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總的朋友。 ”
周夢蝶嘴角卻牽扯出一抹笑容,那不是寒暄的笑,也不是諷刺的笑,而是近乎於喜出望外的笑,似乎她等她的到來已經等了很久。真誠的微笑是無法僞裝的,它跟假笑有着本質的區別,當人發自內心的流露出喜悅時,嘴角會捲起,眼眶變成半月形,而眼眶內角皺起的魚尾紋也會泄露對方心中的誠意。
“跟我去我房間裡。”周夢蝶抓住她的手,生怕她會跑掉一樣,不顧任何人的阻攔轉身走着。
“小蝶……”周夢蝴表情痛苦,站在原地不動,許家程上前拉着她另一隻手,防止她摔倒。
回屋之後,喬倚夏發現周夢蝶小心翼翼地反鎖了門,還趴在門上聽了聽外面的聲音,才摸索着走到了牀邊坐下。房間裡沒有結婚照,只有牀頭櫃上擺放着幾張她跟姐姐和丈夫的合影,另外一側的牀頭櫃上放得竟然不是周夢蝶的照片,而是周夢蝴的獨照。聯想到方纔許家程下意識地攬着周夢蝴的肩,喬倚夏皺了皺眉。
“我終於等到了。”周夢蝶抽泣了幾聲,低聲說道。
“你,一直在等我們嗎?”
周夢蝶重重地點點頭:“其實我一直都很想跟承淮的人見面,可是姐姐總是不同意,我一直都很想知道,當年要對付我的人究竟是誰?是不是已經查到了?如果能夠還我一個公道,就算我後半輩子只能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也知足了。”
“你不像其她人一樣,懷疑此事是方恬所爲麼?”
聽到這兩個字,周夢蝶痛苦地抱住了頭:“我不知道,可是我總覺得不是她……在知道她自殺的事之後,我更加覺得不是她了。”聽喬倚夏久久沒有說話,周夢蝶的語氣裡多了幾分沮喪,“看來,還是沒有查到,是不是?”
“周小姐,你認爲,除卻方恬以外,還有誰是有動機傷害你的?或者說,你的容顏被毀,對她有直接的好處。”
“我不知道。當時已經很晚了,我迷迷糊糊地拍完戲收工回家,電梯裡只有我一個人,到了我家所在的樓層之後,對面就潑來了東西,我的臉很痛,像是被火燒一樣,我心想,一切都完了。”
喬倚夏有調查過那日方恬的行程,那一天是方恬的休息日,她只在上午拍完一個廣告之後就沒有任何通告了,從時間上來說,她的確不能被排除嫌疑。但那一天周夢蝶按理說是應該晚上八點收工的,只是因爲導演不滿意才重拍了幾次,拖到了夜裡兩點,也就是說,在不確定周夢蝶究竟會幾點回家的情況下,方恬想要作案必須一直待在這裡,想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是非常困難的,但那時根據警方的調查,同樓層的住戶都說沒有見過方恬。並且,如果不是因爲提前知道周夢蝶會在很晚回來,電梯裡必定不會只有她一個人,方恬不會笨到選電梯裡有第二個人時作案。
喬倚夏走到牀頭櫃前,拿起鏡框,裡面的周夢蝴笑得秀麗可人,身穿旗袍,高貴大方。
“周小姐生得真漂亮,像是畫中的人一般。”
周夢蝶苦笑道,似乎意識到她在看照片:“那是我剛出道的時候,姐姐帶我去拍的,我們姐妹倆都穿着旗袍,攝影師都說我們是他見過最美的姐妹花呢。後來拍戲,我也接過一些年代戲,可再也沒有那麼合身,那麼讓我喜愛的了……雖然我看不見了,可是隻要將照片擺在我的牀頭,我就能催眠自己,我還是以前的我,沒有成爲明星,沒有大紅大紫,沒有毀容……”
她的聲音甜美又充滿了幻想,從她嘴角揚起的微笑,可以感受得到她對於時間倒轉的極度渴望,而相較之下,相片裡的周夢蝴的笑,在此刻顯得更加的刺眼。
