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碗,猛地起身。
唐桑一把拖住了我的胳膊,急聲問:“姐夫,你要去哪裡?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很差,根本撐不了太久的。不信的話,我拿觀察報告給你看。如果一直熬下去,最後只能是替別人做嫁衣裳,任由別人踩着你的屍體過去採摘勝利果實——”
我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剛剛起身急了,眼前已經金星亂飄。只不過,我不去做,誰能代我去奔走?除了唐桑,我身邊已經沒有可用之人。
“唐桑,你告訴我的消息很關鍵。現在,我要去找一個人,他身上藏着救我朋友連城璧的秘密。同時,張先生他們搜尋鏡室,也是爲了此人腦中的秘密。我現在必須出去,讓他深度潛伏,免得被其他人發現。你放心,我還能撐得住。”我雙手按着太陽穴,低聲迴應唐桑。
“姐夫,我去,我代你去。上次去青島,我圓滿完成了任務,你也親眼看到的。”唐桑說。
我回頭看着她,她眼中滿是關切和心疼。
在她的注視之下,我的心也開始隱隱作痛。
“姐夫,讓我去吧,如果能爲你和姐姐做些事,我死也甘心。”她又說。
“不要說死,我們都要好好活着,直到迎來勝利大團圓的那一天。”我糾正她。
“好,不說死。你在牀上好好休息,把要做的事交代給我,我一定能圓滿完成。”她聽話地說。
我沒在堅持,從手機裡找到陳定康的電話號碼,讓她存在自己的手機裡。
“這個人藏在將軍路附近,打這個號碼就能聯繫上他。你告訴他,一天三換住處,避開所有人。還有,他的身份已暴露,秦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果他不想做全身插滿羽箭的那隻鹿,就多想想怎麼刀頭藏身。你快去快回,如果有人跟蹤,就先繞城兩圈,把跟蹤者甩掉。”我簡潔快速地給唐桑佈置了任務。
她先把我說的要點重複了一遍,然後又補充:“我在城內還有幾個藏身地,要不要介紹給他?”
我搖搖頭,那些藏身地是唐桑的退路,一旦暴露,以後她將無路可退。
“我馬上去。”唐桑說。
她端着托盤走到門口,又悄然停住,折回來,站在我面前。
“怎麼了?”我問。
她臉上帶着羞澀的笑容,踮起腳尖,在我右臉頰上輕輕一吻,然後飛快地旋身跑出去。
我頗感意外,但又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這一吻,似乎有“吻別”之意。
我想叫住她,但又強自忍住。其實,不必她提醒,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出了大問題,這種長時間昏睡就是最直接的徵兆。
如果我強撐着出去,只怕會引發更大的麻煩。
青島之行,唐桑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才幹。我希望自己只是多慮,她應該能順利歸來。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盤膝打坐,用道家的鶴翔、龍蟠導引調理之術,強迫自己進入精神入定的狀態,深度休息,徹底掃除身體的疲憊之感。
道家奇術能夠使人獲得精神上的最大放鬆,所以武當、崆峒、峨眉這幾派中,每一代都有極爲長壽的高手。
曲水亭街老宅中藏着很多道家養生典籍,可惜大哥和爺爺都無法藉此獲益。
當我深層次入定之時,心頭浮現的場景就像在海上觀看日出一樣,充滿光明,大有希望,渾身都充滿了積極向上的力量。
忽然之間,紅日變了顏色,由赤紅色變成了月白色,彷彿白天突然變成了夜晚。可怖的是,紅日明明已經變色,但它的邊緣仍然被紅色的**持續暈染着,彷彿遭到重創一般。
我用心觀察那太陽,隨即發現,日頭之下,皆是成片的桑林。當太陽變色時,原本是綠色的桑林也變成了白色。
“白日流血,千里掛孝——”我失聲驚叫起來,從打坐神遊狀態中倏地醒來。
那八個字始於南京大屠殺之前的兩個月,彼時舊政府的黨國第一幕僚、大占星師海先生登上南京北門城樓,用他那把最著名的紫玉青銅羅盤指着北斗七星占卜,得出了這樣的國運結論。
其後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無需我再贅述。
南京大屠殺震驚了全球,成爲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浩劫。於是,海先生的“八字佔口”也傳名於世,那是大凶兆中的“血兆”,兇險到了極點,幾乎無法破解或者躲避。
正因如此,我才震愕不已,意識到外面出了大問題。
我跳下牀,馬上撥了唐桑的號碼。
謝天謝地,她第一時間接電話:“姐夫,我已經聯繫上那個人,在將軍路、荷花路交叉口等他。你放心,見面之後,我會交代清楚所有的事,然後馬上返回。”
我鬆了口氣,再三叮囑:“好,完成這件事往回走的時候,先給我打電話,我會到醫院停車場接你。”
只要大凶兆沒有應驗到唐晚身上,我的心就放下了一半。
“好的姐夫,你放心吧。”唐桑笑着說,“你這麼關心我,我就算爲你和姐姐的事鞠躬盡瘁,也心中無憾了。”
