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石,你知不知道——”燕歌行的眼睛眯起來,望着窗外的陽光。
窗外傳來啾啾喳喳的鳥鳴聲,小街是如此悠閒靜謐,彷彿世外桃源一般,暫時把江湖紛爭隔離於幾百米外。
當然,如果沒有燕歌行,這裡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但他一出現,也就把江湖亂象全都帶了過來。
“什麼?”我問。
“你知道,十三弟最擅長的是‘食腦之術’,他既然看上了你,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和他雖然是兄弟,但卻始終沒弄明白,站在他身後的是什麼人。這裡我解釋一下,燕王府裡的成長制度是參考了魏丞相曹孟德的‘草根之術’,各個兄弟姐妹都有各自的老師、教習、僕從,互不交流,也不干涉,在各自的圈子裡盡力成長。在這個年代,只要有足夠的錢,任何老師都能請到,任何奇術都能唾手可得——只要天賦允許。慚愧的是,我對於奇術之道始終無法登堂入室,任何一位老師教給我的東西,僅僅止步於初窺門徑,後面就再也無法精進了。沒辦法,這就是一個人的天賦問題。所以,我將來未必是燕王府傳人,只能看世事流變。兄弟,我說這些,不是爲自己的命運鳴不平,因爲我根本對權謀、地位不感興趣,而是追求爲燕王府造福、爲中國人造福、爲全人類造福,就像歷史上輔佐賢達統領江湖的那些燕氏前輩一樣,事了拂身去,不留姓與名。我這樣說,是想告訴你,在對抗十三弟這件事上,我實在愛莫能助。”燕歌行感慨萬千地說。
我搖搖頭:“多謝美意,我的事會自己擺平。”
白芬芳也曾婉轉表達過同樣的意思,沒有人能勸說得了燕塗鴉,那是一個頑固、極端的人,一意孤行,隨心所欲,不受任何人禁錮。
既然如此,我當然不會強人所難,要求白芬芳或者燕歌行幫我做什麼。
“你怎麼擺平?”燕歌行皺着眉問。
我平靜地回答:“諺語說,忍無可忍,無需再忍。他要我死,我就不讓他活。”
這是我的真實想法,已經無需隱瞞。
燕歌行變色:“不可,絕對不行。”
我盯着他的眼睛:“燕先生,骨肉情深,血濃於水,這我理解。但是,我沒有義務讓自己成爲令弟的僕役,任意供他驅使。更何況,他並不滿足於驅使一個人或一羣人,而是正在使用‘食腦之術’殘害業界同行。如果沒人站起來阻止,最終結果就是,他食遍全世界奇術高手,成爲吸血冥王之類的怪物。到那時候,一百個夏天石都不是他的對手,濟南就會變成人間活地獄。”
燕歌行長嘆:“天石,給我個面子,不要傷他性命。”
我也長嘆:“我不想殺他,但現在,不殺他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你不信,可以問八神將裡的白芬芳,她是最瞭解我的困境的。”
在這場對話中,燕歌行始終愁眉不展。
燕塗鴉是他的弟弟,造成現在的局面,他被夾在中間,也很爲難。
“真的不能給我面子?”燕歌行沒有放棄,再次追問。
我搖頭,不願意再開口回答。
燕歌行猛地跺腳:“我打給白畫神,看看還有什麼挽救的辦法。”
這裡距離鞭指巷咖啡館極近,他約白芬芳是很方便的事。
電話打通後,燕歌行第一句話就是:“有人說,十三弟罪不可赦,必誅之,你怎麼看?”
