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端午節大清早下了一點多鐘的小雨,後來天放晴了。雨後的天空顯得比平時更清朗:一碧無際的天幕給人帶來了一種爽快的心境。

還是在上午。堂屋裡供桌上點着蠟燭,燃着香,左右兩邊聚集了全家的男女老幼。仍舊照舊例男左女右地立在兩邊,由周氏開始,各人依着次序一個一個地走到蓋着紅氈的拜墊上去磕頭。等到最後一個人離開拜墊以後,克明便吩咐僕人撤去拜墊。先是周氏、克明等長一輩的人互相行禮拜節。然後是覺新等晚一輩的人分別向長輩們行禮。在一陣喧鬧之後,堂屋裡又恢復了原先的清靜。人們全散去了,只剩下一對紅燭孤寂地在燭臺上流淚,香爐裡的一炷香懶懶地在噓氣,菖蒲和陳艾靜靜地懸垂在兩邊的門柱上。

覺新回到房裡,剛剛在寫字檯前坐下,忽然又站起來,無緣無故地走出過道,進了堂屋。他看見那種冷冷清清的樣子,心裡更不好過。他垂着手在堂屋裡走了幾步,又覺得沒有趣味。他看見石板過道上梔子花盛開,綠葉白花在雨後的陽光中顯得更美麗,便信步走下臺階到了花盆前面。他覺得一陣甜香沁入鼻內,便站在那裡讓他的頭沐着陽光,讓他的思想被馥郁的花香埋葬。

忽然從拐門外轉進來兩個年輕女子,穿着一深一淺的新洋布衫,手裡各捧着一束帶葉的鮮豔的石榴花。這是翠環和綺霞。她們看見覺新,便向着他走來。她們走到覺新面前,同時喚聲;“大少爺,”彎下腰去向他請安拜節。

覺新簡單地還了禮。他看見她們的臉上都露出微笑,各人鬢邊插了一朵火似的石榴花,頷下右邊第一對鈕絆上又插着一朵梔子花。他想:今天是一個大家快樂的節日。他的臉上也浮出了笑容,隨便說了一句:“你們拿的石榴花開得很好。”

“大少爺,你喜歡,我分幾枝給你,我們太太要不到這麼多,”翠環快樂地霎動她的一對明亮的眼睛說道。

“不必了,我不過隨便說一句。今天過節,大家高興,你們快回去吃糉子,”覺新帶着疲倦的微笑答道。

翠環和綺霞答應了一聲,帶着笑容走了。她們一路上還起勁地小聲商量一件事情。

覺新默默地望着這兩個少女的背影在過道里消失了,才慢慢地移開他的眼光。他痛苦地想:怎麼別人今天都高興,我卻這樣無聊。

有人從拐門外進來,又有人從拐門內出去。覺英帶跳帶嚷地跑出去了,在他的後面跟着覺羣、覺世兩個堂兄弟和堂妹淑芬。

“怎麼昨天剛剛捱過打,今天又忘記了?”覺新詫異地自語道,他指的是覺英。他接着絕望地說:“大概性情生就了,是改不了的。”於是他又爲三叔克明的將來感到絕望了。

覺民挾着一本外國書從房裡出來,在階上喚了一聲:“大哥,”便向覺新走去。

“怎麼姑媽還沒有來?”這是覺民的第一句話。

覺新看看覺民,苦澀地一笑,淡淡地答道:“大概就要來了。”他知道覺民盼望的並不是他們的姑母,倒是琴表妹。但是他盼望的卻是姑母,他相信她會來的,她昨天還親口答應過他。不過他剛剛說出那句話,忽然又擔心起來。他疑惑地說:“姑媽該不會改變心思罷。”

“我想是不會的。我聽見她說過幾次要來。她雖然看不慣四爸、五爸他們的行爲,不過她也很想回來看看。她雖說是愛清靜,我看她關在自己家裡也太寂寞,”覺民說。

“實在說來,我們公館裡頭也鬧得太不成話了,”覺新嘆了一口氣說,“五爸在戴孝期內討小老婆生兒子,連三爸也管不住。以後不曉得會變成什麼世界!”

覺民冷笑一聲,帶點氣憤地說:“你想還有什麼好的結果!”他本來還想說一句:“只有你服三爸管,”話到了他的口邊就被他嚥下去了。他倉卒地換上一句:“我到花園裡頭讀書去。”他想走開。

“今天過節,你還讀書?”覺民順口說了一句。

“過節不過節,在我都是一樣,”覺新答道。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驕傲地想:我不象他們。

“你倒好,你們都好,”覺新忍不住說出這樣的羨慕的話。

“你這是什麼意思?”覺民驚訝地說。他觸到了覺新的眼光,覺得他有點了解大哥的心情了,便用同情的口氣勸道:“大哥,你看今天大家都高興,你爲什麼還要拿那些思想苦你自己?你想得太多了!”

“我今天沒有什麼不高興,”覺新逃循地分辯道。

“那麼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做什麼?”覺民追究地問道。

“我就要進去了,”覺新封門似地答道。

覺民覺得不必再問什麼,便說:“那麼我們一路走罷,我先到你屋裡坐坐。”

覺新默默地同覺民回到自己的房裡。他揭開門簾第一眼便看見方桌上一瓶新鮮的石榴花。

“石榴花!你在哪兒弄來的?是不是在門口折的?”覺民喜歡這些火紅的花朵,讚美地說。

覺新呆了一下。他自己先前明明看見那隻空花瓶放在內房裡面,卻想不到現在插了花移到這方桌上來了。他起初想到何嫂,但是很快地另一個思想就來糾正了他的錯誤:這一定是他剛纔看見的石榴花。

在繁密的綠葉叢中,火似的花朵彷彿射出強烈的光芒,發出高度的熱力。他覺得這個房間突然明亮了,而且有一股新鮮的風吹進了他的心裡。他感動地微微一笑。他溫和地答道:

“我也不曉得,等一會兒問何嫂就明白了。”

其實覺新知道是誰進來爲他把花插上的。他卻不願意說出來。這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他卻在這上面看出了同情和關心。他連忙走到方桌前面把花瓶略略移動一下。他出神地望着那些硃紅色花瓣。

覺民聽見覺新的回答,也不追問。先前的話是他隨便說出來的。對這一類的小事情他不會十分留意。他注意的還是覺新的舉動。他不能說是完全瞭解覺新,他知道覺新不能夠擺脫陰鬱的思想,他知道覺新不能夠消除過去的回憶。他也知道是什麼感情折磨着他的哥哥。但是他卻不明白甚至在重重的壓迫和摧殘下覺新還有渴望,還在追求。一個年輕人的心猶如一爐旺火,少量的澆水縱然是不斷地澆,也很難使它完全熄滅。它還要燃燒,還在掙扎。甚至那最軟弱的心也在憧憬活躍的生命。覺新也時時渴望着少許的關切和安慰,渴望着年輕女性的溫暖和同情。

“大哥,你老是看着花做什麼?”覺民覺得覺新的舉動古怪,驚奇地問道。

“我在想,居然有人在枯死的靈魂墓前獻花,這也是值得感激的,”覺新自語似地說。他掉過頭看覺民,他的眼睛被淚水所充滿了。

“大哥,你哭了!”覺民驚叫道,連忙走到覺新的身邊,友愛地輕輕拍着覺新的肩膀問道:“你還有什麼心事?”

