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嘴與卻塵出發,繞帝都呈螺旋形路線前進,每日行得數百里。
那九個孩兒卻分爲九路,在他們行進路線周圍方圓百里範圍來回搜尋。行了三日,卻並無發現。
彭大嘴算算,自己已將帝都方圓六七百里如篦子般細細梳過,不免有些心急。與卻塵商量一番,衆人加快腳程、晝夜趕路。
這晚來至宛縣境內一處村莊,人人飢乏,便在村口就地休息。
忽然村中傳來一聲婦人驚呼:“我兒!我兒呢?我兒呢?來人啊——”
接着一戶戶村民驚醒,敲盆擊柝的,登高舉火的,喚人抓賊的,大聲呼應的,亂雜雜在村中鬧將起來。
一條黑影“唰”自衆人頭頂掠過。
“哪裡走?”卻塵知是盜賊,手中桃木短劍亮起一道符紋,沖天而起,瞬間化作滿天劍雨,向黑影罩下。
那黑影未料到在這荒僻之地竟會遭遇如此強敵,閃避中左肩已經中劍,一口木箱“啪”甩落在地。衆崑崙弟子不知箱中藏有何物,紛紛閃避。
黑影卻不戀戰,只往前縱去。卻塵欲要追趕,黑影回身甩出一物,罡風中挾帶獅虎般長吼,卻塵吃了一驚,閃避時慢得一慢,那人已閃電般往西北方去了。
“此人身手如此了得,緣何要行這雞鳴狗盜之事?”卻塵望着那人背影搖搖頭。
衆人小心翼翼打開木箱,內裡竟是一個七八歲孩童,滿臉驚慌、瑟瑟發抖。
卻塵正要好言撫慰,數十村民蜂擁而至,將卻塵等人團團圍住。
村民中衝出一名女子,一把將那孩童拉至懷中:“孃親在,孃親在,季兒莫怕,莫怕……”一雙淚眼狠狠瞪着卻塵,爲首一名精壯大漢掄起木耜便要往前衝。
還是那孩童乖覺,在娘懷中說了句:“娘,是那位道長方纔救了季兒,那賊已被他們打跑了。”
女子聞言,一把拉住大漢。衆村民亦紛紛放下農具。
一名老者趕緊上前賠禮:“我等有眼無珠,若非這孩兒出聲,方纔差點誤傷了各位恩公。天色已晚,還請各位恩公到蔽村歇息片刻,順便用些粗茶點心,聊表我等謝意。”
村民紛紛附和,卻塵推託不過,只得與衆人回村。
老者吩咐那女子生火,做了熱騰騰一大鍋素面,端至卻塵等人面前。又安排出一間大房,着各家拿出不用的被褥,供衆人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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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奇怪,你叫我往回走?”次日一早,卻塵睜眼,卻發現那彭大嘴不在身旁,院中倒是傳來他說話聲音。
“彭掌櫃?”卻塵出門,小聲招呼,卻看見一條青色身影如大鳥般自頭頂掠過。
莫非昨晚那賊又來了?卻塵心中一緊,身後長劍發出龍吟,便要猱身而上。
彭大嘴一把將他拉住:“道長莫慌,那是孩兒們辦事回來了。”
每日申末,彭大嘴便去與那九個青衣小童碰面。根據約定,卻塵並不去打擾,心中卻也有幾分奇怪:那小童憑甚本事,每日竟能行出數百里路程?
今日見到,心中吃了一驚:那小童竟有這等手段?這彭大嘴看似憨傻,卻並非常人。還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我要回帝都看看。道長在此處等我半日,若此板上有紅色光芒亮起,道長亦請即刻返回帝都。若過了午時仍未見光芒,道長便繼續沿我等商量好之路線前行,我自會追上來。”
彭大嘴取出一塊木板塞至卻塵手中,交代清楚,便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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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無味中,棄躺在木榻之上,身體被牛皮繩索牢牢縛住。
醫不得雙眉緊皺,正用那“清歌”往棄鼻中送香。
那香來自一個小小甪端香薰。
甪端中空,置入那亢木花蕾與重明尾翎,以藥粉引燃。香菸嫋嫋,自甪端頭頂角中飄出,被醫不得源源送入棄的鼻中。
送了約一盞茶功夫,醫不得將那扇墜懸在棄鼻端,開始小心轉動。
只見棄的面色一會兒青紫,一會兒慘白,表情時而猙獰,時而舒展。
試了片刻,醫不得停手,將於兒叫到跟前,要她將那墜提起只在棄面前擺動。
他又拿起“清歌”繼續往棄鼻中送香。
棄面色漸漸變紅,直至鮮紅如血,額頭脖頸皆有蚓狀青筋暴起,喉頭“格格”作響。
醫不得時不時撬開他的牙關,細細觀看。
又過得片刻,棄喉頭“格格”聲大盛,身體竟開始上下蠕動,掙得那榻與牛皮繩“扎扎”作響。黎歌上去又加了數道繩,將他與那榻一同縛牢,自己在一旁按住。
再過得半炷香工夫,醫不得撬開棄牙關,面色一變、發一聲喊:“老陌,快,雞!”
陌離自身旁竹籠中提出一隻矇眼白羽金喙大公雞,“嚓”一刀割開那雞脖子,將雞血“咕嘟咕嘟”灌入棄口中。
棄喉頭“格格”聲稍停,轉而竟變爲“吱吱”聲,便似一窩幼獸搶食。
眼看雞血流盡,醫不得又喊一聲:“塞!”
