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大概八百五十步左右,地道傾斜向下,四壁磚石也越來越潮溼,有幾處竟然在向下滴水,發出此起彼伏的“滴答”聲。
我判斷,此刻我們已經在五龍潭正下方,頭頂就是老百姓日日所見的那泓碧波。當然,此時此刻五龍潭正在日寇團團圍困之中,說不出有多危險。
再向前走,地道忽然變得極窄,僅容一個人側身通過。
過了那二十步長的窄處,地道逐漸放寬。再走一陣,又是一段極窄處。如此反覆了三次,我們便進入了一個頭頂透着微光的三角形石室。
石室的邊長約爲十步,當我擡頭仰望時,卻發現那微光是從外面透進來的,光影朦朦朧朧,不時有一兩尺長的大魚遊過。原來,石室頂部安裝着類似於玻璃的半透光水晶板,可以觀察到外面的動靜。
“就是這裡。”靜官小舞低聲說。
她的聲音十分異樣,彷彿極力壓抑着內心巨大的悲痛。
“你怎麼了?”我向她望去。
“夏先生,這裡即將發生一些很不好的事,我們置身事外,無法改變什麼,只能眼睜睜看着。到時候,到時候……”她忽然跨上一步,雙手捧着一把匕首,送到我面前,“到時候如果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就用這匕首送我一程。”
我不明白她說的“不好的事”是什麼,但還是接過匕首,插在自己腰帶上。
“夏先生,接下來我們就只有耐心等待了。”她說。
“等什麼?”我不得不問。
這三角形石室已經是地道的終點,向前再無去路。如果鬼面伎部隊發現了同伴的屍體,一定會沿着地道追過來。
“等月光來。”靜官小舞靠在牆邊,滿臉疲態。稍後,她支撐不住,緩緩向下滑,屈膝坐在地上。
我仔細地搜索了石室的三面牆,卻沒有太大發現。很顯然,那三面牆都是普通的青條石砌築而成,石縫裡填塞的也是普通灰漿。唯一值得關注的,就是石室的頂面與地面,全由水晶板製成,但地面是不透光的,黑沉沉一片,不知有多厚。
“坐。”靜官小舞說。
我貼着另一面牆坐下,半仰着頭,看頭頂的水草和游魚。
“未來一定很美好,對吧?”她又說。
我不知她的話指什麼,只有點頭回應。
“我很想忘記一個人,但忘又忘不掉。或者反過來說也成立,我很想記住他,卻總是記不清楚。你願意幫我嗎?”她問。
“我願意,但怎樣幫你?”我反問。
“幫我記住他的臉。”她說。
“誰的臉?張先生的嗎?”我又問。
張全中、靜官小舞、小丫鬟之間發生了一些微妙的感情糾葛,當這種糾葛與戰爭攪和在一起時,大家都分不清什麼是愛、什麼是親情、什麼是仰慕與崇拜。他們需要時間去澄清一些事,但偏偏命運不再給他們多一點時間,彷彿急剎車一樣,瞬間結束,凝成定格,然後不可追溯。
“對。”她點點頭。
頭頂的大魚驟然驚散,然後我隱約聽到了沉悶的槍聲。再後來,那水晶板上就出現了一個人的臉。
那人死了,但他臉上仍然帶着安詳的笑,緊貼在水晶板上,如同一張放大了幾十倍的肖像照。
我猛地站起來,展開雙臂,試着去觸摸那水晶板屋頂。
石室約兩米半高,我將雙臂伸到極限,仍然與屋頂相距半尺。
張全中已死,就死在我們眼前。所以,我知道,他攻擊佔領軍司令部的行動還沒開始就已經失敗。現在,我們隔着水晶板對視着,他死不瞑目,我目呲欲裂。
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生怕驚動了靜官小舞,令她肝腸寸斷。
“他來了?”她忽然問。
我的心彷彿被一隻大手攫住,拼命地揉搓,疼得不能呼吸。
“這不是夢,雖然我以前夢見過多次,但我很清楚,總有一天、總有一次不再是夢中見他,而是真正的生離死別。我們是奇術師,是神算子,就算再不願意,也能算得出自己的命運。好吧,就是這樣,不管我承認不承認,命運還是又一次重創了我……請扶我起來,我只怕已經精疲力竭了……”她說。
我轉過身,靜官小舞已經雙手撐牆,艱難起身。
“你……你慢點。”我趕緊跨過去扶她。
當我的左手搭在她右腕上時,陡然探察到了兩種心跳。
只有懷孕的女人才會出現“重脈”,我可以斷定,靜官小舞已經有了至少三個月的身孕。
“你……你……”我無法說下去。
“是張先生的孩子,不要爲我難過。”她藉着我的扶助起身,向前走了三步,仰起頭,正對張全中的臉。