“我沒有哭,我應該高興,”覺新搖着頭分辯道,但是他的眼淚象珠子一般沿着臉頰流下來。

覺民實在不瞭解他的哥哥。他想覺新也許剛剛受到什麼大的打擊,現在神經錯亂了。他不能夠再跟覺新爭辯,他只是痛苦地望着覺新勸道:“大哥,我看你還是休息一會兒罷。”

覺新伸手揩了揩眼睛,對着覺民破涕一笑,安靜地回答道:“我心頭並不難過,你不要擔心,我曉得——”他說到這裡忽然聽見袁成用帶沙的聲音大聲報告:“大姑太太來了。”

袁成早把中門推開,四個轎伕擡着兩乘轎子走下石板過道。

“姑媽來了,”覺新忘記了未說完的話,卻另外短短地說了這一句。覺民的心也被袁成的報告引到外面去了。他們兩弟兄同時走出房去。

他們走出過道,看見第一乘轎子剛剛上了石階,第二乘就在石板過道上放下。他們進了堂屋,周氏和淑華也從左上房出來了。琴先從第二乘轎子裡走出來,接着第一乘的轎簾打開,圓臉矮胖的張太太跨出了轎杆。

張太太穿着深色的衣服。琴穿了淺色滾邊的新衣,還繫上裙子。她們母女走進堂屋,先後對着神龕磕了頭,然後跟周氏等人互相行禮拜節。

衆人就在堂屋裡談話。周氏把張太太讓到右邊方椅上坐下,她們兩個隔着一個茶几談着。綺霞端了兩盞蓋碗茶出來。袁成就到後面去向克明等人通報。

琴和覺新兄妹都站在堂屋門口。覺民看見琴的打扮,帶着好意地向她笑道:“你今天更象小姐了。”

“琴姐,你這樣打扮,便更好看,”淑華插嘴讚道。

“媽一定要我這樣打扮。我想過年過節依她一兩次也好。這件衣服還是去年做好的,我只穿過兩次,”琴帶笑地解釋道。

“你臉上粉倒擦得不多,”覺民忍住笑又說了一句。

淑華笑了。琴噘起嘴阻止覺民道:“不許你這樣說!”

覺民笑了笑。

陳姨太帶着她特有的香氣從右上房裡出來。這大半年來她長胖了,臉也顯得豐滿了。眉毛還是畫得漆黑,臉擦得白白,頭髮梳得光光。她滿臉春風地招呼了張太太,兩人對着行了禮。琴還應該進堂屋去向陳姨太拜節。接着沈氏帶着淑貞從右邊廂房出來了。克明等人也陸續走到堂屋裡來。

冷靜了一陣的堂屋又熱鬧起來。長一輩的人在客廳裡有說有笑。覺新自然留在堂屋裡陪張太太談話。覺民兄妹陪着琴站在門口石階上閒談,後來又走到石板過道上看花。

淑華無意地伸手到一朵剛開放的梔子花旁邊,帶着懷念地說:“我們都在這兒,不曉得二姐今天在上海怎樣?”

沒有人即刻答話。後來還是覺民開口問淑華:“你想她今天會做些什麼事?”

淑華笑了,她把那朵花摘下來,一面答道:“二姐自然同三哥在一起過節。”

“三姐,你不好摘花,”淑貞低聲勸道,連忙掉頭朝堂屋那邊看了一眼。

“摘一朵也不要緊。我是無心摘的,現在也沒有法子裝上去,”淑華不在乎地說。

“三表妹,你真會說話,說來說去總是你有理,”琴抿嘴笑起來說。

“琴姐,你也來挖苦我?”淑華笑着對琴霎眼說:“這朵花我給你戴上,”她便把手伸到琴的髮鬢上去,“你今天打扮得這麼整齊,正該戴一朵花。”

琴把身子閃開,笑着說:“我不戴,我不戴。你自己戴好了。”

淑華拉住琴,懇求似地說:“讓我給你戴上罷。你幾天不來,我們公館裡頭出了好些事情。等我一件一件地說給你聽。第一個好消息是二姐——”她突然閉了嘴。

“你說,你說,”琴催促道,她很願意知道關於淑英的好消息。

淑華答應着:“我立刻就說。”她卻動手把花給琴戴上,一面得意地看看,自己讚道:“這樣就好看多了。”

琴伸手在淑華的頭上敲了一下,責備似地說:“唯有你這個三丫頭過場多。”她看見淑華的鼻尖上慢慢地沁出汗珠來,自己也覺得身上發熱,便說:“我們另外找個地方坐坐也好。”

“那麼就到大哥屋裡去,你也該把裙子寬了。虧你還在這兒站這麼久,”淑華親熱地說。

覺民忍不住在旁邊笑了。他說:“三妹,你是主人家,你不請她進去坐,你還派她不是。你就不對。’

淑華故意瞪覺民一眼,辯道:“二哥,你又給琴姐幫忙。你總是偏心。難道她就不是這兒的主人家?現在不是,將來也會是的。”

覺民不回答她,卻拿起淑華的辮子輕輕地一扯,帶笑地說一句:“以後不准你再說這種話。”

他們走到覺新的房門口,淑華看見門前掛的菖蒲和陳艾,忽然伸手把艾葉撕了一片下來。

“做什麼?三妹,你是不是手癢?”覺民笑問道。

“我戴在身上也可以避邪,”淑華做個怪臉,得意地答道,“我們公館裡頭妖怪太多了。”

“妖怪?三姐,你見過妖怪嗎?”淑貞信以爲真,馬上變了臉色,膽怯地問淑華。

淑華噗嗤笑出聲來。她拍了拍淑貞的肩膀,說:“四妹,你真老實得可以了,所以你要吃虧。”她俯下頭在淑貞的耳邊說:“我說的妖怪,你現在到堂屋裡頭去就可以看見。”

淑貞惶惑地望着淑華,不明白淑華的意思。琴和覺民已經進了房間。淑華和淑貞也就揭起門簾進去了。

琴先在內屋裡脫下裙子,然後回到書房來。淑華開始對琴談淑英的事。她把她和周氏,從覺新,從翠環那裡聽來的話全說了:克明有點後悔,他允許張氏跟淑英通信,接濟淑英的學費。

“這是二妹的成功,到底是三爸讓步了!”覺民緊接着淑華的敘述,帶着暗示地說。他又看看淑貞。

“三舅也是一個人,二妹究竟是他自己的女兒,”琴略帶感動地解釋道。

覺民搖搖頭,充滿着自信地說:“這只是偶然的事。做父親的人倒是頑固的居多。”

“我們的大舅便是這樣,”淑華恍然大悟地說。

“大舅到現在還認爲他不錯:他給蕙表姐找了一個好姑少爺,不過蕙表姐自己沒有福氣,”覺民接下去說。

“這些人大概是中毒太深了。不過總有少數人到後來是可以明白的,”琴說。

“那麼你相信五爸、五嬸他們將來會明白嗎?”淑華不以爲然地拿話來難琴。

琴的眼光立刻轉到淑貞的臉上,淑貞的小嘴動了一下,沒有說出什麼,卻紅着臉埋下頭去。琴想到淑華的話,她不能夠回答,她的心被同情攪亂了,她彷彿看見一隻巨大的鷹的黑影罩在淑貞的頭上。她真想把淑貞抱在自己的懷裡好好地安慰一番。但是她並沒有這樣做。她只是瞪了淑華一眼,低聲責備道:“三表妹,你在四表妹面前,不該提起五舅、五舅母的事。”

淑華不作聲了。她看了淑貞一眼,覺得心裡不好過,便把眼光掉向窗外。

正在這時候翠環來喚他們吃飯了。

這天上午廚房裡預備了三桌酒席。堂屋裡安一桌,坐的是張太太和周氏、克明等九個人;右上房(即已故老太爺的房間)裡一桌,坐的人只有覺新、覺民、淑華、淑貞、淑芬和琴六個,後來又加上三個孩子:三房的覺人(五歲半的光景)、四房的覺先(五歲)和淑芳(三歲)。另一桌酒席擺在書房裡,覺英、覺羣和覺世都在那裡陪教讀先生吃飯。

女傭和僕人在堂屋裡伺候老爺、太太們。翠環、綺霞、倩兒、春蘭四個婢女在右上房裡照料。翠環還要照應覺人,倩兒要照應覺先,楊奶媽專門照應淑芳,免得這三個孩子弄髒新衣服,或者打翻碗碟。

在右上房的一桌上最高興的人是覺人、覺先和淑芳,他們不在父母的面前,一切舉動都不會受到干涉,而且端午節在幼小的心上是一個快樂的節日。他們穿新衣,吃糉子,吃鹽蛋,還讓人在他們的額上用雄黃酒寫“王”字。他們跪在椅子上,熱心地動闃筷子,或者嚷着要那兩個婢女替他們挾來這樣那樣的菜。其次是淑華,這個無憂慮、無牽掛的少女,她只要看見晴和的天氣,或者同她喜歡的人聚在一處,她就覺得高興。她在席上吃得最多,也講得最多,她不肯讓她的嘴休息。淑貞永遠是一個膽小的孩子。她的眼睛常常望着琴,她只有在琴的身邊才感覺到溫暖和寧靜。她有時也望着淑華,除了琴,淑華便是她唯一的保護人。她看見這兩個人的面龐,才感到一點生趣。今天笑容很少離開淑華的臉,琴的臉上也罩着溫和的微笑,而且琴還不時用鼓舞的眼光看她。她們都快樂,她也應該快樂,事實上她是快樂的。然而她卻不曾大聲笑過一次。她想笑的時候,也不過微微動着她的小嘴,讓一道光輕輕地掠過她的臉。以後她的臉上便不再有笑的痕跡。容易被人看見的倒是她的木然的表情。似乎她的思想來得較慢,理解力也較薄弱。琴有時候也會注意到:甚至這日光照着的房間裡那個陰影還籠罩在淑貞的頭上。淑貞的木然的微笑也會給琴引起一種不愉快的感覺。