孟流琛去承淮給江夏戈送書時她剛好開完一個視頻會議,站在她的辦公室裡,看着江夏戈穿着小西裝英姿颯爽的樣子竟一時間失了神,張着嘴說不出話,江夏戈也不介意,索性大方地把書從他懷裡拿過來,對他表示了謝意。
江夏戈差助理幫孟流琛泡了茶,纖細的手指輕巧地翻閱着這一摞厚厚的書,不僅有那本寶貝的馬斯洛親筆簽字的書,還有五本弗洛伊德的限量典藏書籍,路西綻看書很認真,在不少地方寫了心德,一些生僻的專業術語旁邊做了註解,江夏戈雖然是外行人,但卻看得出來,這些註解是不久前才加上去的,因爲以路西綻的專業程度,這些詞的理解對她來說不在話下,之所以不厭其煩寫下來,應該是爲了有助於那年輕小女孩的理解。
她不由得勾勾嘴角,感動於她的良苦用心,擡頭看了看孟流琛,那大小夥子有些拘謹,長手長腳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還有事情嗎,流琛?”
“哦……”孟流琛搖搖頭,“沒,沒有了。”
江夏戈也回之以一個禮貌的笑容,因爲通常這種對話之後,對方就會知趣的離開了,誰成想孟流琛卻還是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有事就說吧,不必見外。”
“那個,夏戈姐,你晚上有空嗎?我有,有兩張音樂會的票,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
江夏戈停下手頭的動作,從大班椅上起來,走到他的跟前,伏着身子望着他,眼睛裡的電流讓孟流琛不能呼吸:“流琛,你,是在泡我嗎?”
另外一邊,路西綻等人趕到高家時,高平渝的養女高蓁兒正在陪兒子寫作業,聽說,高蓁兒是在前年與丈夫離的婚,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爭到了兒子的撫養權,高平渝見女兒可憐,無依無靠,便把女兒接了回來,與他同住。
高家的裝修風格很簡單,也很有書卷氣,客廳裡掛着高教授親筆題字的詩詞,只不過家用電器卻很先進,超大屏的液晶電視,嶄新的立體空調,以及歐式的茶几。再看高教授的臥房,簡簡單單的一張小牀,一張書桌,一個衣帽架,一個衣櫃,再沒有其它繁複的裝飾,跟客廳完全截然不同。高平渝德高望重,薪酬並不會太低,但房間的裝修卻如此節儉,足以見得他是一個艱苦樸素之人。
“爸爸這幾年身體一直都不好,前不久纔剛生過一場大病,本來在醫院的時候說好讓他辭去工作,安安穩穩在家裡頤養天年的,誰知出了院之後他又執意回到了學校裡,說是放不下他那些學生。”高蓁兒用食指指腹擦了擦內眼角的眼淚,神情沮喪。
“我知道,爸爸對這次副校長的選舉很重視,他總說,如果這次他能夠當上副校長,就能多爲孩子們做些事情了,我想,他就是因爲壓力太大,纔會想不開吧。”
路西綻注意到,高蓁兒雖然上身很放鬆,可下半身卻顯得很拘謹,不斷變換着腿的姿勢,還時不時搖晃足部,或者用腳尖拍打地板。這不是她應該有的反應。
德斯蒙斯莫里斯曾經說過,人類動作按其可信度從高到低依次爲自律神經信號,下肢信號,身體信號,無法識別的手部動作,可被識別的手部動作等。下肢信號排在第二位,而高蓁兒無意識的下肢動作,無疑是她真實情感的泄露,她很緊張,很不安。
“蓁兒,你爸爸他絕不是這種人!他這一輩子,最不在意的就是虛名,他怎麼可能因爲這個而自殺呢!”