陌離一把將那雞頭擰下,連毛帶血生生塞進了棄嘴中。
棄喉頭上下“嚯嚯”抽動,“吱吱”聲漸漸消失。
“拔!”醫不得又喊。
陌離將那雞頭一把自棄喉中扯出,只見幾條血色小蟲,自那雞冠之中鑽出,舉着青色利嘴,在雞頭上四處遊走。
“快!”醫不得拉開一個口袋,陌離將那雞頭往裡一扔。“吱吱”聲又起,不久卻變得微弱了。原來口袋中竟盛了半袋不知什麼黑色汁液,那雞頭扔進去只片刻功夫竟化爲一團灰霧。
醫不得再次撬開棄的牙關,看了片刻。
“好了!”醫不得長舒一口氣。再看房中之人,皆是滿頭大汗,衣衫全溼。
唯有那棄躺在榻上,竟似陷入沉沉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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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帝都往東行六七裡,便是那一芽山莊了。
嬴協出了城,遠遠便看見一座山頭,着火般耀眼。
“這衣青蘿還真是個奇女子!”
原來,那滿山烈“火”竟是密密麻麻怒放陵苕花朵。
當年這山崗不過一塊無主荒地,草深林密,雖在天子腳下,卻似被人遺忘。衣青蘿一眼看中,將其收下,改爲山莊。爲植這陵苕,她將滿山喬木盡皆移去,只搭上數十里長參差錯落低矮棚架,時人不解其意,稱她爲“衣癡”。如今每年陵苕盛放,人人豔羨,她竟又將這山莊大門敞開,任人遊玩,分文不取。只在園中一角留一間精舍,專用來待客吃茶。
嬴協來時,衣青蘿並未到。精舍中童子認識嬴協,請他入內。
這精舍架在山脊之上,自陵苕叢中凌空探出。嬴協但覺清風徐來,花香盈室,心中微醺。擡眼處,壁上三個大字——自在香,筆意高古,竟是出自衣青蘿之手。
嬴協在室中轉得一圈,來至窗前:“這景象,倒有幾分似那歌姬的裙襬。只不知青蘿姐姐作何想?”望着窗外層層疊疊花海,風過處紅浪翻滾,嬴協不覺笑了笑。
“你來了?”不知何時衣青蘿竟已到了。
“青蘿姐姐?你悄悄進來,嚇煞我了!”嬴協起身,滿臉堆笑,“姐姐召喚,怎敢不來?”
“陵苕香濃,夏茶味淡,暑日炎熱,山泉清冽,此時此地來吃,最是相宜。”衣青蘿開始做茶,卻不以沸水沖泡,“我一日前將茶包浸入山泉之中,去其苦澀,如今再點上黃菊黑杞,添幾分薄甜,你且吃吃,味道如何?”
“青蘿姐姐最是風雅,便是吃茶,也恁多講究。”嬴協心中知道,這衣青蘿是怕自己嫌這茶苦。
“嬴協。你可知今日我爲何請你吃茶?”
“嬴協不知。”
“我想通了一件事情。”
“何事?”
衣青蘿伸出小指:“你可還記得?”
嬴協搖頭。
“你我初見時,你所言之事——”衣青蘿似乎有些失望,“也罷,你那時年幼,又怎會記得?”
“我自然記得!”嬴協笑了,“我要娶姐姐爲妻。”
衣青蘿面色一紅:“你——!”
“姐姐想通的竟是這事?”嬴協喜形於色,卻又有幾絲疑慮,“可是,姐姐……”
衣青蘿茶已泡好,雙手舉起遞至嬴協嘴邊:“你只說答應不答應。”
嬴協接過茶碗,一飲而盡:“答應!”
衣青蘿莞爾一笑:“哪有這樣吃茶的?虧你宮中長大。”
嬴協伸出小指:“拉鉤!”
衣青蘿往後一躲:“這鉤可不能隨便拉。”
“姐姐,你但說,要怎樣方能拉?”
衣青蘿笑笑,語氣一變:“若我要你去死,你可願意?”
嬴協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出來:“哪有你這樣的女子,還未過門,便盼着夫君死掉的?呸呸呸,不吉利,可不許再說……”
“你只說願不願意!”衣青蘿卻不似說笑。
“青蘿姐姐,你今日請我過來,究竟是來吃茶,還是要我的性命啊?”嬴協全不在意,只是笑笑,端起茶又飲一碗,“這茶還真是愈喝愈好喝!”
衣青蘿面色微沉:“你終是不願意。走吧!”
嬴協並未起身,卻自懷中掏出一物:“姐姐,你可還記得?”
那是一個香囊,青綢爲底、金絲鎖邊,上繡一支娉娉婷婷傍石青蘿,只是如今已經破舊不堪。
衣青蘿一把搶過,仔細辨認,分明自己的手法,卻不記得何時贈過嬴協此物。
“拉鉤!”嬴協便似飲了醇酒,滿面酡紅,那酒靨中亦跳動着興奮之色,“你若叫我去死,我死便是!”
衣青蘿全未料到事情會變成這番模樣,兀在那發愣。
嬴協已抓過她手,將兩人小指勾在了一起。
“我明日便向母妃去說,要父皇賜婚。我嬴協,要娶你——衣青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