但是拿琴來說,她究竟是愉快的時候多。她自己的頭上並沒有陰影。覺民的頭上也不會有。她今天還聽到關於淑英的好消息。不管人把它怎樣解釋,淑英總算得到了勝利。這也就是她的勝利,她和覺民幫忙淑英安排了一切。這個消息證明:她的信仰和她走的路都沒有錯。這不過是一個開始。她以後還有廣大的前途。晴朗的天氣鼓舞着開朗的心。琴的心就跟天空一樣,那裡沒有一片暗雲。

覺民是一個比較沉着的人。他的信仰更堅定,思想也較周密。他有時憤怒,但是他不常感到憂鬱。而且他比較知道用什麼方法發泄他的憤怒。這幾年中間他的改變較大,不過全是順着一條路往前走去,並沒有轉彎或者跳躍。他在這張桌上並不想過去,也不想將來,他甚至以爲將來是捏在自己手裡的。他覺得他看事情最清楚,所以他的心也最平靜。倘使他的心被攪動,那是由於另一種東西,是愛情。這是一種沒有阻礙的自然的愛情,它給他帶來興奮,帶來鼓舞,帶來幸福。那張美麗的臉上的微笑和注視,彷彿是一隻溫軟的手在撫慰他的心靈。他覺得他這時是快樂的。

在這張桌上只有覺新不時想到過去,只有他會受到憂鬱的侵襲,只有他以爲逝去的情景比現實美麗。他有時也會跟着淑華大聲笑。但是別的人靜下來時,他又會疑惑自己爲着什麼事情發出笑聲。有時別人興高采烈地談話,他會在那些話裡看出過去的影子。它們會使他想起一個人或者一件事情。這個人或者這件事情又會把他引到另一個境界裡去。在他的頭上並沒有什麼陰影。但是古舊的金錢(或者是柔絲)緊緊地纏住他的心。笑聲和陽光也洗不掉那些舊日的痕跡。他喝着酒,比他的弟、妹喝得較多。但是少量的酒不但不能使他沉醉,反而幫忙喚起他的往日的記憶。酒變成了苦杯,他也害怕常常端它。他還在追求快樂。

在這張桌上雖然全是年輕人,但是他們卻有着這樣的不同的心情。他們彼此並不瞭解(琴和覺民是例外,他們兩個有那麼多的機會把心剖露給彼此看),不過他們互相關切,互相愛護。他們可以坦白地談話,在這席上並沒有疑惑和猜忌。淑貞的木然的表情和覺新的心不在焉的神情,有時會打破快樂的空氣。然而這不過是藍天中的一兩片白雲,過了一刻便被溫暖的風吹去。淑華的無憂無慮的笑聲,琴的清朗的話聲,覺民的有力的話語,它們常常使覺新的聚攏的眉舒展,淑貞的沒有血色的粉臉上浮出笑容。

雖然這個聚會中比在兩三年前少了一些人,而且是一些值得想念的人,但是這一次究竟是一個快樂的聚會,今天究竟是一個快樂的節日,連覺新也不禁這樣地想。

在堂屋裡又是一種情形。那一桌上似乎充滿了快樂的笑聲。人們無拘無束地講話。沒有過去的回憶,沒有將來的幻景。沒有木然的表情,沒有聚攏的雙眉。猜拳,喝酒,說笑。對於那些人這的確是一個少有的、快樂的、令人興奮的聚會。然而這一切都只是表面,連笑聲也是空虛的。彷彿人們全把心掩藏起來,只讓臉跟別人相見。私人的恩怨、利害的衝突、性情的差異、嗜好的不同、主張的分歧,這些都沒有消失,不過酒把它們全壓在心底。出現在臉上的只有多多少少的酒意。這應當是相同的。所以連陳姨太和王氏的兩張粉臉(都帶上同樣的紅色)居然(不管那兩顆敵視的心)帶笑地對望着,說着友好的話。她們還起地勁地對面猜拳,嚷出那麼響亮的聲音。

在這席上似乎只有張太太比較冷靜。雖然她的胖大的臉上始終帶着笑容,但是她並沒有將寬恕的字眼寫在心上。她大半年沒有回到這個地方,不過她常常從她女兒的口中知道在這個公館裡發生的事情。她彷彿冷眼旁觀,因此她覺得她比別人更看得清楚。她注意到那些改變,她注意到那些陌生的趨向,她甚至一些人的舉動和言語間也看出她所擔心的一個危機的兆候。她有不滿,有焦慮。但是她能夠把它們隱藏在心底,單讓她的快樂升在臉上,因爲見着一些親人的面顏,回到她如此愛過的地方,她自己也感到不小的快樂。她還可以想得到她也給別的一些人帶來快樂。這些人便是周氏和克明夫婦。

張太太的笑容和溫和的聲音使克明彷彿看見這個公館的從前的面貌。她同時還給他帶來一線的希望。和睦的家庭,快樂的團聚,一切跟從前一樣,照從前的規矩,沒有糾紛,沒有傾軋,沒有鬥爭。他在席上只看見歡樂的笑容,只聽見親密的稱呼,一家人都在這裡,在右上房裡,在書房裡,好象仍然被那一根帶子緊緊地束在一起似的。這兩三年來所經歷的一切,彷彿只是一場噩夢。如今出現在眼前的纔是真實。他這樣想,他甚至忘記了前一天發生的事情。他舉杯,動箸,談笑,有時滿意地回顧,他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幸福家庭的家長。

其實這跟真實完全相反。他很快地就會明白:這樣的聚會,這樣的歡笑只是一場春夢。而被他看作夢景的倒是真實,不能改變的真實。

短促的節日很快地完結了。張太太在高家痛快地談了一天的話,打了十二圈牌,終於讓轎子把她擡走。她的女兒(琴)坐着轎子跟她一起回去。母親和女兒一樣,都留下一些歡樂的回憶在這個逐漸落入靜寂中的公館裡。

沈氏爲着小蕙芳和張碧秀到高家遊花園的事興奮了幾天。她每天要催問克定幾次。喜兒也跟着她要求克定早日把小蕙芳帶到公館裡來。克定看見她們對這件事情感到興趣,自然很高興,但是他始終不告訴她們確定的日期。

其實日期已經決定了。端午節後四天的下午小蕙芳和張碧秀就坐着轎子來了。克安的新聽差秦嵩和克定的年輕的僕人高忠正在門房裡等候他們。

小蕙芳和張秀碧在大廳上下轎。大廳上和門房前站着不少的田女僕人,這些人一齊向他們投過來好奇的眼光。這兩個川班的旦角中張青秀只有二十七歲,小蕙芳不過二十一二的光景。出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他們的年輕、美麗的面龐。他們穿着淺色的上等湖縐的長衫、白大綢褲子和青緞鞋。臉上擦得又紅又白(連手上也擦了胭脂和香粉),眉毛畫得漆黑,再配上含情的眼睛和鮮紅的嘴脣,這兩個旦角卸了裝以後也有同樣的吸引人的魔力。許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們的臉上。他們並不害羞,臉上帶着笑容,安安靜靜地扭着腰肢,跟着高忠進了外客廳。高忠請他們坐下,便出去給他們倒茶。秦蒿去向克安和克定兩人報告。

張碧秀和小蕙芳正坐在外客廳裡跟高忠談話。他們向高忠略略問起高家的情形。高忠站在他們面前,沒有顧忌地講話,不過聲音很低,他提防着克安或者克定進來時會聽見。

離外客廳門前不遠處,階上和天井裡站着僕人和轎伕。領淑芳的楊奶媽仗着克安平日喜歡她,她一個人站在外客廳門口,伸着頭往裡面張望,另外兩三個女傭站在轎伕叢中。轎伕不多,就是克安和克定兩人僱用的幾個。大廳上沒有克明和覺新的轎子,他們出門去了。克安、克定兩人知道克明這天要出門赴宴會,他們可以玩得暢快一點。他們聽說張碧秀和小蕙芳來了,非常高興,大搖大擺地走到大廳上來,秦嵩跟在後面。他們走到外客廳門口,克安看見楊奶媽對他把嘴一噘。他勉強地笑了笑,就昂着頭走進裡面去了。

