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上來數道菜,皆頗爲辛辣,並非揚靈習慣的口味。
許是我太過思念舅父等人,以至於產生了錯覺?揚靈又想起了舅父,竟突然有些食不甘味。草草動了兩筷子,便放下了碗。
宇文追心中猶在惦記如何向呼延犽牙交涉揚靈之事,也只是草草吃了些菜。
呼延犽牙卻興致頗高,吃掉了一大半的羊肉,還叫那廚子又下了碗麪條。
見宇文追二人並不怎麼吃,於是問道:“行軍打仗之人,身體乃是本錢。宇文將軍吃得如此之少,莫非是這菜不合口味?對了,我喜食辛辣,這廚子素日只依着我的口味做菜,竟忘記今日有客人在。哎呀呀,實在抱歉!”
聽他如此說,宇文追趕緊抓住機會:“這廚子手藝極好,宇文追也嗜辣。這般模樣乃是因爲宇文追心中有事,以至於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呼延犽牙擺擺手:“宇文將軍此事,可是國事?我們有言在先,今日只是朋友之間的宴飲,不談國事!”
“此事乃是宇文追私下的一個不情之請!”
“哦,宇文將軍竟然找我有私事,不妨說來聽聽。”呼延犽牙哈哈一笑。
“宇文追少年學道,十六從軍,戎馬倥傯已是二十餘年,早將功名看淡。但此事卻異常重大,若處理不好,不僅僅關乎在下一人,只怕會牽連宇文一族性命。”
“既然宇文將軍將呼延犽牙當做朋友,你便快快說來,讓我聽聽,只要我能幫到的,我定會幫忙!”
宇文追見老單于稱自己爲朋友,言語中滿是豪傑之氣,並非虛與委蛇,心中十分觸動。
“單于應當已經聽聞我國揚靈公主私自出宮的消息?”
呼延犽牙並不點頭,亦不否認,只支着耳朵等待宇文追往下說。
“揚靈公主半月前出宮,如今我國正盡舉國之力上下尋找。”
呼延犽牙喝一口茶:“所以,宇文將軍要說的私事是……”
“依原來的約定,我國當將姑臧與公主一併奉上。可如今這形勢卻頗令人棘手。”
呼延犽牙只顧飲茶,並不接話。
宇文追見他那副樣子,索性單刀直入:“所以在下的意思,想斗膽請單于先接收了姑臧,退去西南之兵。待宇文追找到公主,再由在下親將公主送至龍方。若是單于不願,而宇文追又交出了姑臧,只怕便要背上通敵賣國之罪,通族夷沒。那宇文追也只好拼出命去,與單于在這姑臧虛耗,直待兩敗俱傷!”
呼延犽牙看一眼宇文追,陡然站了起來。
宇文追以爲他要發作,心中吃了一驚。
孰知它竟說了句:“兩位,對不住,人老了毛病就是多。我要去方便下!”
拋下兩人,徑直下山拐進樹叢之中。
這老單于還真是個老狐狸,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方纔把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他竟還是不露聲色?宇文追心中有些尷尬,只陪揚靈在那亭中呆坐。
過了片刻,呼延犽牙回來。
“哈,你這求人幫忙的方式還真有點意思!”他一坐下便開始說話:“宇文將軍的意思,毋論何時,只要找到公主,便將她交於我龍方?”
“正是!朝中已經發出文書,着全國各地全力搜尋……”
宇文追還想說,被呼延犽牙打斷:“那便好!”
轉身吩咐:“來人!帶公主回龍方。”
上來兩名青衣小廝,應是龍方宮中伺候之人,徑直行向揚靈:“公主,請!”
這一下大大出乎宇文追意料,閃身上前攔住。
“單于定是弄錯了,這是郡主,不是公主。”
“北堂!”呼延犽牙回身呼喚。
“在!”方纔那上菜的矮男人來至亭中。
“她是誰?你說與宇文將軍聽聽!”
“好。”北堂向宇文追與揚靈鞠了一躬,“小人在姑臧王府後廚掌勺三年。數月前姑臧國難,小人僥倖逃脫,方纔去往龍方。”
“怪不得那味道似曾相識?”揚靈猛然想起,此人確實是在府中見過,心下不覺有些忐忑,表面上卻依然不動聲色。
“小人識得公主,但公主卻未必認得小人,不過公主的舌頭卻依然認得小人做的菜餚。這羊肉乃小人以秘法烹製,世上再難有第二個人能做出這般味道。方纔小人一直在旁邊仔細觀察,公主第一口吃到這羊肉時便雙眉微蹙,目中含淚,定是覺得這味道似曾相識,勾起了傷心回憶。”
宇文追正想辯駁,那北堂卻搶過話頭:“當然,這只是小人揣測,公主完全可以矢口否認。不過,這位姑娘,你能否給衆人解釋下,你右頜下方那道傷痕何處而來?”
