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們已經踏上了一條傾斜向上的山路。
左側路邊豎立着一塊大牌子,寫的是“山東省青年教育中心”幾個字。
“走吧,上面有餐廳,我請你喝咖啡。”連城璧說。
喝咖啡事小,我們開誠佈公地探討問題事大。
我一邊思索一邊回答她的問題:“我跟趙王會不熟,趙天子一出手就殺了明千櫻,充分暴露了兇殘本性。我跟他沒什麼交流,因爲此人實在太霸道了,實力也是卓爾不羣。他的野心很大,並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至於明千櫻,她人已經死了,臨終前託付我,一定把她送回日本去。面對將死之人的託付,就算換了你,連小姐,你能不答應嗎?所以,我後來遇見石舟六合,就轉託給她,請她安排手下,安全地送明千櫻的遺體走。我覺得,明千櫻已經變成過去式了,不值得反覆拿出來討論就。你說呢?秦王擊殺日本幻戲師石舟六合,與日本人的樑子徹底結下了,這件事肯定不會就這樣了結。我勸你啊,還是多想想這麼應對日本人下一輪衝擊吧,呵呵呵呵……”
“明千櫻死了,還是活着?”連城璧正色問。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當然是死了,我親手測試過十幾次,不管是人工方法還是科學儀器,都已經診斷她是個死人。”
連城璧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她是日本皇室要人,死與不死,干係重大。所以,我必須再三確認。如果敵人以後在這個問題上搞出花樣來的話,夏先生就能站出來,證實她是死於趙天子之手。”
在這個問題上,她已經是再三確認,可見明千櫻的生死已經成了秦王會最看重的問題了。
“連小姐說的‘敵人’何指?”我問。
秦王暴力擊殺石舟六合,自然不怕日本人。
由此可知,連城璧口中的“敵人”絕對不是日本人。
“任何人都有敵人,我只是泛指,而不是指某人或某個勢力。”連城璧笑起來。
前面,十幾個年輕人笑着、叫着、追逐打鬧着從一幢白色的大樓裡跑出來,笑聲叫聲震破了天。
這裡是培訓基地,自然少不了年輕人,而且是年輕一代中最具活力、最具創造力、最具培養價值的“幹部”一代。
跟他們相比,我和連城璧都遠離了正統的普世價值,陷入了江湖紛爭之中。
不約而同的,我倆遠眺着那羣年輕人,一起嘆了口氣。
那些人的年齡並不比我們小太多,但是我們和他們的心態完全不同。
他們從頭到腳全然放鬆,無憂無慮,根本不知道未來生活的艱辛。或者說,他們只看眼下,不問將來,每天都在及時行樂,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我和連城璧卻都過得太沉重了,把很多江湖矛盾扛在肩上,日夜不停地考慮如何解決問題,最終變成了高速運轉的工業齒輪。
“夏先生,真懷念自己不懂江湖的時候,整天腦子裡充滿幻想,根本不考慮現實世界裡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那一套。那時候的笑是發自內心的,沒有半點強迫感……”連城璧感嘆。
出於對那羣年輕人的敬畏,我們向右拐,沿着一條寬闊水渠的南岸一路西去。
山頂那咖啡館的名字叫“志摩崖”,仿古旋轉門的玻璃上,用白色油漆寫着徐志摩最著名的《再別康橋》那首詩,而且是全文書寫,一字不落。
衆所周知,徐志摩的遇難地不在此處,而咖啡館起名爲“志摩崖”,自然是爲了懷念新月派詩人代表徐志摩,小資情調滿滿。
我們推門進去,咖啡館裡冷冷清清,一個客人都沒有。
“一大杯雙份奶油的卡布奇諾——夏先生,你要什麼?”連城璧問。
我極少在外面喝咖啡,在家裡也只喝越南咖啡的速溶版。所以,這時候只要了一杯清咖,不加糖,也不加奶。
“清咖可以清心,但此時此刻,只有熱血澎湃的人,才能把握時代的脈搏,跟上時代的節奏。”連城璧笑我的選擇。
“熱血澎湃固然好,但人不可能天天、月月、年年熱血澎湃。那樣的話,自己的心臟也受不了。”我捂住胸口,做出痛苦欲絕的樣子。
連城璧哈哈大笑,如同一個胸無城府的孩子。
古語說,笑一笑,十年少。
很多江湖人笑起來的時候,都如同心思簡單的純真孩子。可惜,能這樣開懷大笑的時候畢竟太少了,而且必須得遇上有趣的知音,才能真正涌出發自內心的笑。