隨即,他開了電話的免提,把電話放在桌上。
“大少,我是僕從,不敢多話。”白芬芳在電話裡回答。
燕歌行沉聲吩咐:“我和夏天石在一起,你但說無妨,此事只有你、我、夏天石知道,絕不外泄。”
我走到櫃檯前,把電壺拿過來,往兩隻咖啡杯裡續水。
“食罷停杯三問。”這一次,白芬芳回答了六個字。
“食罷停杯三問?食罷停杯三問?食罷停杯三問”燕歌行聽到那六個字,瞬間失態,將這句話連續重複了三次,隨即面如土色。
“對,大少,食罷停杯三問。話說到這裡,我的意思,您應該懂了。”白芬芳說。
燕歌行喃喃低語:“我懂了,我當然懂了……他在奇術上的天賦是我的一萬倍,只練習了九年,就弄懂了‘食腦之術’裡的最高奧義。十三弟天賦異稟,真的是我燕王府的幸運。”
他說是“幸運”,但臉上的表情卻異常痛苦,彷彿有人瞬間在他胸口連刺了六刀一樣。
“大少,如果沒事,我就掛了。”白芬芳說。
燕歌行無可奈何地點頭:“好吧,謝謝你,白畫神。”
他是主人,現在卻要向一個僕從鄭重道謝,證明白畫神說的“食罷停杯三問”六個字對他非常重要。
白芬芳要掛電話,但突然又說:“喂?大少,我還有一件事稟報,那就是,請通知夏先生,如果想活命,就趕緊離開濟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十三少說過,他要做江北第一奇術師,摧枯拉朽,風捲殘雲,消滅山東、青島兩地的全部在冊奇術師,將所有人的奇術和智商攫取一空。我是燕王府的家奴,如果沒有這層關係,我也早逃之夭夭了。”
說完,白芬芳即掛了電話。
燕歌行握着電話不語,直到屏幕背光熄滅,他才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然後低沉地開口:“天石,白畫神名義上是燕王府的家臣奴僕,但實際上,她卻是我的好朋友,從來都沒跟我說過一句假話。剛剛她說的,你也都聽到了對吧?”
我點點頭,電話免提聲音很清晰,白畫神的話一個字都沒漏地鑽進了我的耳朵裡。
“走吧。”燕歌行又說,“燕王府勢力不過江南,你只要過江,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江南那邊,我也有朋友的,可以介紹給你,在那邊落地生根,徐圖發展,好不好?”
我搖搖頭:“濟南是我的家,我要在這裡,沒人能趕我走。”
更確切說,濟南的老城區、曲水亭街是我的家,我是主,燕塗鴉是客,“客不欺主”是中國傳統古訓,只要是中國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如果“客欺主”該怎樣,大多數人不知道,但我從一本很冷門的古籍中卻讀到過——“客不欺主,人馬各安;客若欺主,死於檻邊;客讓主,龍爲蛇;客欺主,貓化虎。”
老濟南人都是貓,溫馴如家貓,孤傲如狸貓,長髮慵懶如波斯貓,短髮精幹如美短英短。這樣一羣貓守護着老城區的安寧生活,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天條戒律。
“貓化虎”是大亂、大變,就如古代星象學中的“客星犯牛鬥、血染地玄黃”那樣,必有“客死他鄉”之厄。
簡而言之,只剩最後一句話,那就是——燕塗鴉找死,就讓他死。
“你鬥不過十三弟的,據小道消息,他背後有‘御林軍三十六鷹’的勢力支持。這消息雖然未經證實,可從他在奇術的突破性進步來看,即使不是京城‘御林軍三十六鷹’在幫他,也至少是跟鷹羣差不多等級的高手爲他撐腰。天石,走吧,你得認命,才能保住命。”燕歌行苦口婆心地說。
我看着他,腦海中慢慢浮現出這樣的一幅場景。那是在舊日的老王府池子濯纓泉,一羣大孩子圍着我跟大哥,要把我們趕開,聲稱要獨佔夏日午後的清涼泉池。
王府池子是老濟南最負盛名的天然泉水泳池,從這泉池誕生在天地之間起,就沒有人敢說“獨佔”兩個字。
大哥把“泉池公用”這個道理說了十幾遍,直到那羣大孩子把手指頭戳到我們臉上來,他還是在反覆講道理,希望能據理力爭、以理服人。可惜,那羣青島來的大孩子實在是有眼無珠,忘掉了“強龍不壓地頭蛇”的祖訓。
