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惠王十年五月,天尚未亮,整個楚宮已經熱鬧的彷彿過年,人人穿戴一新,簇擁着盛裝打扮的王族衆人乘興向雲湖出發。
我無精打采的坐在御輦裡,身邊是狐狸和曹茗月,本應有些微妙的氣氛,卻被我一個又一個的哈欠破壞。這些天爲了能使雲湖祭上龍王顯靈,我傷透了腦筋,加上還有些別的事要一併處理,我在外面奔波的日子倒比在宮裡的時間更長。比如今早,我剛趕回宮,只來得及把衣服換好,就要跟着他們去雲湖邊祭祀龍王。
也不知道花狐狸有沒有趁我出宮時偷腥,不過,看他眼角眉稍的倦意不像裝的,還是暫時先放過他吧。我迷糊的想着,頭則隨晃動的馬車點來點去,然後終於和車壁有了親密接觸。
“嘶。”我撫着痛處,神志略微清醒了些,擡頭看見狐狸啼笑皆非的表情,不由狠瞪了他一眼。虧我剛纔還想放他一馬,現在可以直接省略,等回宮讓我在他身上找到一根女人的頭髮絲,他就死定了。
對於我兇惡的眼神,他全無反應,含笑把我拉到他懷裡,讓我的頭枕在他腿上,做出幅供我睡覺的樣子。
他一定是知道我要在他身上找頭髮,所以想湮滅證據。躺在狐狸軟硬度適中的腿上,我又開始犯迷糊,腦子也變得不太好使,眼角餘光瞥見曹茗月無動於衷的表情,隱約察覺絲異常,卻不是爲參加祭典,連着趕了幾天路的我此刻能想清楚的。
雲湖其實就是當年狐狸揹我上山俯覽楚京景色時,山腳下的大湖。今朝故地重遊,湖邊已經搭起高臺,臺下旌旗飄飄,禁軍兵士環繞列陣,臺上陳設各種祭品,四角分佈四座巨鼎,鼎中燃着烈火,稍稍驅散了清晨湖上的淡淡霧氣。
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我被狐狸叫醒,拉下馬車後,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雲湖岸邊,除了布在高臺四周的禁軍士兵外,還有無數百姓翹首以待。他們都是得知今日朝廷要舉行雲湖祭,而早早趕來的人們。本來雲湖祭是每三年於立春時節舉行的大典,以保佑未來三年風調雨順。無奈多年不曾舉行,幾個大臣連名上奏時已經晚了,再加上我要人爲製造天命降臨的假象,絕不能被人輕易看穿,準備起來馬虎不得,所以時間更是一拖再拖。但即使如此,百姓們還是對此次祭典抱以了極大的熱情,這從岸邊黑壓壓的人頭就可以窺見端倪。想來是去年的大旱讓以種田爲生的普通百姓吃足了苦頭,即使楚京的旱情不是特別嚴重,也讓他們不敢掉以輕心,畢竟從別處逃難來的難民已經證明得罪龍王絕非好事。抱着這種心態,來參加祭典的百姓絡繹不絕,無形中使我和狐狸的詭計得到了更好的宣傳效果。
鼓樂聲響起,狐狸和我交換個眼色,緩步走上高臺。臺下的羣臣、岸邊的百姓此時無論願意與否,都不得不伏地高呼“萬歲”。
樂聲已停,全場肅穆,狐狸神態莊嚴的展開祭文,高聲朗讀。他身上明黃色的龍袍在清晨陽光和霧靄的交相襯托下,忽而顯得柔和親切,忽而又光耀奪目的讓人心生畏怖。袍上五爪金龍隨着被風帶起的衣袂飄然擺動,更添慕容言君臨天下的威儀。
是的,不再是狡猾的狐狸秋霽言,而是慕容言,此時此刻,沒有誰比他更配得上“慕容”這個南楚王姓。
祭文唸完,慕容言在擺放供品的案前點香叩首,臺下衆人跟着又跪了一次。
我隨着人羣起身,暗等好戲開鑼。果然香燭剛剛點燃,晨霧瀰漫的雲湖中心湖水盪漾,並慢慢劇烈起來。
岸邊的人們漸漸察覺異常,全爭先恐後的伸長脖子想看個究竟。
只見湖心一隻黑色的巨形龍尾驟現於不住翻騰的水裡,又在無數的抽氣聲中急速隱沒。還沒等大部分人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顆碩大的龍頭忽然浮出水面,當場嚇得很多人再次撲跪地上。譁然之聲四起,百姓慌張後退,禁衛軍中不少人本能的彎弓搭箭,想射殺怪物。
這雲湖祭說是祭祀楚國百姓崇敬的龍王,保佑風調雨順,但誰也沒見過真龍,此時冷不丁碰上,就好比葉公好龍,四肢癱軟連路都不會走的大有人在。讓我看了着實好笑,不過也幸虧沒有膽大到敢下水一探究竟的人,否則我操辦的這尾假龍包準露餡。因爲時間倉促,深識水性的人難找,龍身又製作不易,所以爲省事我只做了龍頭和龍尾,反正有這兩樣已能讓人看出是龍。
狐狸適時的厲聲阻止要射箭的禁軍,百姓裡我安排的幾個手下此時也喊道:“龍王顯靈,天佑大楚。”
黑龍見機又露出了頭,兩隻黑洞洞的大眼凝望高臺上昂然而立的狐狸,彷彿在做無聲的交流。
此時,慌張的官員與百姓漸漸安靜,屏息注視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沒人能說清楚到底過了多久,龍頭緩緩向下沉去,湖面帶起一片漩渦,龍尾露出輕拍,濺起的水花在薄霧中顯得異樣迷離,猶如夢境。
