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朱蘊桓不可置信地望着路西綻。
路西綻很理解朱蘊桓的心情,數十年的自責與怨恨,讓他的世界一片昏暗。他活在一種近乎於絕望的自我折磨中,一面恨着路鬆,一面又恨着蔣躍真,對待路鬆倒還純粹些,因爲他可以沒有顧慮的恨他,怨他。蔣躍真纔是他痛苦的源泉,他把蔣躍真當做謀殺孫子的兇手,他怪他,可是又的的確確是自己對不起蔣躍真在先,他連恨他,都沒有辦法恨的完全,甚至說,自己根本就沒有恨他的立場和資格。
路西綻覺得他很可憐,整整十幾年,他竟恨錯了人。
“朱曉霖,的的確確是死於性窒息。”
“不,不可能!”朱蘊桓搖着頭,“那一天,我從山上趕回來,我看到霖兒,霖兒那副樣子,我心都碎了,我沒想到報應來的那麼快,更沒想過會報應在我孫兒的身上。他還是個孩子,他前不久還跟我說過,他說爺爺,我一定會好好學習,將來出人頭地,保護你,孝敬你。這樣的一個孩子,他怎麼可能自殺呢?”
當年的屍檢報告路西綻已經仔細看過了,死因寫的很詳盡,出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這也就證明,朱曉霖的確有那方面的癖好,並因爲沒有把握好尺度人葬送了年輕的生命。起先路西綻覺得兇手另有其人,是受了繩子打結方式的誤導,根據當年現場的照片來看,繩子的打結方式很專業,不像是朱曉霖所謂,所以路西綻懷疑是有人利用性窒息製造出來的假象。
“我想,朱爺爺應該是在上山之前,去了您家,發現了已經出事的朱曉霖。繼而將繩子以比較專業的方式打上結,並在其雙腿間掛上了秤砣。”
“這又是爲什麼?他這樣做,不是故意把嫌疑往自己的身上引嗎,他明知道我會懷疑他,爲什麼……”
“連鎖反應,相互制約。”
朱蘊桓木訥的搖着頭,沒了戾氣:“我不懂。”
“我外公讓蔣爺爺去喬氏臥底,卻因此對他心生嫌隙,不許他加入融金行動,而蔣爺爺明明沒有做背叛我外公的事卻無端被懷疑,他悲,他怒。因着這種悲憤,他不僅恨我外公,甚至把這種情緒轉移到了沒有幫他說話的朱爺爺您的身上,而您更是一面對他心生愧疚,一面又怕他被憤怒衝昏頭腦,報復到您的身上,所以刻意疏遠他,提防他。這是所謂的心理連鎖。”路西綻說道,“他之所以刻意製造證據,把嫌疑引到自己的身上,原因有兩個。一,秤砣和繩結這兩個線索,只有當事人的您才能明白其中的含義,纔會直接對他產生懷疑,而他就是利用您的這種懷疑,從心理上折磨您,報復您。而至於他爲什麼敢這樣做,就是第二個原因,若是直接講出您的猜測,您必定惹禍上身,盜墓的事不攻自破,您不僅失去了孫子,甚至晚節難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相互依存,相互制約。”
“這太可怕了……”朱蘊桓眼底一片渾濁,僵着身子搖着頭,“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真的太可怕了。躍真不能這麼對我,當年把他一腳踢開的人,是路鬆,不是我,爲什麼到頭來所有的一切都要由我來承受……”
“因爲蔣爺爺,他在報復您的同時,更深地報復了我外公。您因爲恨而不能恨,愧疚而時間無法倒轉,終於同我外公割袍斷義,我外公失去了他最珍惜的朋友,徹底的變成了一個孤獨的人,留下的,只有一堆寫滿了骯髒的金子。”
“呵。”朱蘊桓諷刺般地笑着,“路鬆他會難受嗎?他有心嗎?他如果真的有心,他就不會這樣對躍真,不會這樣對我,他的心裡只有錢,只有權!躍真想通過這種方式報復他,根本就可笑之極,因爲那個人,根本就不會有哪怕一丁點的悔恨。”