兩個旦角看見他們走進,立刻站起來含笑地招呼他們,給他們請安。他們好象見到寶貝似地心裡十分高興,不知道怎樣做纔好。倒是張碧秀和小蕙芳卻彷彿在自己家中一般,態度十分自然,沒有窘相,還帶着旦角們特有的嬌媚絮絮地陪他們講話。克安心花怒放地望着張瑤秀的象要滴出水來的眼睛,那張秀麗的鵝蛋臉,和那張只會說清脆甜密的話的紅紅的小嘴。他忘記了他的妻子王氏的高顴骨和她的蜂刺一般的刻薄話,他忘記了他周圍的一切。克定比他的哥哥更老練些,他隨隨便便地應付着小蕙芳。

高忠始終站在房裡,含笑地旁觀着兩位主人的行動。克定忽然注意到高忠閒着無事,便吩咐道:“你站在這兒幹什麼?還不去把麻將牌拿來,把桌子擺好?”

高忠答應一聲:“是,”便走出去了。

“我不要先打牌,”小蕙芳翹起嘴撒嬌地說,“你答應過帶我遊花園的。”

“那就依你罷。你要遊花園就先遊花園。我吩咐高忠把牌桌子塹到花園裡頭也好,”克定討好地答道。他又問克安:“四哥,你說怎樣?”

克安自然同意。張碧秀也慫恿他到花園裡去。他看見高忠出去了,便喚一聲:“秦嵩!”

秦嵩在門口大聲答應:“有,”連忙走進了客廳。

克安看見秦嵩進來便吩咐道:“我們現在到花園去。你喊高忠把牌桌子擺到水閣裡頭。還有我的鸚哥,也把它掛在水閣前面。”

秦嵩恭敬地答應着。他看見他們要出去,便跑到門口,打起簾子,讓他們走出了外客廳。

克安弟兄帶着兩個旦角轉入月洞門,進了花園。他們走入一帶遊廊,看見一邊綠陰陰的、蓋滿着藤蘿的山石,一邊便是外客廳的雕花格子窗和窗前的翠竹、珠蘭。珠蘭有兩株,正是盛開的時候,細枝上掛滿了顏色在淺綠淺黃之間的砂粒似的花朵。他們走過這裡,一陣濃香撲進他們的鼻孔,使得年輕的小蕙芳稱讚起來:“五老爺,你們有這樣好的地方,還天天往外面跑?”

“你沒有來過,所以覺得希奇。我們來得太多,見慣了,倒覺得討厭了,”克定答道。

克安和張碧秀走在後面,他們聽見了小蕙芳和克定的問答。克安便問張碧秀道:“你喜不喜歡這個地方?”

“我喜歡,”張碧秀點頭含笑地答道。他接着又裝腔地抱怨克安:“你怎麼早不帶我來耍?”

“這是因爲我們那個古板的哥哥,我害怕他碰見不大好,”克安連忙分辨道。

“你騙我!”張碧秀噘着嘴駁道,“李鳳卿不是到你們家裡頭來過嗎?他還上了裝照過相的!”

“你不曉得,那是我父親的意思,所以那位古板哥哥也不敢說什麼,他也只好敷衍一下。我父親本來也有意思把你帶到花園裡頭來照相的,可惜他不久就害病死了。我父親一死,我那們哥哥比從前更古板了。我雖然不怕他,不過給他碰見,總不大好,大家都沒有趣味。今天他出去了,一時不會回來的,”克安很老實地解釋道。

“那麼我現在就回去罷,省得碰見你哥哥惹他討厭,惹得你們捱罵,”張碧秀假裝賭氣地說,他一轉身就走。

克安連忙追過去,一把拉住張碧秀的袖子,低聲下氣地勸了兩句,使得張碧秀抿嘴笑了。克安看見克定在前面跟小蕙芳頭挨頭親密地講話,後面又沒有別人,他便同張碧秀牽手地再向前走去,一邊說,一邊走地進了松林。

松林裡比較陰暗,地上有點溼,枝上不是發出聲音。克定們的腳步聲隱約地送到他們的耳邊,他們卻看不見人影。張碧秀害怕起來,緊緊地偎在克安的身邊,克安自然很高興地扶持着他,慢慢地走過林間的小路,後來到了湖濱。

“湖裡頭還可以划船,”克安誇耀地說。他看見前面柳樹下拴着一隻小船,便指着它,對張碧秀說:“你看,那兒不是船?”

“你自己會劃嗎?”張碧秀好奇地問道。

“我不大會,”克安沉吟地答道;“不過我們公館裡頭小孩子差不多都會的。剛纔不曉得又有什麼人來劃過了。”

“你看五老爺他們在劃了,我們去!”張碧秀拉住克安的手孩子似地笑着慫恿道。“現在不是上了,我們還是到水閣去罷。”克安說。

“不要緊,他們都在劃。我也要你陪我劃一會兒,”張碧秀說,便拉着克安往柳樹跟前走去。

克安不好拒絕,只得陪着張碧秀去把船解開,扶着張碧秀上了船。他許久不划船了,拿起槳來,覺得十分生疏,好容易才把船撥到湖心,但是船不肯往前走,它只是打轉或者往邊上靠。張碧秀催促他快快劃到前面去。然而他愈着急,船愈不肯服從他的指揮。他劃得滿頭是汗,船不過前進了兩三丈的光景。

克安急得快要生氣了,他剃過不久的兩頰的密密麻麻的鬚根彷彿在一剎那間就增加了不少,而且都顯得很清楚了。張碧秀在對面看見了克安的神情。他知道克安的脾氣,便不說話,只是望着克安暗笑。他後來又擡起頭去找克定的船。他看見那隻船就靠在前面一株樹下、荷葉叢中,克定和小蕙芳挨在一起親熱地談笑,便對克安閃一下眼睛,忍住笑低聲說:“你看,他們就在那邊。他的眼睛朝那個方向望去。

“我們追過去,”克安興奮地說,用力划起槳來。但是不幸得很,雖然只有那麼一點點的距離,他的船總流不到那兒去。他沒有氣力,同時還有荷葉攔住他的路。

“四老爺,算了罷,我們上岸去,”張碧秀帶笑地說。他又加一句:“我們先上岸去等他們。”

“也好,不過上了岸你要陪我唱一段《遊園》,”克安說。

張碧秀望着他,含笑不語。

“你答不答應?”克安逼着問道。

張碧秀抿嘴笑答道:“我倒沒有聽見你唱過戲。你陪我唱戲,簡直把我折殺了。”

“有你這樣的楊貴妃,還愁唱不好戲?”克安望着張碧秀的兩個笑窩,出神地說。他不當心把身子一側,船往左邊一偏,船身搖晃了兩下,張碧秀馬上驚惶地叫起“啊約”來。

“四老爺,你小心些,看把你的‘楊貴妃’翻到水底下去羅,”張碧秀也把身子搖了兩下,帶笑地提醒他道。

“不要緊,船就要靠岸了,”克安手忙腳亂地答道。過了片刻他終於鎮靜下來,把船靠好了。他先上去,然後把張碧秀也拉上了岸。他們站在岸上看克定和小蕙芳,兩個頭在柳條與荷葉中間隱隱地露了出來。

“我們先走,”張碧秀拉拉克安的袖子催促道。克安答應了一聲,便伸手捏住張碧秀的膀子。

“四老爺,前面有人,”張碧秀含羞帶笑地說。

克安看見秦嵩正從水閣那面走來,便離開張碧秀遠一點,一面低聲說:“我們走過去。”

張碧秀閃着一雙笑眼看看他,也不說什麼就跟隨他迎着秦嵩走去。

秦嵩走近了他們,站住報告道:“老爺,水閣裡頭預備好了。”

“好,”克安應了一聲,接着又吩咐道:“你去喊五老爺,催他快來。”