“平王上承天命,龍王顯靈,天佑大楚。”當大多數人從這場夢裡醒來時,已經淹沒於呼喊的海洋中,並且很快不由自住的跟着叫了起來。再也無人關心是誰第一個如此喊的,更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停止。
我垂頭抿脣,一切比想象的還要順利,有時候人就是這樣盲從。不過,這只是第一步。
遠方傳來幾聲清脆婉轉的鳥鳴,在此刻人聲嘈雜的雲湖邊,竟出奇的響亮。衆人尋聲望去,見一隻全身火紅的大鳥從雲湖旁的山上飛下,在高臺上空來回盤旋,鳴叫不止。
狐狸有些詫異的望向我,擺出幅不知道我還有後續手段的樣子。我微微一笑,示意他不用擔心。
那赤鳥又飛低了些,底下的百姓清晰的看見它翅膀上閃亮的羽毛。
“剛纔龍王顯靈,難道現在連鳳凰也出世了?”不知是誰最先說出的話,很快便惹來更多人議論。
一隻被僞裝過的馴養大鳥,只要出場時機合適,未嘗不能成爲鳳凰。我暗笑,先有水中惟妙惟肖的假龍現身,此時疑神疑鬼的百姓就算看見只烏龜沒準都能說成神龜,何況我又布了些煽風點火的人在中間,自然引得衆人往歪處想。
沒等我樂完,赤鳥已在衆人的驚呼聲中,俯衝向地面上的我。我故做害怕的伸手擋頭,那鳥離我還有段距離時,又忽然拍翅向上,只餘一片在陽光下閃着五彩光華的羽毛飄然而落,安穩的躺在了我舉在頭頂的手心中。當我放下手時,赤色大鳥只留下道迅捷的掠影。
靜,人山人海的場合,卻靜的只能聽見湖水流動的聲音。
我舉着羽毛茫然四顧,瞥見身側依舊面無表情的曹茗月,心裡隱隱感到不妥,卻沒有更多時間再去思索,因爲狐狸已經衝我伸出了手。
晨霧消散,他背後的湖面上到處閃着金色的陽光,越發襯托出身爲王者的威嚴。
我在衆人的注視下,一步步走上高臺。曾經我站在臺上,他站在臺下;而剛纔他站在臺上,我站在臺下;如今大家平手,我們終於站到了一起,並且靠得如此之近,同享衆人的膜拜。
站在大臣羣裡的白夜搶先而出,俯身跪倒,高聲道:“陛下得龍王襄助,娘娘得鳳凰認可,我大楚必千秋萬代,昌盛不熄。”
衆臣回過神來,全跪倒高呼:“陛下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千歲。”
湖邊的百姓也紛紛下跪,跟着呼喊,從那些壓得不能再低的身子可以看出,大多數人已經心悅誠服,而我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人羣的歡呼還在繼續,我和狐狸已準備上車返回宮中。
驀地,走在我身側的曹茗月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四周簇擁着我們的宮女急忙上來攙扶。
我暗暗挑眉,看她虛弱的樣子,忽然想到一種可能,走上前關切的問:“曹姐姐,你怎麼了?”
我邊說邊若有若無的瞅了眼發現異常湊過來的狐狸,他則回我個貌似光明磊落的眼神,然後溫柔的問道:“茗月,哪裡不舒服嗎?”
曹茗月這會兒額頭冒汗,呼吸微弱,她身邊的侍女代答道:“陛下,娘娘這幾日身子一直不適,今日想是受了些驚嚇,還望陛下能速送娘娘回宮,請御醫診治。”
“陛下,不如你和曹姐姐坐車先走,方便趕路,臣妾隨後就到。”我體貼的接口,人家明擺着不歡迎我同乘一車,這種小事自要顯出我的寬宏大度。不過某隻狐狸的皮最好繃緊些,如果御醫真診出某人有孕,我會讓他知道小狐狸也不是這麼好養的。
狐狸顯出幅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樣,對我的話表示贊同,扶着曹茗月上車而去,隱隱讓我聞到一絲陰謀的氣息。不過,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倒也不如何懼怕。
狐狸和曹茗月的御輦快馬加鞭,不消片刻就把身後我所乘坐的馬車甩下一大截。保護車隊的人馬此時也被分割開來,跟在御輦四周的是大批的精銳禁衛,而我車旁的護衛人數則明顯稀少。
我這時早看出端倪,正暗暗冷笑,車外一聲呼呵,金石之聲隨即響起,車壁上更傳來“哆哆”兩聲,似乎有東西釘在了車上,幸虧車壁厚實,才未能射穿。
還好沒穿窗而入,我暗舒口氣,卻並不如何擔心。果然,不過片刻工夫,車門就被極端粗魯的打開,一張不太情願的年輕男人臉孔探了進來,叫道:“你還坐在這裡幹什麼,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