我越發難過,喉頭哽咽,無法開口相勸。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也好,我們改變不了命運,命運也改變不了我們。至少,它不能把我們的未來變得更壞,也奪不走我們的孩子。你放心,將來我會把一切都告訴她,讓她知道,她曾有一位多麼偉大的父親,爲了濟南城不惜獻出生命。你安心睡吧,剩下的光陰都交給我,全都交給我。你不是說過嗎?鮫人之主不死,亞洲永無寧日。你是天下公認的‘江北第一神算子’,你說的話,一定會應驗。所以,我們還有機會報今日之仇,雪國家之恨。我們的孩子長大了,我一定把她培養出最出色的奇術師,讓她高舉抗日大旗,走你今日所走的道路……”靜官小舞說着,臉上帶笑,眼中含淚,嘴角已經溢出殷紅的鮮血來。
張全中的臉一直貼在水晶板上,已經失去神采的雙眼大睜着,凝視着水下的我和靜官小舞。
他曾飽受屈辱地下跪,求其他七名奇術師相助攻打佔領軍司令部,他也曾視死如歸,帶那羣人慷慨西行,要用司令部的爆炸聲引開敵人主力。現在,他卻無聲無息地死於五龍潭底,所有雄心壯志都換了這一池冷水。
“一定是某個環節出了問題,否則他不至於這麼快就被敵人生擒活捉!”我喃喃地低語。
“是小菱。”靜官小舞迴應。
“是誰?”我低聲問,但隨即意識到,“小菱”正是那小丫鬟的名字。
“這是命,躲不開的。”靜官小舞低語。
我無言地死死攥緊了拳頭,張全中是神算子,算定了小菱會反水,仍然慷慨赴死,自然是爲了引開敵人的注意力,孤注一擲,助靜官小舞逃亡。
他用自己的死去換靜官小舞的生,但我們這一次隱身於五龍潭下,逃生的機會有多少?尤其是我知道靜官小舞有了身孕後,肩上的壓力更大,由保護一個人變成了保護兩個人。
“明明可以避免悲劇——”我咬着牙,死死盯着張全中的臉。
如果重來一次,我甚至可以犧牲自己,代他出馬,由他陪着靜官小舞逃難。
男人的偉大之處就在於此,完全可以爲了正義公理捨棄生命,讓滿腔熱血痛痛快快地噴灑一回。
“命中註定,躲不開的。你的出現,是最偉大的啓明星,才讓他下定決心,冒這樣的險,演這樣的戲。他曾說過,只要有下一代活下去,延續他的生命與責任,他也就含笑九泉了。”靜官小舞的聲音已經變得機械化,整個人也似乎變成了一具軀殼,魂不守舍,已經隨着張全中去了。
更多槍聲連續傳來,張全中身後又有人中槍落水,自然就是那羣跟着他西去的濟南奇術師。
戲要演的像,就少不了跑龍套的。在我看來,那些貪生怕死、苟活於世的奇術師落得這樣的下場,正是罪有應得,全都死有餘辜。
在這場人間慘劇中,最不該死的就是張全中,因爲他已經有了孩子。那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該是多麼慘痛的一件事。
水晶板漸漸亮起來,原來,那時候一輪滿月已經升上天空,俯瞰着整個濟南城。
“月光來了,就要開始了。”靜官小舞喃喃地說。
月光越來越亮,穿過潭水與水晶板,直射在我們腳下。
原本黑沉沉的地面也被點亮了,就在無盡深處,影影綽綽地有城郭與房屋顯現出來。
“這就是張先生算定的變化,你不要怕,一切早就定數,天顯大吉,前途亨通……”靜官小舞半閉着眼,只有乾裂的嘴脣輕輕噏動着。
我對自己的未來毫不擔心,只擔心辜負了張全中的囑託,不能保護靜官小舞,讓她和腹中的胎兒受到傷害。
月光漸漸變得強盛,三角石室內亮如白晝,而地面之下的影像也清晰如同航拍照片。
我定下神分辨,地底右前方傲然聳立的似乎正是濟南城的綠地第一高樓。
“怎麼會這樣?難道——”我正迷惑間,石室猛地震盪起來。
我來不及多想,立刻張開雙臂,把靜官小舞緊緊摟在懷裡。如果石室坍塌,至少我能拱起後背,替她擋住磚石。
“夏先生,我們……”靜官小舞叫了一聲,但後半句我沒聽清。
石室飛旋起來,我緊抱着她勉強站立,但很快就踉蹌跌倒。
“好好保住孩子……”我縱聲大叫。
這是我唯一的想法,那是張全中的骨肉,他對濟南城有恩,我們必須對他有所交代。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似乎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眼睛一點都睜不開,耳朵裡嗡嗡直響,舌頭也澀到極點,動都不能動。