秦嵩不知道克定在什麼地方,仍舊站在克安的面前,等候他以後的話。

克安本來不預備再說了,這時看見秦嵩不走,覺得奇怪,便又吩咐一句:“你快去。”倒是張碧秀猜到了秦嵩的心思,在旁邊添了一句:“他們在那兒划船,”便把這個僕人遣走了。

兩個人走到水閣前面,看見老汪蹲在欄杆旁邊煽爐子,爐上已經坐了水壺。

“倩兒,客來了,裝煙,倒茶,”忽然一個奇怪的尖聲送進他們的耳裡。克安知道鸚鵡在說話。張碧秀驚訝地擡起頭一望。

水閣前面屋檐下掛着鸚鵡架。那隻紅嘴綠毛鸚鵡得意地對着他們說話,又偏着頭奇怪地朝他們看。

“這個鸚哥倒很有趣。哪個買的?”張碧秀望着鸚鵡高興地說。他伸起手去調逗架上的鸚鵡。

“朋友送我的,”克安滿意地答道。

“你起先沒有對我說起過,”張碧秀說了一句。

克安還沒有答話。那隻正在架上移來移去的鸚鵡忽然發出一聲尖叫,就舉起腳爪,展開翅膀,向着張碧秀撲下來。

張碧秀沒有提防,被它號了一跳,連忙往克安的懷裡躲。克安帶笑地扶着他,安慰地說:“不要緊,它又不會咬人。有鏈子拴住它的腳。”

張碧秀聽見這樣的話自己也覺得好笑,說了一句:“我還不曉得,”便離開了克安。這時鸚鵡已經飛回架上去了。它又在架上走來走去。

“這個東西把我嚇了一跳,”張碧秀回頭對着克安一笑,說了一句。

鸚鵡在架上走了一回,忽然停住對着張碧秀說:“翠環,倒茶來,琴小姐來了。”

“你看它把你當作丫頭,這個東西連人也認不清楚,”克安指着鸚鵡對張碧秀說。

“你纔不是東西!”鸚鵡望着克安,忽然張起嘴又說出話來。

張碧秀清脆地哈哈笑起來,他笑得彎着身子對克安說:“你聽,它在罵你。”

“這個混帳東西居然學會了罵人,一定是那幾個頑皮孩子教會的。等我來懲罰它,”克安又笑又氣地說,便對着鸚鵡伸出拳頭,同時頓起腳來。

鸚鵡起先不動,後來忽然沿着右邊的鐵桿爬上去,把身子斜掛在架上。

“你不要嚇它。我看它倒怪有趣的。我們還是進裡頭去罷,”張碧秀輕輕地抓住克安的膀子把它拉下來。

“你這樣喜歡它,我就把它送給你,好不好?”克安帶笑着。

“你真的給我?”張碧秀高興地問道。

“怎麼不是真的?”克安答道。

“那麼多謝你,我給你謝賞,”張碧秀帶笑地謝道,便轉身彎下腰去向克安請了一個安。

克安心裡十分高興,不過臉上還做出不滿足的樣子搖着頭說:“這樣謝,還不夠。”

“那麼你說要怎樣謝,你才高興?”張碧秀忍住笑低聲問道。

克安把嘴伸到張碧秀的耳邊小聲說了兩句

“呸!”張碧秀轉過頭輕輕地啐道,露出他一嘴雪白的牙齒。

“你肯不肯?”克安得意地追問着,他的上下眼皮快要挨在一起了。

張碧秀只是搖頭。克安又在他的耳邊說了兩三句話。他剛剛點了一下頭,忽然聽到一聲咳嗽,便擡起頭,看見高忠正在階上走下來,臉上帶着使人見到就要發笑的表情。但是張碧秀並沒有笑,他羞得粉臉通紅,裝着在逗鸚鵡的樣子。

“四老爺,牌桌子擺好了,”高忠故意恭順地說。

“嗯,”克安勉強地應了一聲,他的臉也紅了,便搭訕地對張碧秀說:“芳紋,我們進去罷。”芳紋是他給張碧秀取的名字。

水閣中右邊一間房裡響着麻將牌的聲音和人們的笑語。克安們在那裡不知道時光逐漸地逝去。但是在外面天色黯淡了。廚房裡已經派了人來在水閣旁邊的小房內安排酒菜,只等着克安們吩咐開飯,便可以把菜端上餐桌。秦嵩和高忠在水閣內左邊一間屋裡擺好了餐桌和碗筷。秦嵩看見天色漸漸陰暗,電燈還沒有亮,連忙點了兩盞煤油燈送到牌桌上去。

小蕙芳看見秦嵩送燈來,便說要喝茶。茶壺裡的水已經涼了。秦嵩出來提開水壺泡茶,剛跨出門限,聽見有人喚他。他擡頭一望,覺羣、覺世兩人立在玉蘭樹下,用小石子遠遠地向着架上的鸚鵡拋擲。他剛要對他們說話,忽然聽見鸚鵡驚叫一聲。鸚鵡撲着翅膀飛下架子。但是它的一隻腳被鐵鏈鎖住了,它得不到自由,只得飛回架上去。

“秦嵩,什麼事?鸚哥怎樣了?”克安在房裡大聲問道。

“是,回四老爺,沒有什麼事情,鸚哥好好地在架上,”秦嵩在階上恭敬地應道。

覺羣弟兄聽見他們的父親在水閣裡大聲說話,連忙躲藏在玉蘭樹後面,後來聽見秦嵩的答話,才又放膽地跑出來,低聲喚着秦嵩。

秦嵩大步走到覺羣弟兄的面前,警告地說:“你們兩個當心一點。老爺已經把鸚哥送人了。你們打傷它,一定要吃一頓筍子熬肉。”

“我不怕,爹不打我,”覺羣露出他的牙齒的缺口得意地說。

“不過這回不同。鸚哥已經送給他心愛的人,他也作不了主,”秦嵩帶着惡意的諷刺說。

“送給哪個?是不是張碧秀?”覺羣着急地問道。

“你去問四老爺好了,”秦嵩故意跟他們開玩笑,不肯給他們一個確定的回答。

“你說不說?”覺羣一把抓住秦嵩的袖子逼着問道。覺世也拉住他的另一隻袖子。

“快放我,客人要吃茶,我出來拿開水。”秦嵩故意逗他們,不肯回答他們的話。

覺世聽見便放開了手。覺羣卻吩咐道:“六弟,不要放他。”覺羣露出狡猾的微笑,得意地對秦嵩說:“你怎麼騙得過老子?你真狡猾。看你的名字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四哥早就說過,你是秦檜的秦,嚴嵩的嵩,兩個大奸臣的名字拼攏來的。你不說,你今天休想走”。他始終抓住秦嵩的袖子不肯放。覺世聽見哥哥的話,又把秦嵩的另一隻袖子拉住了。

秦嵩聽見覺羣的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知道他對付不了他們弟兄兩人,只得求和地說:“我說,真的送給張碧秀了。五少爺,你放了我好不好?話也告訴你了。我實在纏不過你們。”

“好,你去罷,看你說得可憐,”覺羣把手放鬆,並且把秦嵩的身子一推。覺世自然摹仿哥哥的動作。秦嵩遇赦似地走開了。覺羣看見自己得到勝利,心裡萬分滿意。他也就不去想鸚鵡的事了。

“我們走上去看看,”覺羣對覺世說,兩個人輕輕地向着石階走去。

他們走上石階,到了右面欄杆旁邊,從玻璃窗他們可以望見房裡的一切。

“五哥,哪個是張碧秀?你告訴我,”覺世拉拉覺羣的袖子低聲問道。他躡起腳,一個前額和兩隻眼睛貼在玻璃上。

“那個瘦一點的就是張碧秀,臉上粉擦得象猴子屁股一樣。那個圓圓臉的是小蕙芳。我看過他們唱戲,”覺羣賣弄似地答道。

“真怪,男不男,女不女,有啥子好!爹、五爸到喜歡他們,”覺世看見克安弟兄笑容滿面地同那兩個旦角在打牌,他覺得沒有趣味,便噘起嘴說。

覺羣輕輕地在覺世的肩頭敲了一下,責備道:“你不要亂說,會給爹聽見的。”

“我們出去罷。天黑了,我肚子也餓了。”覺世只想回到自己的房裡去吃飯,不願意老是站在這裡偷看這種平淡無奇的景象。

“你要走?你忘記了媽吩咐過的話?我們還沒有看見什麼,怎麼好回去告訴媽!媽會發脾氣的,”覺羣掉過頭望着覺世,威脅地對他說。

覺世不敢響了。他嘟起嘴,不高興地望着裡面,他的眼光往四處移動。

“你看!”覺羣忽然着急地喚起他弟弟的注意。

覺世已經看見了,裡面四個人正在洗牌,張碧秀忽然舉起手把克安的一隻手背打了一下。克安反而笑起來。

“你看見沒有?他打了爹一下!”覺羣驚怪地問覺世。

“我看見,”覺世感到興趣地點點頭。

水閣裡面小蕙芳噘着嘴在說話,克定忽然嬉皮笑臉地把臉頰送到小蕙芳的手邊,大聲說着:“好,你打!你打!”

