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風波,唐僧整整絮叨了兩天。悟空心中縱有火氣,也只得壓下,權當聽不見罷了。
這一日,悟空見空中多了許多神仙,不言不語,只一路相隨。他知道這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諦,護教伽藍等人,想是西天與天庭派來與唐僧保駕的。他也不說破,心道,這唐僧好大面子,只是不知自己乃是佛祖手中的一枚棋子,即使在取經諸人中地位最高,卻仍只是一個傀儡。
不知不覺行至蛇盤山,悟空尋個空當,拘出土地來問,才知前方便要到鷹愁澗。
此時天氣漸寒,朔風凜凜,滴水成冰。這一路懸崖峭壁、迭嶺層巒極爲難行,虧得悟空神通廣大,見有險處便用手段掃平,再教唐僧驅馬行過。
忽聞前方嘩啦啦水聲大作,唐僧回頭叫道:“悟空,前方水響!”悟空道:“此處我曾來過,叫做蛇盤山鷹愁澗,想必是瀑布水響。”不多時,馬到澗邊,三藏坐在馬上觀看,這冬日急瀑別有一番風景,但見:涓涓寒脈穿雲過,湛湛清波映日紅。千仞浪飛噴碎玉,一泓水響吼清風。下方一座碧青深潭,少說也有數裡方圓。
正觀景時,忽地自澗底飛出一條玉龍,直撲唐僧而來。悟空知道這自然是西海玉龍三太子,將來是要變作白龍馬馱唐僧西去的。他也不迎敵,只將唐僧抱下馬來,那玉龍張口一吸,唐僧座下白馬連鞍韉都被吸入肚中。
唐僧受了驚,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問道:“悟空,我的馬哪裡去了?”悟空道:“師父不曾見的,那白馬連鞍韉已被惡龍一口吞了。”
唐僧道:“你又胡說,那馬兒何其大也,縱然是龍,又能有多大嘴巴,快仔細尋尋。”悟空笑道:“師父你少見多怪,莫說是馬,便是輛馬車,那龍也能吃進去。”
唐僧驚道:“這倒如何是好!若沒了馬,我雙腳也能行走,只是那通關文牒、菩薩給的袈裟都在包袱裡。”
悟空道:“師父莫急,你在此等候,我這便去將那惡龍擒來,他如何吃進去,我教他如何吐出來!”
唐僧急道:“不可,你這廂去了,他再出來將我吞了,你回救不及,那便怎樣?”
悟空知道了唐僧性情,也不與他爭辯,便道:“好好,那便在此等着吧。”唐僧又道:“等着卻也不是辦法,坐上幾日,餓得氣力都無,那惡龍剛吃飽,只怕你敵它不過!”
悟空笑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如何做,還要師父指點一二。”
唐僧想了想,竟落下淚來,嚎啕道:“你既是龍,吃什麼不可,偏要吃我的坐騎,叫我如何去得西天?”
悟空一陣無語,這麼大的高僧,說哭便哭,絲毫不帶半點猶豫。
這時空中有人言語道:“聖僧莫急,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的一路神祇,特來暗中保取經者。你只教大聖去降妖除魔,我等在此爲你保駕便是。”
唐僧聽是神祗,立時止住淚水,納頭又拜。悟空哭笑不得,這些毛神不及我齊天大聖萬一,你卻畢恭畢敬。於是喝道:“來的都是哪個,挨個報上名來!”
這些神仙都知悟空本事,不敢怠慢,依次報了名,悟空道:“爾等在此好生照看我師父,我自去安心擒妖來!”
悟空飛到澗前,對着那鷹愁澗深潭高聲叫罵起來:“那個縮頭孽龍,還不還我馬來!”卻說玉龍吞了馬匹,正在澗底靜修。他本是西海龍王三太子,本來逍遙自在無拘無束,卻因龍族重任壓肩,不得不忍辱負重,囚居於這彈丸之地,心裡窩了許多火氣,這時聽外面叫罵,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於是騰身躍浪翻波,鑽出水面。
玉龍三太子怒罵道:“那個潑皮在此猖狂!”悟空更不答話,擡棒便打,玉龍毫不畏懼,伸爪迎來,只一棍,便將玉龍打得筋軟骨酥,當下鑽回水去,再不敢出來。玉龍畏縮於水底,心中大駭,這猴子瘦骨伶仃,竟厲害如斯,這根鐵棍,真是要人命的東西。
悟空此時若入潭底去追,自然能將玉龍擒下,但此時他心意一動,卻又轉了回來。他知道,玉龍吞了唐僧坐騎,這也並非偶然,保不齊便是蓄謀已久的以龍代馬之計。而觀世音菩薩策劃取經一事,更是在取經過程中屢屢出現,助取經一衆脫厄避難,又有哪一次是一時興起的。他此時若擒了玉龍,觀音心中定然不喜,而自己擁有御水神通這個本事,也不想隨意現於人前。
悟空轉了回來,佯怒道:“那孽龍,吃了我一棍便鑽回水底,這卻如何是好!”唐僧那廂道:“你自誇能上山擒虎,下海降龍,今日怎不濟了?”悟空豈能受他譏諷,便將那棍子變長,深入鷹愁澗底攪了一攪,將那一潭清水攪得翻江倒海。
哪知玉龍被他打怕了,仍是不敢出來,悟空念個“唵”字訣,將此地山神土地喚了出來,喝道:“此地有何玄機,那惡龍躲到了何處,竟然連我也探不到!”