我無聲地皺眉,她今日已經是第二次提到生與死的問題了。
“早回來,我等你電話。”我說。
唐桑答應一聲,隨即掛了電話。
我洗了把臉,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下來。鏡子裡的我形容消瘦,顴骨高聳,兩頰塌陷,已經是十足的病容。
“撐到什麼時候算個頭呢?到連城璧醒了還是唐晚回來?再長的路總有盡頭,再長的河總有渡過去的一天。夏天石,撐吧,撐完了這一切,還有爲大哥報仇的重擔等着你呢!從現在起,吃好每一頓飯,讓自己的情緒時刻保持穩定,絕對不能放任焦躁情緒,被其他人所左右……”我想了很多,對着鏡子裡的自己也說了很多。
如果唐桑聽見我這些話,一定很開心。
離開洗手間,我先打開冰箱,拿出一盒牛奶,一口氣喝光,然後坐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機。
電視上正在播放一檔影視明星海邊野餐的真人秀節目,笨手笨腳,笑料豐富。
我隨着電視鏡頭哈哈大笑,強迫自己放下精神上的諸多包袱。
影視明星的工作壓力也很大,他們參與這樣的真人秀其實也是一種放鬆,讓自己像正常人那樣說說笑笑、蹦蹦跳跳,而不是始終端着架子演別人。
其實我們江湖人也是如此,極少有機會放鬆下來,去做回普通人。就像現在,當唐桑替我去完成那件事的時候,我能坐在這裡跟着電視哈哈大笑,真的是生命中爲數不多的放鬆體驗。
當然,一邊看電視,我的視線始終在電視機右上角的計時器上逡巡,心裡計算着唐桑那邊的事態變化。
通話半小時後,唐桑打回電話來:“已經跟那人交代完畢,馬上開車回醫院,大概四十分鐘到達地下停車場。姐夫,如果你肯下來接我的話,我們正好一起出去宵夜。我知道緯九路上有一家西北風味的小館,酸辣菜做得特別地道。”
我立刻滿口答應:“好,我半小時後下樓,等你回來,我請你去吃。”
唐桑喜出望外:“真的,你同意了?我很久就想去那家吃宵夜,苦於沒有一個值得同行的人。姐夫,你待我真的太好了,我真是太開心了!”
我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但我永遠做不到她需要的那樣,也不會成爲她需要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開開心心地吃一次宵夜,作爲對她冒險去見陳定康的獎勵。
結束通話之後,我換好了衣服,只等到點下樓。
電視節目中,篝火已經點燃,鐵鍋架在火上,準備燒水煮魚。一個素來以硬漢形象著稱於東北的男明星拎着兩條黃花魚走過來,對着鏡頭展示。魚是活的,穿在草繩上,疼得搖頭擺尾。
“我給大家表演現場宰魚刮鱗,這黃花魚氣長,爲了保鮮,必須得在石頭上摔暈了,然後趁着活勁兒刮鱗、剖肚、洗乾淨、下鍋,除了一勺鹽其它什麼都不需要,煮熟敞蓋,加一把香菜起鍋,那鮮味就別提了……”男明星說着,舉起黃花魚,照着一塊臉盆大的鵝卵石猛摔下去。
我的心並不太軟,平時見到殺雞宰魚什麼的,都不會有任何驚懼反應。要知道,雞、魚甚至別的家畜、家禽都是生物鏈上的普通一環,既然養了,就是給人增加營養的,其命運必然如此,不值得大驚小怪。
唯獨這一次,當那兩條黃花魚被摔得血花四濺時,我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彷彿被摔暈過去的是電視機前的自己。
“這種血腥節目會不會誤導年輕人?殺戮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不需要赤裸裸地在鏡頭前宣傳。”我起身去洗手間,在水龍頭下將自己的雙手洗了又洗,彷彿已經沾染了電視上黃花魚的鮮血。
男明星殺魚的動作令人心驚肉跳,我在屋內坐立不安,提前十分鐘下樓,直達停車場。
時間是晚上十點鐘,停車場內空無一人,只有遠端的電子屏幕上不停播放着“有序停車、注意刮蹭”的提示標語。
我頻繁地看錶,每一分鐘都變得異常難熬。
地下停車場的溫度要低於外面,我只穿了襯衣和長褲,總覺得後頸、後背冷氣直冒。
我沒有打電話給唐桑,以免影響她開車。
突然間,我想到一個問題,剛剛唐桑的電話中用“那人”來稱呼陳定康是完全錯誤的,因爲她認識陳定康,在病房內見過無數次,不會認不出來。按照常理,她會告訴我見到的人是陳定康。
可是,她用“那人”來稱呼見面對象,足以證明她沒認出對方。向她交代任務時,我也沒提陳定康的名字,是不想讓她有心理壓力。
“她沒認出陳定康嗎?陳定康易容改扮了?或者,陳定康沒出現,支派另外的人代他出來見面?總之,似乎什麼地方不太對,但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我連連倒吸冷氣,爲自己剛剛意識到問題的複雜性而惱火。
這是個巨大的不合常理之處,在接聽唐桑電話時,我就應該馬上意識到。
“看起來,我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腦子已經運轉乏力,連這麼明顯的問題都意識不到!”我對自己的表現很不滿意,但事到如今,已經無法補救,只能等唐桑回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