小蕙芳真的舉起手,拍的一聲打了下去。他第一個吃吃地笑起來。接着克安和張碧秀也笑了。克定並不動氣。他看見小蕙芳抿嘴笑着,趁他(小蕙芳)不提防便抓過來那隻打臉的手,放在嘴邊聞了一下,得意地說道:“好香!”於是哈哈地大笑起來,好象他從來沒有遇到這樣得意的事情似的。

“六弟,你看見沒有?真有趣,可惜四哥不在這兒,”覺羣滿意地說。

“我不要看!”覺世嫌惡地說。他覺得應該由克定打小蕙芳嘴巴纔對,現在克定卻甘心挨嘴巴,太沒有意思了。

“我不准你走,你敢走!”覺羣生氣地說,他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那張牌桌。

覺世膽怯地看了哥哥一眼,也就不再提走的話了。他自語似地說一句:“我去看看鸚哥,”他的眼睛便離開了玻璃窗。

覺羣弟兄回到房裡去吃午飯,他們的母親王氏自然問了許多話。覺羣把他所看見的全說出來了。王氏心裡不高興,但是她不露聲色,不讓她這兩個兒子知道。

王氏剛離開飯桌,沈氏就來了。她已經吃過飯,來邀王氏同到花園去看那兩個出名的旦角。

王氏揩過臉,叫倩兒匆匆地吃了飯,點起一盞風雨燈,送她和沈氏到花園裡去。

傍晚的花園彷彿是一個美麗的夢境。但是這兩個中年婦人的心裡卻充滿了實際的東西,她們的鼻子也辨不出花草的芬芳。美麗的花瓣在她們的眼裡也失了顏色。她們是寧願守在窄小的房間裡或者牌桌旁邊的人。

她們到了水閣前面,幾個轎伕和女傭正站在玉蘭樹下談話,看見這兩位主人走近,便恭敬地招呼了一聲。恰恰在這時從水閣裡送出一陣笑聲來。

王氏臉色突然一變,覺得一股怒火冒上來,她連忙把它壓住。

沈氏聽見笑聲,卻反而感到興趣,眉飛色舞地說:“四嫂,我們走到階上去看。”

倩兒將燈光車小後,就把風雨燈放在玉蘭樹後面。王氏和沈氏兩人走上臺階去。她們輕輕地下着腳步,免得發出響聲。她們走到了窗前,把臉挨上去一看。房裡的情景完全進了她們的眼裡。

餐桌安放在電燈下面,四個人恰好坐在方桌的四面。秦嵩站在克安的背後,帶着一副尷尬的面孔。張碧秀站起來拿着酒壺給克安斟了酒,克安紅着臉斜着兩眼望他。他用清脆的聲音催着克安:“快吃!你吃完三杯,我就唱!”

克定把半個身子朝小蕙芳斜靠過去,他的上半身快要靠到小蕙芳的身上了。他抓着小蕙芳的膀子,不住地搖動它,使得小蕙芳時時發出笑聲來。

“真做得出,死不要臉!給五娃子他們看見算什麼!”王氏在外面看得面紅耳赤,咬牙切齒地小聲罵道。

“四嫂,你看見沒有?張碧秀下了裝也好看,鵝蛋臉,眉清目秀的,”沈氏覺得有趣,帶笑地小聲說。她並沒有注意到王氏的神情。

“我吃,我吃,”克安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說,他拿起杯子,一口喝光了。

“還有一杯,就只剩這一杯了,”張碧秀又給他斟滿了一杯酒,便把酒壺放在桌子上。

克安剛拿起杯子,呷了一口酒,又馬上放下了。他搖搖頭說:“這樣我不吃。要你給我送到嘴上我才吃。”

“四老爺,你今天過場這樣多!”張碧秀帶笑地抱怨道:“好,請吃,酒給你送來了。”他端起酒杯送到克安的嘴上。“你的‘八字鬍胡兒’要修一下才好看,”他望着克安的八字鬍,又加一句。

克安已經有了醉意。他不把酒喝下去,卻笑着說:“好嘛,我就等你來給我修,”便捉住張碧秀的那隻手,而且捏得很緊。張碧秀不提防把手一鬆,酒杯便落下來,酒全倒在克安的身上。克安大驚小怪地口裡嚷着,連忙站起來。他的湖縐長衫打溼了一大塊。

“四哥吃醉了,四哥吃醉了!”克定突然把身子坐正,拍着手大聲笑起來。小蕙芳也吃吃地笑着。

“秦二爺,難爲你去給四老爺絞個臉帕來,”張碧秀回頭對秦嵩說。秦嵩答應着走出去了。張碧秀便彎下腰拿着手帕揩克安長衫上面的酒痕。他一面揩,一面笑。

克安十分得意,他聽見克定的話,不服氣地說:“哪個舅子才吃醉子!五弟,你有本事我們來對吃三碗。”

“啊喲,五老爺,你吃不得了,你看你一嘴酒氣熏人,”小蕙芳連忙阻止道。他這時正在跟克定商量添制戲裝的事,不願意別人來打岔他們,又害怕克定喝醉了說話不算數。

“四老爺,請你坐下去,不要再鬧酒了。你三杯酒都沒有吃完,還說三碗酒?”張碧秀把克安的長衫揩乾淨了,又扶着他坐下。

“我吃,我吃!你給我斟酒,再有多少我都吃得下!”克安大言不慚地說。他的頭不住地搖晃,一張臉紅得象豬肝一樣。

“看不出四哥倒這樣會鬧。平日在家裡看看他倒是個古板的人,”沈氏好象在看有趣的表演似的,滿意地對王氏說。

王氏站在沈氏的旁邊,看得又好笑又好氣,她又覺得丟臉。她暗暗地咒罵克安在僕人的眼前做出這種種可恥的行爲。她聽見沈氏的話便答道:“你還不曉得。並不是他做人古板,是他的相貌生得古板。他鬧起來很有本事。不過他不該當着底下人的面這樣胡鬧。”

“我看在家裡頭鬧鬧也不要緊。只要不到外面去鬧就對了,”沈氏坦白地說出她的意見。

“五弟妹,你就是這個好脾氣。所以你要受五弟的氣。我就不是這樣!”王氏聽見沈氏的話,覺得不入耳,冷笑道。

“你聽,張碧秀在唱戲了,唱《絳霄樓》,”沈氏不但沒有注意到王氏的話,而且還阻止她說下去。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張碧秀的身上。

萬歲王,天生就這些字眼清晰地在沈氏的耳邊盪漾。

張碧秀的歌聲也同樣悅耳地進了王氏的耳裡。她不再說話了。倘使她不看見她的丈夫克安拿着象牙筷子敲桌面替張碧秀打拍子,她一定非常滿意。

沈氏也看見克定同樣地用牙筷打拍子。她卻跟王氏不同,她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張碧秀的歌聲把階下的人都引到階上來了。淑華和覺新也在裡面,他們兩人剛來不久。覺民來得更晚,他的腦子裡還裝滿了畢業論文中的一些辭句,他還在思索怎樣結束他的論文。過兩天他就得把它交到學校去了。

覺新、覺民和淑華都走到玻璃窗前,看裡面的情景。覺新看見王氏和沈氏,便客氣地招呼她們。她們也點頭還禮,不過王氏的臉上卻帶着不愉快的神情。覺民也勉強地招呼了她們。只有淑華不作聲,做出一種要招呼不招呼的樣子,就混過去了。

“你怎麼不好好地招呼四嬸、五嬸?她們又會不高興的,”覺新在淑華的耳邊低聲說。

“我不佩服她們,”淑華毫不在意地小聲答道。

覺新吃了一驚,連忙掉頭看王氏和沈氏,她們的眼睛仍然注意地望着裡面。其實淑華說話聲音低,她們沒有注意,自然不會聽見。覺新害怕再引起淑華更多的沒有顧忌的話,便不作聲了。