“不。”路西綻斬釘截鐵地說道,她終於把厚厚的日記本遞到了朱蘊桓的手裡,“蔣爺爺他做到了。因爲他的死,我外公醒過來了。其實從那一刻起,他一秒鐘也沒有真的快樂過。”
——“今日立秋了,我尚且記得,四十年前的立秋,我與蘊桓,躍真三人在拂曉公園裡初遇,那時,我們都還是滿嘴豪言壯語的毛頭小子,盛氣凌人,心比天高。躍真是我們三人中最儒雅的,蘊桓時常說他是古代人,滿口的之乎者也。
高考畢業後的一日,我們三人也是像第一次見面那樣,走在公園裡,順着長長的素心湖畔,我站在中間,躍真和蘊桓在我的兩側,蘊桓說我有大將風範,他們二人站在我身邊活像兩個保鏢,我反駁,在我看來,我長得最粗獷,不若躍真那般文秀,也不若蘊桓那般英俊。躍真指向我們九點鐘方向,我定睛一看,是一個扎着兩個麻花辮的大姑娘,眼睛明亮,脣紅齒白,恩,的確跟躍真很是般配,而那個姑娘,就是後來蘊桓的妻子。
公園裡寫着不準踐踏草坪的牌子,可蘊桓生怕那女孩下一秒就會不見一樣,慌張張地順着草坪繞小路追了過去,我與躍真二人便在他後面跟着,看着一向沉穩冷靜的蘊桓爲情失控的樣子。
……
哦,原來這一切,已經過去整整四十年了。今天就到這裡罷,我女兒已第二次喚我下樓去吃晚飯了。”
可以肯定的是,當年長華融金一事,一直是路鬆心裡的一根刺,事業上的成就也沒能淡化了這件事對他的影響。朱蘊桓看着路西綻用碳素筆在“順”“逆”“九”字底下標註的着重號,智慧如他,自然曉得那是密室的解鎖方向。
路鬆也許是一個不夠勇敢的人,因爲他把生前沒能拿出來的勇氣盡數留到了死後。他在等,在等待一個契機,兩個人,一個是朱蘊桓爆發的契機,一個是能夠解開謎底的人。曾經的他是懦弱的,但他終究沒有奢求流芳百世,還是毅然決然把遺臭萬年的可能留在了世間的某一個角落。這或許是他對這份不可挽回友情所作的最後悼念了罷。
朱蘊桓把日記本放在桌上,無聲地流淚:“那時候我們三個,就數你外公成績最好,只有他一個人考上了大學,我們兩個沒有錢,沒有人脈,只能每天奔波着找工作。他修的是金融,待我們非常好,我們每個星期都會聚上一次,他會把他的筆記複印一份給我們看,說是讓我們好好學習,將來三個人一起創業,一起賺大錢。現在想起來,覺得當時如果就那樣認命就好了,你外公一個人奔赴他的前程,我跟躍真就做兩個普通人,也好……至少,我們三個,不會變。”
“也許蔣爺爺懸掛那快秤砣,並不止只是爲了報復。”路西綻輕啓雙脣,“那一天,他既然決定要去,就沒打算要活着回來。人在死前,許多糾纏於心的事情都會瞬間通透。而那塊秤砣,也許不是爲了告訴您和我外公,他渴望得到金錢,而恰恰只是一種無聲的抗議,曉霖不過是一個可憐的象徵物,象徵着死亡,他腳下的秤砣象徵財富,他只是想表達,是錢毀了他,讓他最終不得不對這個世界傷心欲絕,走向了死亡。蔣爺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因爲他愛錢,而只是因爲,他太恨錢了。”
朱蘊桓點點頭,揉了揉眼睛:“那你說,如果那一天,不是曉霖已經出事了的話,他會下手嗎……他會向霖兒下手嗎。”
“我不知道。”就算是她,也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仙,無法在一個人死後多年改變限定條件去判定他會不會做某一件事情,“也許會,也許不會。”
也許會。所以在那一天,他選擇了去朱蘊桓的家裡。
也許不會。蔣躍真是何其聰明何其縝密的一個人,就算已經去世了那麼多年,卻還能成爲路鬆和朱蘊桓的心魔,讓活着的兩個人比已經成爲鬼魂的他還要痛苦。這樣的一個人,就算是死,也應該不願意站在道德的最低點。
會或不會,也許只有九泉下的蔣躍真能說得清了。
苟且偷生了十幾年,朱蘊桓終於達成了他的目的,他做到了讓路西綻親手揭開路鬆的面具,以朱曉霖的死爲誘餌,牽扯出了當年的融金事件,徹底地毀了路西綻心中的大英雄。
