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株老梅,繁花勝雪。
十六年了!知心底嘆息了一聲。
“您來啦!”聽到腳步聲,老掌櫃笑眯眯迎了出來,見她仰頭賞梅,隨口說了句,“今年這梅開得特別喜氣,客官來日定行大運!”
知只是笑笑。
每年元日,她皆會來至這梅山腳下小酒肆中,臨窗飲完一壺雪梅釀,便再次踏上前程。沒有人告訴她要去往何處,一切皆由她自己決定。
“照舊?”老掌櫃搬來一盆熱騰騰爐火,幾碟小菜,溫上一壺酒。
知點點頭,老掌櫃靜悄悄退下,兩人之間早有默契。
酒不錯,依然是記憶中的老樣子!辛辣之中蘊着淺淺梅香,帶着一絲綿長回甘。
窗畔疏影橫斜,遠遠村莊之中傳來孩童嬉笑,空氣中飄着淡淡炊煙味道,夾雜着“噼裡啪啦”爆竹聲響。在這溫暖的人間氣息中,知突然有些恍惚,微微閉上了雙眼……
那珠子又浮現在面前——那不過一顆極普通的珠子,普通到你無法描述。她卻自第一次見過,便再不能忘記,好似自此她的生命便與那珠子緊緊相連。
她肩負使命,這使命卻是一個極大的秘密。爲這使命,她已幾乎行遍這浮墟廢土的每一個角落,結果卻令人沮喪。也許,那只是過去,正如老掌櫃所說,今年會是一個新的開始!
“呼”一股冷風穿堂而入,知有些不快。緩緩睜開雙眼,面前出現了一名風塵僕僕的黝黑少年。
“這位客官——”老掌櫃自房內行出,未曾料這樣的日子還會有新的客人。
“阿爺,”少年向掌櫃招呼,卻看見了一旁的知,連忙向知點點頭,目光中充滿歉意,“不知方纔是否看見一隻白貓?我遠遠見它跑向這院落了。”
老掌櫃搖頭。
這少年闖了進來,竟是爲了尋貓?不對,他身上的氣息緣何如此熟悉,竟似極了——知的心中“碰碰”狂跳起來。
“小兄弟,”她向少年招手,面上依然淡定,甚至掛着一絲淺笑,“今日相逢,即是有緣,不如坐下陪姐姐飲上兩杯?”
少年有些意外,老掌櫃卻已經開始張羅碗筷。
“這位姐姐,”少年連忙向知與老掌櫃一拱手,“多謝姐姐的美意,只在下尚有要事,不能耽擱,抱歉,抱歉!”
少年轉身要走。
“爲了那貓?”不見知動彈,卻已抓住少年的手。
少年有一絲愕然,待看清自己的手已被知抓住,臉一下變得火紅,有幾分尷尬:“是……哦,不,不是。”
“說不定姐姐可以幫你呢!”知將少年往桌前一引,“你倒是說說,緣何要追那貓?”
“它擄走了我的—— 一位朋友。”少年擡頭,並不打算坐下。
知已經往他的酒碗中斟了半碗雪梅釀:“既濟大成階——那貓竟能擄走你的朋友?它的本事不小啊!”
少年臉色一變:這女子身法快得匪夷所思倒也罷了。方纔那一握,她竟已探知我的修爲深淺?
“它緣何要擄你的朋友?”知將酒碗端起,遞至少年面前。
少年有些猶豫,還是接了過去:“當是想要脅迫我就範。”
“好,讓我來猜一猜。”知舉起酒碗,與少年一碰,一口飲下,“你那朋友可是一名女子?”
少年又有些吃驚,點了點頭。
知卻笑了笑,盯着少年雙眼:“那貓莫非看上你了?”
少年的臉一下又紅了:“姐姐莫要說笑,那貓怎會看上我?”
“浮墟廢土,獸族乃是五大望族之一,族衆品味千差萬別,看上人族男子並不奇怪。”見他如此靦腆,知有心戲弄下他,“只不過,獸族聚居之地首陽山乃在西方,你方纔看見那貓卻是往東而去。此處往東卻是河洛,乃是人族軒轅王城所在,它東去作甚?”
“軒轅王城?”少年猛想起,當日有人曾說過那貓乃是被放逐的人皇靈寵,莫非它要去的便是這王城?
知亦在思索:“白貓,軒轅王城——對了,小兄弟,你尋的那貓可有名字?”
“銜蟬奴。”少年擡頭看着知。
“哈哈哈——原來是這個小畜生,”知將少年一把拉住,按在桌前,“喝酒!貓的事情包在老孃身上了。”
“老孃?方纔不還是姐姐?”這語氣怎麼如此熟悉?棄不自覺擡頭看了一眼這女子。
女子說話老氣橫秋,長相卻十分年輕俊俏,眉心一點硃砂痣,更平添萬種風情。
見少年看她,知湊了過去:“怎麼樣,姐姐漂亮嗎?比你那個小朋友如何?”