我們坐在店堂最靠裡的隱蔽卡座裡,其他顧客從外面進來,並不容易發現我們。
右側牆上,掛着印有徐志摩黑白照片的海報,旁邊也配上了他的經典詩句。
“這是個很有趣的地方,上次獨自過來喝咖啡,正遇到一大幫熱愛徐志摩的作家和詩人,每個人對於徐志摩的作品都有心得。大家熱烈發言,相談甚歡,幾乎把咖啡店的屋頂都掀翻了。到了最後,衆人一起高舉着咖啡杯,齊聲朗誦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一詩,那種虔誠尊崇的程度,比起大國小民的政治崇拜來,有過之無不及。當時我想,做一個詩人真的挺好,至少無慾無求,以詩爲伴,少了很多因慾望得不到滿足而產生的挫敗感。夏先生,到了這種地方,很多有文采的人都會詩興大發,信口就能說出幾句經典雋永的句子來。你呢?是不是很有詩情畫意的感覺?”連城璧問。
我年輕時曾經很喜歡詩歌,但畢業之後,融入社會,知道了社會的黑暗與艱難,也就遠離了詩意和詩情,變得異常現實起來。
“不,我沒有。現在,我心裡只有秦王。”我回答。
這的確是我的心裡話,因爲如果不能徹底都瞭解秦王,我們之間的合作就無法繼續下去。
現在,我很清楚一點,言佛海就在秦王手上。姑且不論言佛海曾經做過什麼,要想打破鏡室,就必須藉助他。
我回想起在野湖上那一幕,那條銀色的繩索從半空而來射入深淵,將言佛海帶走的時候,心裡頓時對秦王起了深深的敬意。我無法想象他是怎麼做到的,因爲那一切如同幻覺,更像是玄幻世界中的仙佛鬥法。
迄今爲止,我還沒有見到秦王本人,這是最大的遺憾。
“我們不如暫時放下江湖紛爭,喝喝咖啡,談談詩歌,徹底放鬆下來。就像許巍的新歌裡面唱的——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連城璧微笑着,信口引用歌詞。
我低頭不語,不迴應她的話。
歌、詩、田野、遠方……那些都是流浪歌手追求的內容。
江湖上沒有詩和歌,也沒有理想,因爲那些充滿理想的人都已經死在刀光劍影之中。
譬如鬼菩薩,他以絕代的智慧,在野湖中佈下了吞噬之術,幾乎能夠絞殺言佛海,可是自己卻無聲無息地死於淨室,被薛東來一刀割喉。
我能想象出,鬼菩薩是一個有夢想的人,否則他也不會心甘情願地幫助韓夫人。現在這間咖啡店裡,我當然知道,詩人徐志摩也是一個有理想的人,否則他也不會愛了又走,走了又愛,一生逃不開一個情字。至於我,我也有理想,但我不會把它掛在嘴邊,而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埋頭向前走。
“夏先生,幹嘛不說話?”連城璧問。
咖啡來了,卡布奇諾香氣四溢,而清咖卻默默無聞。兩杯不同的咖啡,也代表了我們兩個不同的人生。
“乾杯,爲了慶祝我們今日的相逢。相逢就是有緣,有緣人一定能夠風雨中攜手。”連城璧舉起了咖啡杯,隨即大笑,“這麼一大杯熱咖啡,一口乾下去,燙都燙死了。”
在這裡,她真的像個純真的孩子,完全不設防,只以本來面目對我。
“謝謝,在一起喝咖啡,真的是很有緣。連小姐,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笑容,在任何困境中,都能全身而退,毫髮無傷。”我也舉杯。
連城璧的眼睛是會發光的,此刻,當她的視線落在我臉上,我又看到了她眼底的光芒。
“夏先生,不要悲觀,其實我們應該樂觀。現在濟南城的形勢就像一張巨大的賭桌,所有人,只要是有本錢的人,就可以坐下來賭。這些人當中,既包括你,也包括我。你在擔心什麼呢?如果以前兩手空空,賭完之後還是兩手空空,就沒有任何損失。反過來說,從兩手空空到腰纏萬貫,靠着賭博改變人生,這豈不也是龍門一躍?我沒有朋友,我希望你會成爲我第一個朋友。”
我似乎讀懂了連城璧的心事,她要的不僅僅是朋友,還有更多。
清咖很苦,我只能小口啜飲。
藉此機會,我把遇到連城璧之後的每一幕全都串聯起來。
從文牡丹對她的態度上,我看得出,她在秦王會中的地位相當高。我安排她送走朱玉的時候,他並不需要重複地向秦王請示,而是迅速做出了決定。這樣說的話,她有很高的決定權,文牡丹等人根本不能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