都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默默地品味着好酒的餘香。
芳芳先給韓夫人斟酒,又捧着酒瓶走向我這邊。
我按住杯口搖頭:“夫人,我不勝酒力,不喝了。”
韓夫人一笑:“怎麼可能呢?夏家的人還有不會喝酒的嗎?小夏,你再喝一杯,我關於鏡室的獨家消息給你。我知道,你心裡惦記着鏡室那邊的事,爲此寢食難安。但是,做事要靠頭腦、要講方法,如果只是一味着急,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對吧?就算你現在不吃不喝趕去鏡室,又能起什麼作用?”
我有些慚愧,不自覺地挪開手掌,任由芳芳斟酒。
“請。”芳芳斟完酒,幽怨不已地輕聲說。
我沒有看她的眼睛,低下頭,蜷起右手的食指、中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次。
這是濟南人在酒桌上的禮儀,敲兩次代表“謝謝”,以表示對斟酒者的尊重。
“在你眼裡,我就真的沒有吸引力嗎?”芳芳並未離開,站在我面前,低聲發問。
我很想給她她想要的回答,那也是韓夫人所希望的。
她當然有吸引力,但那並非我需要的。
“抱歉。”我說。
芳芳怔了怔,捧着酒瓶退下,不發一言。
稍後,暗影中隱約響起了她的啜泣聲。
“鐵石心腸……鐵石心腸啊小夏!”韓夫人也唏噓起來。
我端起酒杯,正色說:“夫人,我乾了這杯,請告訴我鏡室的事。”
韓夫人點頭:“好吧。”
我一口喝乾了那杯酒,這次走過來斟酒的不再是芳芳,而是方纔那名廚師。
“你有沒有聽說過‘鬼、莫、言’三個字?”韓夫人問。
我略一思索,試探着回答:“夫人說的莫不是‘遊園驚夢三大鬼王’?”
韓夫人點頭:“正是。”
我無法猜透被稱爲“遊園驚夢三大鬼王”的“鬼、莫、言”與鏡室有什麼關係,但那三人在江湖上實在是太有名了,幾乎到了人盡皆知、如雷貫耳的地步。所以,她只提到“鬼莫言”,我就能叫出他們的江湖名號來。
據傳,“鬼、莫、言”代表了三個人,合稱“三大鬼王”。至於“遊園驚夢”,則代表了另外四個人。這七個人加起來,又被稱爲“天下七鬼”,在精神玄學、靈魂異能方面有着絕高的造詣,堪稱全球華人奇術師崇拜的偶像。
“負責建造鏡室的人請來了‘三大鬼王’的其中一位,作爲設計施工方面的總督導。所以,鏡室一成,天下無雙。實際上,如果單單是憑官面上、資本方的能力,根本造不出這樣一座複雜玄妙的幻想建築來。可惜的是,鏡室建成,資本方的主導者突然翻臉,陷害這位總督導,最後此人非但一點報酬都沒拿到,反而落得個高位截癱,流落街頭,悽慘無比。這樁慘案沒有幾個人知道,如果不是我在全國各省、各市之內都有眼線,也不會知道這些。我救了他——其實很多人都有能力救他,但陷害他的人權勢太大,很多人怕惹火燒身,就被逼着退避三舍,然後三緘其口。現在,你要返回鏡室,很可能需要他的幫助,你說呢?”韓夫人淡淡地說。
卸磨殺驢、過河拆橋——類似冤案代代都會發生,熟知歷史的人也都司空見慣了。
很自然的,韓夫人說到此處,我應該接話,請她引見這位奇人才對。可是,我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最初,他對投資方有着刻骨的仇恨,發誓要養好身體,報仇雪恨。我勸他多讀佛經,修身養性,希望他能忘掉仇恨,擺脫過去的黑暗日子,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現在好了,在佛經薰陶下,他已經心如止水,恨意全消。如果你需要,我現在就請他過來?”韓夫人又說。
我當然希望能有這樣的幫手,到了鏡室那邊會方便很多。但是,我知道韓夫人將這個人擡出來,一定另有深意。
“小夏,你到底怎麼想?”韓夫人問。
我笑了笑,低聲回答:“夫人,如果你肯把這位絕頂高手引見給我,我將不勝感謝。不過,我身邊已經沒有可以跟你交換的東西了,這樣的賠本生意,你做不做?”