這是一個講道理、不講道理的真實案例,也很好地詮釋了“客欺主、貓化虎”這句話的本義。
後來,大哥擦乾淨臉上的唾沫,也忍住了七八根中指點在腦門上的疼,隨即亮了甩棍。
我親眼看見,他亮棍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平靜得就像是釣魚的老手提竿的剎那間,內心波濤萬丈,臉上安靜從容。
這羣青島大孩子全都帶了傷,從囂張叫嚷到跪地叫爺中間只隔了三分鐘。
“客欺主,貓化虎”這就是大哥教會我的,只不過從前太謙卑、太無能,以至於人人都覺得我是扶不起來的阿斗,只配蝸居在曲水亭街陋巷之中。
“燕先生,這是我家。中國歷史上,棄家而逃後來能夠成功的只有南宋昏君趙構,但很顯然,他的倉惶南逃換來的只是苟且偷生,最後祖宗之根滅於崖山。逃解決不了問題,只有終結禍端,才能好好活下去。如果你沒有意見,那我就不改變主意,就這樣定了。”我淡淡地說。
“你——你……”燕歌行無話可說。
我把那袋子漫畫書拿過來,推到燕歌行面前:“燕先生,投桃報李,你送我西裝,我送你一套書,放在車裡慢慢看。”
燕歌行一愕,爲了禮貌起見,還是打開袋子,取出了一冊書。
“盜墓之王?”他讀了書名,又看看我。
“對,一套很好的漫畫書,講的是一個年輕人突破種種桎梏,最終無畏稱王的故事。在今日的奇術江湖上,只有頂着刀山火海向前的人,纔有可能稱爲流芳百世的‘奇術之王’,就像這套書中的年輕人那樣。你想稱王嗎?你想成爲當世至尊‘奇術之王’嗎?”我問。
燕歌行想了想,眼中的光芒漸漸熄滅,隨即搖搖頭。
“那真的很可惜,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跟你一樣,我也不想稱王,但如果別人爲了稱王而肆無忌憚地踐踏濟南人,那我就一刀戳翻了他,讓他知道,濟南爺們從來都不是好惹的。現在不動手,並不代表不會殺人,只是沒到時候而已。我相信,令弟最終會明白這個道理。”我說。
話說到這個步數,再多說也不過是重複各自的觀點了。
我確信,燕歌行管不了燕塗鴉,所以這件事只能靠我自己解決。
稍後,燕歌行從混亂的思緒中清醒過來,緩聲解釋:“天石,如白芬芳剛剛所說的,十三弟已經練成了‘食罷停杯三問’,‘三問’指的是‘停杯局’的第三重境界。其第一問是‘茶罷停杯問天’,主布控天機;第二問是‘酒罷停杯問時’,主情報脈絡;第三問纔是‘食罷停杯三問’,主控訴天地人三界,執掌死亡之筆,殺伐決斷宇宙命運。我並不清楚這種奇術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但那一定是要死人的,而且死的不是十個八個——唉!”
他用一聲長嘆結束了自己的談話,旋身而起,向我抱拳拱手。
我也抱拳回敬他,但卻沒說什麼。
燕歌行拿起裝書的袋子,沉吟再三,走向門口。
“如果一週後大家還有命在,我就約濟南城的大佬們見面,正式推舉你爲燕王府在濟南的代言人。”燕歌行最後撂下這句話。
我目送他出門,司機跳下車開門,然後所有人都上車,緩緩離開。
奶茶店裡靜了,我拿起一塊餅乾,小口咬着,思索剛剛發生的一切。
燕歌行放手,任我鬥殺十三少燕塗鴉,這是第一層意思。
第二層意思,“食腦之術”是大禍害,燕塗鴉意圖掌控江北江湖,其野心和胃口將越來越大,此獠不除,他將染指亞洲大局,成爲地球大患。
第三層意思,也是最重要的,我很清楚地看到,燕歌行、白芬芳已經成功地挑起了“我和燕塗鴉之間的戰鬥”,這就是他乘車追過來的主因。
我不是槍頭,我不會給別人當槍頭,但這並不妨礙我“假裝給別人當槍頭”。我的目標很明確,立足濟南城,力保江湖形勢不會繼續惡化,在有餘力的情況下,掀翻聞長老,找到鐵公祠事件的幕後黑手。
燕歌行希望我跟燕塗鴉起衝突,那我就順應他的意思,假裝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現在,我需要好好休息一陣,養精蓄銳,等待更加激烈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