“丫頭啊。”朱蘊桓第一次這麼溫柔而真誠地看着路西綻,這個路鬆的親孫女,“你不要怪我狠心,讓你一個人來承受這麼殘酷的事實。你要知道,我朱蘊桓,在失去親孫子的基礎上,獨自承受了這個秘密數十年。我兒子覺得的瘋了,每次他一回來,我就叨唸曉霖叨唸個不停,我孫女也不喜歡我,因爲她覺得我心裡只有曉霖,一點都不疼她。也許在外界看來,我有錢有勢,什麼都不缺,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一無所有。”
他轉身把辦公桌後面豎着懸掛的毛筆字摘下來,因爲揹着身子,路西綻看不清他在做些什麼,但前面的門慢慢被打開,朱蘊桓走了進去,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着一個u盤。他塞到路西綻的手裡,眼裡全然沒有了一開始的怨恨:“這是你要的東西,我朱蘊桓言出必行,說到做到。也許你覺得我很殘忍,設了這樣一個局,毀了你心中的外公,但這都是命,你外公欠下的債,如今,只剩下你可以替他來償還了。”
路西綻攥着u盤,無言以對。
守護路氏,奪回屬於路家的一切。這是她進入公司的本心。
然而,如今看來,“路氏”,真的是屬於路家的嗎。
“你外公也不全然是個僞君子,最起碼,在他獨吞了那些財寶之後,沒有忘了每年捐一些錢給希望工程,幫助一些可憐的孩子。也許是爲了贖罪吧,但誰說得清呢……
他伸手拍了拍路西綻的肩膀,摸了摸她的頭,一如長輩對小輩的親暱:“這一切本不是你的錯卻要由你來承擔,卻是無可奈何。我只希望你能夠不要重蹈你外公的覆轍,在接管路氏之後,不是因爲愧疚或是自責,而是發自本心地爲這個社會做一些事情。”
路西綻握緊了u盤,她記下了朱蘊桓所說的每一句話,一字一句,都深深地鐫刻在了她的心底。
“對不起。”
她彎着腰,向他深深的鞠着一躬。無關於愧疚,無關於自責。這件事情不是她的錯,她知道,她也沒有自作主張地把所有的過錯一味攬到她的身上。這一刻,她只是發自內心地佩服着這位老人,爲了他方纔的那番話,爲了真正做到了“善”字的他,爲了在晚年還不忘爲這個社會做善事的真正值得敬佩的企業家。
她無法讓時間倒轉,還給他一份真摯的友情。亦無法讓悲劇停止,還給他摯愛的孫子。
她能做的,只有這樣。
“西綻。”他握住她的手,熱淚盈眶,“是我應該謝謝你。謝謝你,讓我終於可以放下心中對於躍真所有的恨意,讓我可以平靜地在愧疚和贖罪裡,過完我的餘生……”
“也感謝你,自始至終,沒有埋怨過我一句,爲我保留了所以你可以留住的體面。”
雖冷漠,但善良的西綻,明明知道這是一出朱蘊桓自導自演的戲,卻從頭到尾沒有流露過絲毫不滿的情緒,留住了他作爲一個長者的全部尊嚴,讓他可以安心地站在高處來指責一切。孟流琛在山洞中發現的鋅米分,根本不可能是十年前路鬆留下的,經歷歲月的風蝕,早該飄散個乾淨。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在不久前去過那裡,刻意留下了那些鋅米分,讓她逐步深入融金事件。而那個人,就是朱蘊桓。這件事,足以讓一直站在道德制高點的朱蘊桓顏面掃地,但路西綻一個字都沒有提起。
朱蘊桓知道,這個聰慧的女子不是不曾發覺,而是在她冰冷的外表之下,有一顆比誰都柔軟的心。
他眼含熱淚,心裡是難得的輕鬆,覺得放下了這麼多年來積壓在身上的縲紲:“看到你,我覺得路氏的成立也並不全然是一個錯誤,最起碼,現在,它可以有一個你這麼好的孩子來接管它,讓它真的可以在盈利的基礎上,造福於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