少年連忙收回目光,囁嚅着不做聲。
“看來還是想着你那小朋友啊——”知又飲了一碗,“好啦!走,姐姐帶你捉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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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捉住這貓,你須得聽我的!”出了大門,知卻並不往東,反拉着棄徐徐往西而行。
“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啊?”一邊走,知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棄。”
“哈,這個名字倒有些意思。”知笑了,“我叫知,你管我叫知姐姐就好。”
“棄兄弟,你從何處來,又要至何處去?”知看着棄。
這個問題倒確實將棄難住了,只得搖搖頭。
“咦?”知反而十分高興,“這天下竟還有人同我一樣,不問來處、亦無謂歸途——不如我們此後便搭伴而行吧。”
這“知”十分灑脫隨性,棄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既自西方而來,數日前,西方山河震動,你可知曉?”這回知卻問得有些認真。
“嗯。”當日銜蟬奴帶着棄自“翳泉”之中穿出時突然天現異象,這些棄當然知道。
“那你可有見到什麼異物出現?”見他知曉此事,知隨口追問了一句。
“異物?”棄的臉色卻是一變,當日場景猶是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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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翳泉的出口竟在虛空之中,棄與銜蟬奴“撲通”一聲重重摔落。
“呸!”銜蟬奴啐了一口,陡覺身下大地如波浪般起伏,空中陰雲疾走、日色被掩得黯淡無光,四方隱隱傳來牛吼之聲。棄腦中竟又開始閃現各種記憶片段,唰唰而過,令他頭暈目眩,元神跳動,幾乎站立不穩。兩人伏低身形,一動不敢動。異象持續了一炷香工夫,方纔漸漸褪去。
銜蟬奴辨別一下方向,拉着棄往東疾行。
“你爲何將我帶至此處?木婭呢……”棄從昏亂中驚醒,停下腳步,“你又要將我帶去哪裡?”
棄舉目四顧,發現自己已身處一片戈壁荒野之中。身後一座漆黑高山,宛如被人折斷的一根撐天巨柱,山頂火光滾動,冒出滾滾濃煙。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這裡乃是浮墟廢土,便是我的故鄉。”銜蟬奴有幾分得意,又將棄一拉,“你不是有諸多疑問,在此地皆會得到答案。只管隨我來!”
棄左右看看,別無選擇,只得隨它奔跑。兩人在這荒原之上疾行不過半個時辰,身後大地震動,銜蟬奴奔上一處高地,望了一眼,發一聲喊:“我的個姑奶奶——快,跑!”
棄回身看處,黃塵漫天。莫非又是狼騎?心中一緊,發力狂奔。
不過一盞茶工夫,那追兵已至身後。
棄再回身,接天塵幕之中,哪裡是什麼狼騎?衝在最前方的全是或人面獸身、或人身鳥羽的半獸、半鳥之人,他們的身後,隱藏在黃塵暗影之中的卻是一道道滾滾血流,帶着無與倫比的腐臭氣息。塵幕過處,地面如被腐蝕,只餘焦黑一塊。
這是什麼?棄心中驚懼。再看銜蟬奴,已是變回白貓模樣,跑得七竅生煙,連頭也不敢回。
眼見塵幕即將要將兩人吞沒,“嗡——”雲層突然打開,半空之中陡然現出無數人影,皆是金衣金甲。爲首之人發出如巨鈸般聲音:“暗族,此處不是你等逞兇之地,速速退去!”
血流之中泛起洪波般聲響,往前奔涌的速度卻絲毫不減:“聞素,沒想到連你們天族亦要來分一杯羹。此乃流離之地,原本無主。我暗族做事,與你何干?”
“翦黃,”聞素再次警告,聲音之中已有怒意燃燒,“休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再不停步,便別怪我不客氣了!”
“哈哈哈……十數年不見,你還是這般目中無人、不知死活!”血流爆發出一陣狂笑。
一道金光自天而降,身後傳來一聲雷鳴般巨響,山河震顫。塵幕被劈開,慢得一慢,卻又瞬即合攏,依舊滾滾向前。塵幕之中,藍光閃爍,射向半空金甲之人。緊接着又有無數道暗影自塵幕中激射而出,在半空中與金甲之人纏鬥在一團。只一瞬,便有數十道身影自半空“唰唰”隕落。
棄與銜蟬奴只顧狂奔,哪裡顧得上往身後多看一眼。
“妙——不好!”銜蟬奴一聲慘呼,陡然停步。棄聽它聲音,這才發現兩人已奔至一處絕壁。絕壁之下,雲霧繚繞,依稀有長河如線。棄欲要止步,如何做得到。
“嘭”一聲,他撞在銜蟬奴身上,兩人一同墜入五里雲中。
身後有半鳥人凌空撲下,卻被金甲之人紛紛攔截。有金甲人慾要拉住棄與銜蟬奴,卻亦被身後疾射而至的藍光紛紛擊落。
棄心中愈發疑惑:這些究竟何人?似乎皆是衝我與這貓而來?他們究竟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我又究竟是誰,爲何每至一處,便要帶來殺戮與傷害?
耳畔呼呼風聲,大地撲面而來,懷中的小貓變得異常安靜——餘下的便只有墜落,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