水閣裡張碧秀的《絳霄樓》唱完了。克安滿意地拍掌大笑。克定也不絕口地稱讚。高忠提着煮稀飯的罐子走進來。秦嵩幫忙高忠盛了四碗粥,送到桌上去。碗裡直冒着熱氣。小蕙芳剛拿起筷子,克安便嚷着要小蕙芳唱戲。克定自然也高興聽小蕙芳唱。他逼着小蕙芳和他同唱一出《情探》,克安在旁邊極力慫恿。小蕙芳自然答應了。克定得意地喝了一大口茶,便放開喉嚨大聲地唱起來:

更闌靜,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樓臺,透出了悽風一派……

“想不到他倒會唱幾句,唱得很不錯,”沈氏聽見她的丈夫唱戲,得意地稱讚道。她又掉過頭看了看旁邊的幾個人。

“不錯,他同小蕙芳剛好配上一對,”王氏也讚了一句,但是她的譏諷的意思卻不曾被沈氏瞭解。

沈氏看見克定和小蕙芳兩人帶笑地對望着,不慌不忙地象談話一般唱出那些美麗的辭句,兩個人都唱得十分自然,十分悅耳,她心裡很高興。她覺得他們的確是一對,王氏的話並不錯。她沒有妒嫉心。她知道這是在唱戲,而且小蕙芳又是一個男人,她因此覺得更有趣味。

“五弟妹,我們回去罷,”王氏對沈氏說。她看見克安和張碧秀喁喁私語的情形,心裡很不痛快,不想再看下去。

“等他們唱完了再走,很好聽的,”沈氏正在專心地聽克定和小蕙芳唱戲,不願意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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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氣惱地瞪了覺新和覺民一眼。她想到她的丈夫的醜態被他們看了去,她心裡更不快活。她不能夠再在這裡站下去,便對沈氏說:“你不走,我一個人先走了。”

“那麼你先回去也好,我等一會兒再走,”沈氏唯恐王氏拉她回去,現在聽見這句話正是求之不得,便這樣地答覆了王氏。

王氏一個人走下了臺階。倩兒也只得跟着下來。倩兒在玉蘭樹後面拿出風雨燈,把燈光車大。王氏還回頭望水閣:玻璃窗上貼着幾個人頭,房裡送出來小蕙芳的假嗓子的歌聲。她覺得怒火直往上冒,便猝然掉開頭,跟着倩兒走了。但是她剛剛轉彎,便看見錢嫂打了一個燈籠陪着陳姨太迎面走來。她想躲開,卻來不及了,她已經聞到陳姨太身上的香氣了。

“四太太,聽說四老爺在請客,怎麼你就回去了?”陳姨太故意帶着親熱的調子大聲說。王氏看見陳姨太的粉臉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知道陳姨太在挖苦她。她無話回答,只得裝出不在意的樣子,故意帶笑地偏着頭把陳姨太打量一下,說道:

“陳姨太,你真是稀客,好久不看見你了,怎麼今晚上舍得到花園裡頭來?”

“啊喲,四太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端午節我還輸了幾拳給你,你就記不得了!”陳姨太尖聲地含笑說。她不等王氏開口,又接着說下去:“我曉得你四太太事情多,不敢常常打攪你。想不到倒會在這兒碰見。四太太,你興致倒好。聽說你們四老爺請小旦在這兒吃飯,我也來看看,湊湊熱鬧嘛。”她的臉上始終帶着笑容。但是說到後來,她忍不住微微露出一聲冷笑,又加上兩句:“四太太,你不是愛聽唱戲嗎?怎麼又走了?你聽,他們唱得多好聽。”

“那是五弟在唱,”王氏生氣地說,她咬着自己的嘴脣。她忽然有了主意,得意地說道:“我屋裡頭有事情,要自己照料。我比不得你陳姨太工夫多,整天在外面應酬。”她把頭一揚,冷笑一聲,就掉轉了身子。

陳姨太知道王氏挖苦她平日在公館裡的時間少,在自己母親家裡的時候多,馬上變了臉色,認真地問道:“四太太,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我們改天再談罷,我要走了,”王氏好象得到了勝利一樣,頭也不回過來,就往前走了。在路上她還罵了一句:“你的事情哪個人不曉得?還要裝瘋!”但是陳姨太已經聽不見了。

陳姨太勉強忍住一肚子的悶氣。她看不見王氏的背影了,便咬牙切齒地對站在她身邊的錢嫂說:“你看這個爛嘴巴的潑婦,我總有一天要好好收拾她!”

陳姨太走上了臺階。覺新招呼了她。別人卻好象沒有看見她似的。她也不去管這個,她應該把眼睛和耳朵同時用在水閣裡的四個人身上。她來得不晚,克定和小蕙芳兩人對唱《情探》還沒有完。她站在沈氏的旁邊。她忽然自語道:“五老爺真正可以上臺了。”這句話裡含得有稱讚,也含得有譏諷。

“他唱得還過得去,配得上小蕙芳,”沈氏以爲陳姨太在稱讚她的丈夫,連忙回答了一句,帶帶笑地看了陳姨太一眼。

陳姨太得意地笑了笑,她心裡罵一句:“有這樣蠢的人!”但是她沒有工夫再去向沈氏挑戰。她的眼光完全被那兩個面孔佔了去:一個是張碧秀的小嘴細眉的鵝蛋臉,一個是小蕙芳的有着兩個笑窩的圓圓臉。她覺得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很漂亮,都能使她的心激動。她覺得和他們坐在一起談話,是很大的快樂。他們比她在她母親家裡常常見到的那位表弟更討人喜歡。

《情探》唱完,克安第一個拍掌叫起來。他笑夠了時,又嚷着:“吃飯,吃飯。”稀飯已經失去了熱氣,但是正合他們的胃口。克安頻頻地挾了菜送到張碧秀的碗裡。克定也學着哥哥的榜樣。一碗稀飯還沒有喝完,忽然蘇福進來報告:有人來催張碧秀和小蕙芳上戲園了。

“不成,不成!我高五老爺今天要留住他們,不準走!”克定帶着醉意把筷子一放,站起來拍着桌子嚷道。他馬上又坐下去,沒有當心,把屁股碰到那把叫做“馬架子”的椅子角上,一滑,連人連椅子都倒在地板上。

小蕙芳和高忠兩人連忙把他扶起。克安卻在旁邊拉着張碧秀的手哈哈大笑起來。高忠把椅子安好,小蕙芳扶着克定坐下。克定嘟起嘴接連地說着:“不準走!”小蕙芳便把嘴送到克定的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克定一面聽一面點頭。小蕙芳剛拿開嘴,克定忽然把左手搭在小蕙芳的微微俯着的肩上,繞着小蕙芳的後頸,身子搖晃地站起來,口裡哼着京戲;“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美生來好貌容……。”他立刻又縮回手,挺直地站着,大聲地說:“我沒有醉,我沒有醉。我答應,吃完稀飯就放你走!”

在外面淑華看見克定滑稽地跌在地上,她第一個笑起來。連沈氏也忍不住笑了。只有覺新沒有笑。他覺得好象有什麼人在打他的嘴巴,又好象他站在鏡子面前看見他自己的醜態,他的臉在陰暗中突然發紅,而且發熱,彷彿他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他覺得心裡十分難過。他不能夠再看下去,便默默地掉轉身子。但是笑聲還從後面追來。他逃避似地下了石階,走到一株玉蘭樹下,便立在那裡。他的腦子被憂戚的思想佔據了,他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天空好象塗上了一層濃墨,只有寥寥幾顆星子散落地點綴在上面。頭上一堆玉蘭樹的樹葉象一頂傘壓住覺新。地上有燈光,有黑影。天氣並不冷,覺新卻打了一個寒噤。他想到目前和以後的事,忽然害怕起來。他無意間擡起頭看前面,他的眼睛有點花了。他彷彿看見從灰色的假山背後轉出來一個人影。他睜大眼睛,他想捉住那個影子,但是眼前什麼也沒有。他記起了那個已經被他忘記了的人。他的記憶忽然變成非常清晰的了。就是在這個地方,在玉蘭樹下,兩年前他看見那個人從那座假山後面轉出來。那是他的梅。他想取得她,卻終於把她永遠失去。就是那個不幸的女郎,她在他的生活裡留下了那麼大的影響,那麼多的甜密的和痛苦的回憶。沒有她,便減少了他的甜密的兒時的一部分。同樣她的一生也反映着他的全部被損害的痛史。也許是他間接地把她殺死的。他看見她死後的慘狀。他看見她被埋葬在土裡。他說他要永遠記住她。但是這一年來,兩年來他差不多把她完全忘記了。佔據着他的腦子的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不幸的少女。