他言中揚靈心中所想,又引得衆人皆望向揚靈,揚靈暗暗着急,不知如何回答。她右頜骨下方確實有一道細細疤痕,揚靈生得白皙,不經人提醒細細去看,根本看不出來。
“便如小人方纔所說,我們身體不會撒謊!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後天又因我們不同的經歷而留下各種烙印,便是我們與衆不同的標識。”
那廚子侃侃而談,面有得色:“公主既不願意說,那小人便代替公主說:那道白痕,乃是三年前公主與喀山少爺比試弓箭時留下。金喀山習得盤龍力,能開數百石硬弓。公主當時年幼,不願服輸,硬要嘗試去拉那弓。拉到一半時力有不逮,弓弦反彈,在頜上劃開一道傷痕。”
北堂又向公主行了一禮:“公主,當時小人剛剛入府,親手爲您調製了三個月的‘芙蓉羹’,便是爲了在傷口癒合之時,不要留下疤痕。是故小人對此事印象頗深!”
此人所說有理有據,字字落地有聲,不由人不信。
宇文追望向揚靈,希望她能替自己辯駁,揚靈卻咬着嘴脣,再不開口。
眼見那兩名小廝又要上去帶人。
“慢着!”宇文追喝一聲,“單于,姑且不論這姑娘是否揚靈公主,你今日便這樣將人帶走,也未免太不將宇文追放在眼內了。”
“哈哈……”呼延犽牙長聲大笑,“宇文將軍,說叫我幫忙的人是你。如今我要幫你,你卻又不讓。你這又唱的是哪一齣啊?”
宇文追回身看着揚靈:“你果真是公主?”
事到如今,揚靈已不願再去否認,於是點了點頭。
“你看,公主自己都承認了。”呼延犽牙一揮手,“請公主與我們同回龍方!”
“單于,得罪了!”宇文追忽然一閃身,將那兩人摔向呼延犽牙,一把抓起揚靈的手,自山巔躍了下去。
“單于,我自會查清她的身份,日後給你個交待……”
呼延犽牙衝到亭邊往下一望,那兩人身影已經落入滿山火紅楓葉之中。
“算了!”身邊數人慾要去追,呼延犽牙一擡手止住,“不怕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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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追心中十分矛盾,他看出揚靈並不想隨呼延犽牙前去姑臧,所以涉險將她帶回。但接下來該如何做,他並不清楚。
回到城中,他徑將揚靈送回住處。
“我原不該騙你……”揚靈心中內疚。
“沒什麼,你有你的苦衷!”宇文追一擡手,“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再來商議接下來該如何做。”
宇文追轉身離去,揚靈低頭回房。
還未推門,身旁突然躥出來一條人影,將她嚇了一跳。
“噓——”那人叫揚靈不要出聲。
來至房中,點亮火摺子一看,竟是夕張!
揚靈大吃一驚:“是你?你爲何會在此處?”
“說來話長……”夕張神神秘秘,壓低聲音,“聽聞蒼靈衛在戰場受傷,被龍方軍送回龍方國都了。”
“啊!他竟受傷了,嚴重嗎?”
“嗯!”夕張點點頭,“不然也不會送回國都醫治。”
“緣何會送去龍方國都,卻不回蒼蘼?”
“聽聞他在戰場上無意中救下了龍方王子,也因此受傷,所以龍方纔會設法救他。具體的情形,我亦並不知曉。”
揚靈心中瞬間亂成一團,突突亂跳,只得找了張椅子坐下。
“公主可是想去龍方尋他?”
揚靈並不喜歡夕張,卻不得不佩服她的冰雪聰明。被她說中心事,竟一下子紅了臉,點了點頭。
“那事不宜遲,我們現在便出發!”
“現在?”揚靈心中有些猶豫。
“怎麼?難道公主希望留在此地?”
“不是。只是今日發生了一些事情,我需要好好想想……”
“公主,若要離開,眼下乃是最好的時機。兩軍換防在即,蒼蘼軍中頗多流言,士氣低迷,巡防亦不似以往嚴密。”
夕張停了停,接着說:“聽聞如今朝中已經發下公文,國中到處皆在搜尋您的下落,您要麼落入蹇橫手中,要麼被呼延犽牙帶走。要再見到蒼靈衛,只怕就難咯!”
揚靈心中思忖:自己目下離開確實要容易些,卻將宇文追置於了十分尷尬的位置。呼延犽牙那邊他如何交代?蹇橫的軍令呢?總不要真的將他逼上與呼延犽牙開戰的地步吧……
“聽你們在門口時言語,那宇文追莫非已經知道公主身份?公主是怕牽連到他?”
“嗯!”
“那這樣可好?”夕張一撫手掌,“你留下一封書信,便說自己已經去往龍方,不在此處叫宇文將軍擔心了。”
揚靈覺得這樣其實也十分不妥,但總強似什麼也不說便直接離開。
真正的原因,其實她也清楚—— 一旦得知那人的消息,她的心便早已飛去他的旁邊了,任何人也無法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