韓夫人搖頭大笑:“小夏,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在曲水亭街見到你,就已經把你當做我的晚輩,也當成我的朋友。既然這樣的話,我幫你是出自內心的,絕對不求回報。我這樣說,現在你放心了吧?”
我盯着韓夫人的臉,她的態度非常誠懇,沒有任何嘲弄戲謔的成分。
“好,既然如此,多謝夫人成全。”我說。
韓夫人沒有耽擱,優雅地舉起右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芳芳走上平臺,遠遠地向着韓夫人鞠躬:“夫人,有什麼吩咐?”
“把莫先生請來,就說我要給他介紹一位好朋友認識。”韓夫人說。
“是,夫人。”芳芳回答,然後轉身離去。
韓夫人望着芳芳的背影,忽然輕輕一嘆:“小夏,你剛剛那樣做,是不是讓芳芳覺得很難堪?男人嘛,都會逢場作戲,你爲什麼不做得灑脫一點?如果你肯鬆鬆口,芳芳心裡好受,我的面子上也不會覺得難堪。你說呢?”
我本來不想解釋,但韓夫人舊話重提,我也只好實話實說:“夫人,匈奴未滅,何以家爲?我想做的事還有很多,不完成哪些,絕不考慮個人問題。”
韓夫人大笑:“小夏,何必自欺欺人?你跟那位唐小姐豈不是早已經兩情相悅,只差雙宿雙飛了?”
我鄭重地分辯:“沒錯,夫人,你也知道我已經跟唐晚有了白首之約,那我又何必去禍害別人家的姑娘?我很不喜歡逢場作戲,這是我的人生原則,抱歉。如果方便的話,也代我向芳芳小姐說聲抱歉。”
韓夫人皺眉,擺了擺手:“哦……這個,逢場作戲的意思並不是去禍害別人,你和芳芳都是成年人,做什麼事都是你情我願,絕對談不上誰禍害誰。既然你有你自己的原則,那我也不好勉強你。不過,要道歉的話,你自己去說,那樣也顯得有誠意,是不是?”
我沒再開口,因爲這個問題越分辯越混亂,不如先就這樣隨它去好了。
芳芳去了大概十分鐘,黑暗中傳來輪椅的雙輪碾過青石板地的軋軋之聲。
“莫先生來了。”韓夫人提醒。
那聲音緩慢地響着,可知推輪椅的人非常小心,正在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
終於,一輛輪椅從黑暗中行出來,上面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鏡的老男人。他坐在輪椅上,膝蓋上橫着一根柺杖,佝僂着背,有氣無力的,看上去十分辛苦。
推輪椅的是芳芳,她刻意推着輪椅,繞了半圈,從平臺的另一端靠近長桌,遠離我的座位。
我知道,她心裡一定很惱火。畢竟像她那麼漂亮的女孩子,是很少遭到別人拒絕的。況且,韓夫人有意從中撮合,已經給了我天大的面子,一座別墅加一位美女,幾乎是任何男人都無法拒絕的好事。
“莫先生,今天怎麼樣?”韓夫人離座,迎向輪椅。
我也站起來,立在桌邊,等待着韓夫人與那位老男人寒暄。
輪椅停住,老男人拿起柺杖,拄在地上,藉助雙手的力量,才讓腰桿挺起來。
“莫先生,我想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韓夫人說。
“朋友?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朋友了。朋友只會要你的命、要你的錢、要你所有的一切。我現在才知道,如果一個人沒有朋友,他會過得非常愉快,一生無憂無慮。”老男人冷冰冰地說。
韓夫人嬌笑起來:“呵呵呵,莫先生說得對,有些朋友啊,只會給你添麻煩,讓你生不如死。不過我今天給莫先生介紹的這位朋友,卻是青年才俊,江湖上很有名的後起之秀。我相信他的到來,一定讓我們大家的合作變得多姿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