然而這一刻,在這個奇怪的環境裡,前面是黑暗和靜寂,後面是光亮和古怪的笑聲、語聲,她的面龐又來到他的腦子裡,同時給他帶來他自己的被損害了的半生的痛史。這全是不堪重溫的舊夢。這裡面有不少咬着、刺着他的腦子的悔恨!全是浪費,全是錯誤。好象在他的四面八方都藏着伏兵,現在一齊出來向他進攻。他已經失掉了抵抗的力量。他只有準備忍受一切的痛苦。他在絕望中掙扎地喃喃說;“我不能再這樣,我不能再這樣,應該由我自己”

後面一陣忙亂,一陣說話聲,一陣腳步聲,一些人從石階上走下來。覺民突然走到覺新的面前,關心地問道:“大哥,你一個人站在這兒想什麼?”

覺新吃驚地擡起頭。他放心地噓了一口氣,短短地答道:“沒有想什麼。”

“那麼我們回去罷,”覺民同情地說。他知道覺新對他隱瞞了什麼事情,但是他也並不追問。他並沒有白費時間。他已經想好那篇論文的最後一部分,現在要回屋去寫完它。

從後面送過來一陣笑聲,接着是克安弟兄的略帶醉意的高聲說話,和兩個旦角的清脆的語聲。人們從水閣裡面出來:高忠打着風雨燈走在前面,克安和克定各拉着一個旦角,搖搖晃晃地跟着燈光走。蘇福拿着一盞明角燈。秦嵩提着鸚鵡架,他們兩人走在最後。這一行人揚揚得意地走過覺新面前轉彎去了。先前躲在暗處或樹後的那些人,已經看清楚了那兩個旦角的面貌,便各自散去了。

沈氏因爲要借用錢嫂打的燈籠,便和陳姨太同行。陳姨太不絕口地讚美那兩個“小旦”的“標緻”,因此她也需要一個見解相近的同伴。她們談得很親密地走了。

“你看,這還成什麼話?爺爺在九泉也不能瞑目的,”覺新指着那一行人消去的方向對覺民說。

“我看得太多了,很有趣味,”覺民彷彿幸災樂禍地答道。

“你還說有趣味!我們高家快要完了,”覺新氣惱不堪地說。

“完了,又有什麼要緊?這又不是我的錯,”覺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神氣來激他的哥哥,他覺得覺新不應該爲那些事情擔心。

“沒有什麼要緊?我們將來都要餓飯了,”覺新聽見覺民的答語,有點惱怒覺民的固執,便賭氣地說。

“你說餓飯?你真是想得太多了,”覺民哂笑道。他充滿信心地說下去:“我不相信我離開這個公館就活不了!難道我就學不了三弟?他們胡鬧跟我有什麼相干?錯又不在我。我不想靠祖宗生活。我相信做一個有用的人決不會餓飯。”

覺新疑惑地望着覺民,一時回答不出來。

覺民看見覺新不作聲,以爲覺新不相信他的話,便含着用意地對覺新說:“大哥,你明天不是要到周外婆家去嗎?你應該知道你我都不是枚表弟那樣的人。”

“不,不,你不是,”覺新搖搖頭痛苦地說。他心裡想着:我不就是那樣的人嗎?

第二天周氏和覺新都去周家幫忙辦理枚少爺的婚事。周氏到得早些。她還把淑華帶去陪芸表姐玩。這兩個少女在一起有不少的話向彼此吐露。她暢快地談着這兩個家庭裡新近發生的一些事情。

覺新來得較遲,他是從公司裡來的。他看見彩行的人搭着梯子在大門口扎彩。他走進大廳,看見中門大開,人們忙着搬動新的木器,他不覺皺了皺眉頭。他知道這是馮家送來的,明天就是枚表弟“過禮”的好日子。他連忙往裡面走去。他剛剛跨進中門,忽然看見枚少爺一個人垂頭喪氣似地立在拐門旁邊。他覺得心裡不大好過,便走到枚少爺面前,用同情的口氣問道:“枚表弟,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做什麼?”

枚少爺擡起頭來,驚訝地望着覺新,過了片刻才慢慢地答道:“我想出去看看。”

“你要看什麼?”覺新看見枚少爺的神情,覺得奇怪,又問了一句。

“我有點悶。我自己也說不出爲什麼。我自己也不曉得要看什麼。我有點害怕,”枚少爺皺着眉頭,吞吞吐吐地說。他的臉上本來沒有血色,現在更顯得青白可怕。

“你害怕什麼?每個人都要做新郎官的,”覺新壓住自己的複雜的思想,勉強露出笑容安慰枚道。

枚微微紅了臉,低聲說一句:“我比不上別人。”

“哪個說你比不上別人?”覺新輕輕地拍了一下枚的瘦削的肩頭,鼓勵地說。

“大哥,你怎麼纔來?”淑華從對面石階上送來這個清脆的聲音。覺新沒有答應,他等着枚的答話。

“我自己曉得,我沒有出息。爹一定要我結婚。我聽見二表哥說早婚不好,我又聽說新娘子脾氣不好。爹說馮家幾位長輩都是當你大儒。爹又罵我文章做得不好。”枚沒有條理地說着話,這時他心中空無一物。他自己完全沒有主張,卻讓外部的東西來逼他,許多東西從四面圍攻,逼得他沒有辦法,他差不多要哭出來了。

覺新望着枚的枯瘦的面顏。他彷彿在那張青白色的臉上看見了自己的面影。他覺得一陣鼻酸,眼睛也有點溼了。他把嘴脣皮重重地咬了一下。後來他才勉強溫和地說:“現在木已成舟,你也不必再往壞處想。你不是沒有出息,你年紀還這樣輕。”他看見枚用手在擦眼睛,不覺嘆了一口氣:“唉,你也太老實了,你爲什麼不早點讓大舅明白你的心思?”

“你快不要說!”枚恐怖地阻止道;“爹一定會罵我,他明明是爲着我好,我哪兒還敢對他說這種話?”

始終是一樣的見解,並沒有什麼改變,覺新又聽見這同樣的不入耳的話了。他很奇怪:“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個見解永遠抓住枚表弟的心。但是他現在沒有思索的餘裕了。一個聲音在後面喚他:“大表哥。”本來應該是淑華站在他背後的。淑華說過那句話就走下石階朝着覺新走去。她走不多遠,忽然從開着的中門看見一個人影,她認出來是什麼人,連忙轉身回去,拉着在堂屋裡的芸往芸的房間裡跑。來的是芸的姐夫鄭國光,亡故的蕙便是這個人的妻子。短身材,方臉,爆牙齒,說一句話,便要濺出口沫來。他現在站在覺新的背後,而且他聽見了枚的最後一段話。

覺新回過頭來,見是國光,心裡更加不痛快,但是也只得勉強帶笑地對國光說幾句客套話。枚除了喚一聲“姐夫”外什麼話都不說。他因爲姐姐的事情始終憎厭姐夫,雖然他的父親常常稱讚國光對舊學造詣很深,也不能夠引起他的好感。蕙去世以後國光也不常到周家來,這天還是枚的父親周伯濤把他請來的。

覺新和國光兩人同去堂屋拜見周家各位長輩。周老太太對國光很冷淡。但是周伯濤到現在仍然十分看重他這個理想的女婿。他待國光的親切跟蕙在日並沒有兩樣。陳氏不敢得罪她的丈夫,她只得把憎厭藏在心底,裝出笑臉來歡迎這個殺害她的女兒的人(她這樣想)。

衆人在堂屋裡停留了一會兒,周老太太便回到自己的房裡休息。陳氏、徐氏兩妯娌把周氏和覺新拉到新房裡去幫忙佈置一切。周伯濤把國光請到書房裡談詩論文,還要枚坐在旁邊靜靜地聽他們講話。

“馮樂老真是老當益壯,他最近那張《梨園榜》簡直勝過六朝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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