有人搬動我,還有人向我手腕上用力扎針,但我卻感覺不到痛。
“保住孩子,保住孩子……”我拼命喊這句話,可喉嚨也硬邦邦的,沒有一絲唾液,那聲音全都悶在喉結之下,叫不出來。
“醫生,醫生,再給他注射杜冷丁吧,他疼得渾身是汗……醫生,求求你,最後一支,最後一支了,求求你……”有個女人在叫着。
那聲音很熟悉,但卻不是靜官小舞。
我沉沉睡去,眼前始終晃動着張全中死不瞑目的臉。
“如果抓到小菱,我活剝了她的皮。”清醒時,我咬牙切齒,怒不可遏。她一定愛上了張全中,以爲讓日本人抓住他,就等於拯救了自己的愛情。
戀愛中的女人都是愚不可及的,她這樣的內奸歷史上層出不窮,但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害人害己,遺臭萬年。
突然間,我的眼睛能睜開了,耳朵也聽到了聲音,並且挺身坐了起來。
我此刻不在五龍潭底的三角形石室中,而是躺在一間整齊潔白的小屋裡。淡金色的陽光透過白色窗簾射進來,應該又是一個靜謐的黃昏。
“你醒了?”牀邊坐着的女子欣喜地跳起來。
我回頭看她,她當然不是靜官小舞。
“人呢?她人呢?”我急聲問。
“誰?”那女子一愣。
“靜官小舞,還有她的孩子!她人呢?她人呢?”我連聲問。
那女子徹底愣住,大睜着好看的眼睛,望着我發怔。
我翻身下牀,急匆匆向外走。
“夏天石,你去哪兒?你去哪兒?”女子在後面緊追。
出了門,我發現外面是一條潔白的長廊,不時有穿着白衣的女子經過。一時間,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夏天石,你發什麼瘋?昏迷了一晚上,是撞鬼了還是中邪了?”那女子拖住我的胳膊低聲怒吼。
我使勁晃了晃頭,太陽穴脹痛,額頭的青筋也突突亂跳,不自禁地痛哼了一聲。
“是不是碰到頭了?要不要我叫醫生?”那女子關切地問。
“你是誰?靜官小舞呢?”我靠在門框上,苦笑着問。
她再次愣住,轉到我正面去,牢牢地盯着我的雙眼。
“你忘了我是誰?難道你失憶了?”她問。
我滿腦子都是靜官小舞,根本定不下神來思索對方的身份。
“我是連城璧。”她只好自報家門。
我猛地一驚,環顧四周,不相信自己已經從遙遠的幻象中掙脫出來。
她當然是連城璧,跟我無數次並肩戰鬥過的美麗女子,也即是秦王會未來的當家人。
“是你?是你?”我深吸了一口氣,腳下發軟,站立不穩。
連城璧攙住我,扶我躺回牀上。
“我按鈴叫醫生,你躺好了。”她說。
鈴響之後,兩名戴着近視鏡的中年醫生一起進來,一個握着聽診器,一個捏着手電筒,對我上上下下檢查了個遍。
“連小姐,病人沒事,身體一切正常。而且,病人不需要注射杜冷丁,而是需要好好吃飯,增加營養。”一個醫生笑嘻嘻地說。
我冷冷地盯着他們兩個,不知道到底什麼地方好笑。
“謝謝李醫生,謝謝方醫生。”連城璧很有禮貌地送他們出去。
我凝視窗外的夕陽,腦子裡再次浮現出靜官小舞悲痛欲絕的樣子。
“我在這裡,她在哪裡?”現在,我已經分清了幻象和現實,但心裡卻充滿了愧疚。
張全中將自己的女人和後代託付給我,我還沒完成那件事,就瞬間變成了逃兵,重回我的世界,只把一個懷有身孕、滿腔悲痛的女子留在那地道里。有生之年,我真的無法原諒自己。
連城璧悄悄回來,倒了杯水,放在牀頭上。
“抱歉。”我慚愧地開口。
“有什麼可抱歉的?那兩名警察來過好多次,該說抱歉的是他們。如果他倆沒丟下你,你也不會摔倒在路邊,導致昏迷十四個小時。知道嗎?我曾以爲你永遠都醒不過來了,已經做好了陪伴植物人的打算。”連城璧的眼圈無聲地紅了起來。
我們共同經歷了太多,亦敵亦友,同時又夾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男女之情。
“謝謝你,醒來後第一個看到的是你,我已經很滿足了。”我由衷地說。
細算起來,除去唐晚,我最願意看到的就是連城璧。她在,至少我很安心。
“好,你能這樣說,我很開心。晚飯想吃什麼?我訂了鵲華居的素齋,如果不合你口味,咱們可以再訂。”她含着淚笑起來。
我坐起來,一口氣喝完了那杯水,頓時覺得胃裡空蕩蕩的,恨不得大吃一頓,以物質滿足來抵消精神上的困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