這山神卻認得悟空,道:“大聖有所不知,這鷹愁澗底千孔萬竅,誰知那玉龍遊到了哪裡。”土地又道:“這玉龍乃是當年觀世音菩薩送來,要降他,只需尋着菩薩便可。”
悟空心道,難不成還要去南海走一遭,此時聽金頭揭諦道:“大聖,你無須動身,小神去南海請菩薩。”
於是金頭揭諦乘雲而起,向南行來。南海觀世音菩薩聽聞此事,於是降蓮臺,離仙洞,駕着祥光,跨過南海。
到了鷹愁澗,菩薩在空中已見悟空在澗旁叫罵,揭諦落下雲頭,對行者道:“菩薩來也!”悟空上天見過菩薩,先謝她自五行山下搭救之恩。
菩薩笑吟吟看着悟空,道:“這一路行來,可生什麼事端?”悟空心道,便生了事端也不與你說,沒來由教你用緊箍咒算計我不成?便道:“我既一心向佛,哪裡還會生什麼事端,只在師父身邊,倒學了不少爲人處世之道。”
菩薩收了笑容,她卻沒想到這數十年苦難便令一隻頑劣妖猴收心轉性,只是見悟空言辭真摯不似作僞,便勉勵道:“你若能遵教令一心輔佐唐僧,我保你個正果金身。”悟空恭敬行禮,道:“謹遵菩薩教誨。”菩薩見悟空畢恭畢敬,這才踏實信了。哪知悟空此際正在腹誹,佛門雖講四大皆空,但對禮數卻極爲重視,自己既然應了這個差事,只做足表面功夫,還愁哄不過他們。
行了禮,悟空道:“菩薩既然來了,想必已知道這惡龍將我師父坐騎行李一口吞了,我喚他不出,尋他不見,便耽擱了行程。”
菩薩道:“那玉龍有罪在身,是我向玉帝討來,教他給取經人做個腳力,你一言不發,伸手便打,他怎肯出來。”於是菩薩叫金頭揭諦去澗邊喊一聲“西海玉龍出來,觀世音菩薩在此!”果然那玉龍跳出水來,變作一個玉面俊秀少年,踏上雲頭,拜倒在菩薩面前,道:“蒙菩薩活命之恩,只是等了許久,也不見取經人來此。”
悟空暗自“呸”了一聲,這玉龍做戲倒是逼真,菩薩早說內定他爲取經人坐騎,怎地他便不偏不倚正好吞了唐僧的白馬,天底下哪有這等巧事?
只聽菩薩笑道:“他已見了你,你卻不見他。”於是手指悟空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玉龍瞥了悟空一眼道:“菩薩,他只拿那鐵棍打得我不敢出來,何曾說過是取經人!”悟空道:“你只一個照面便逃,我又哪有空暇去說?”
菩薩道:“悟空你忒性急,好歹問上一問,前路還有要歸順的呢,你只說是去西天取經的,便無需勞心,他自然拜服。”悟空稱了一聲是。
菩薩一邊道:“要去西天,東土駑馬怎能走遍千山萬水,要登絕頂而不懼,入深淵而不畏,臨敵陣而不驚,還要龍馬方可。”一邊招手喚玉龍過來,道,“來來,我與你化個龍馬之相。”
玉龍聽菩薩果然言出必踐,心中大喜,於是行到近前來。
悟空看得清楚,菩薩使個探驪取珠,自玉龍頸下摸出一枚珠子。這珠子光華耀眼,但只一瞬,便被菩薩裹入袖中。
悟空心知有異,急忙轉頭旁顧,菩薩也不知悟空看沒看見,掩飾一句道:“要變龍馬,先要除了龍珠才行,你自放心行去,我自然爲你保管,不教它蒙塵。”
玉龍道了句:“一切全由菩薩!”
菩薩點點頭,取出玉淨瓶中楊柳枝,輕輕一撣,喝一聲“變!”那玉龍便化作一匹神駿白馬,揚蹄掃尾,耀武揚威起來。
看這馬:龍顱突目,平脊大腹,口吐紅光,牙如劍鋒,骨細筋粗,蹄厚三寸,生具龍威,便是猛虎看見,只怕也退避三舍。之前唐王所贈那尋常白馬和這白龍馬一比,那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菩薩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行本分事,用心償還業障,一旦功成,必還你個金身正果,勝卻尋常龍族。”白龍馬也不說話,只擡頭嘶鳴一聲。
悟空一旁冷眼相看,這場景越看越像一場交易。
他與覆海蛟相處日久,須知龍能行雲布雨、變化升騰,大多依仗體內那顆龍珠,而這龍珠只能於變化有益,怎會妨礙菩薩施法。故此,菩薩之語不過是託詞,而她取出的那顆珠子,只看光華一閃,絕非尋常龍珠。難道這顆珠子便是龍族賄賂菩薩的本錢,菩薩收了禮物,才肯辦事?
不對,小白龍火燒西海龍宮時,取經之事尚未啓動,難道龍族中也有大能,或者在靈山高層中安插了心腹?非是如此,這實在難以解釋得通。小白龍燒了西海夜光壁,已是幾十年前的事情,若說是大罪,卻遲遲未能裁決,看來,天庭辦事效率十分低下,而其中貓膩也必定不少。
他正想着,菩薩道:“悟空,你帶白龍馬去見唐僧,只說是我爲他選定的良駒,我這便回海上去了。”
悟空剛要答應,卻忽然想起一事,於是一把將菩薩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