“吳叔,您知道我有多希望我父親的死只是一場夢嗎?可每次我從夢裡哭着醒過來才發現,父親真的已經不在了……”
“可就算是這樣,爲什麼當時在場的還會有尹明,一定是他跟你父親說了些什麼,你父親纔會受到刺激!”
“可是吳叔,我們誰都沒有證據,不是嗎?”高蓁兒淚眼朦朧,哀求地望着吳教授。
吳教授閉上眼睛搖搖頭:“蓁兒,我原本以爲,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相信老高是自殺,你也不會信,可現在看來,似乎你纔是最早妥協的那個。”
高蓁兒的情緒也很激動,淚就像決堤的海一樣噴涌而出,她抽泣地對吳教授說道:“吳叔,我爸爸走了,你以爲我就不難過嗎,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我不是妥協,我是不得不接受現實啊,我爸爸他,一定不願意看到我爲了他而絕望的樣子,他一定會希望我好好地活着!”
話音剛落,隨着一陣敲門聲,一個西裝筆挺,戴着一副眼鏡,夾着一個公文包,身後跟着一箇中年女士。這個男人是中圖律師事務所的金牌律師,看到在座的人,他先是打了一個招呼,然後說道:“我是高蓁兒女士的代理律師,負責處理高平渝先生的遺囑問題,並代理處理房產的過戶。”今天他來,就是同高蓁兒商議房產繼承的相關事宜的。
“過戶?”商陸問道。
“是的,根據高平渝先生的遺囑,高先生已經將不動產,也就是房產以及百分之五十的財產交由了高蓁兒女士繼承。”
“可以把高先生的遺囑給我們看一下嗎?”彭警官問道。
“當然。”律師推了推眼鏡框,從公文包裡拿出遺囑。
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完全沒有高平渝字跡的風骨,於是高蓁兒解釋道:“這是我爸爸先前住院時寫的,醫生說,他的情況很不好,他擔心自己會出事,便叫我拿了紙和筆給他,這遺囑,正是他躺在牀上,仰面寫下的。”
雖然字有點扭曲,但是卻大致看得懂意思,高平渝的確是將房子留給了女兒,對於兒子,只說以後爲兒子請看護的錢全部從他的財產裡面分得。
高蓁兒繼續補充道:“雖然爸爸寫字不方便,可是醫生說了,爸爸的神智一直都很清醒。”言外之意即爲,這份遺囑絕不是在他神志不清時寫下的,仍然具有效力。
“這……這不可能!”吳教授握着遺囑的手猛烈的顫抖着。
“吳叔,這些年爸爸一直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從未虧待過我半分,哥哥他躺在病牀上不省人事,我每個星期就算再忙也一定會抽時間去看他,我所做的一切,爸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你現在說這種話,就是在往我的傷口上撒鹽!”
吳教授還想說些什麼,高蓁兒卻晃了一下,被身旁的律師扶住,只聽她說道:“你們還有別的事情嗎,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跟我的律師還有事情要談。”
下樓時,白英一直扶着吳教授,生怕他會身體不舒服。後來,吳教授說他有幾句話想要單獨跟路西綻說,而路西綻也表示同意,便獨自開車載着吳教授回了原來的地方。這一天,吳教授真正地見識到了路西綻的冷靜,無論遇到什麼事,她都永遠保持着從容不迫,她淡定卻聰慧,把一切都看盡了眼裡,不放過一絲的細節。
“其實,小荷的事兒我聽說了。”吳教授哽咽了一下,想到曾經那個甜甜地叫他吳老師的女孩,心裡酸澀難忍,“我只希望,那孩子以後出來了,能好好做人,多好的孩子啊。”崔婷一案,沈荷獲刑較丁元輕,但終究還是難逃法網。
“我就是不明白,爲什麼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變成了這樣……我更加不明白,蓁兒那孩子那麼孝順,爲什麼就是不肯相信,老高的死絕對不是一場意外。”
“大衆看到的,永遠只是膚淺的表象。”路西綻握着方向盤,淡淡說道。
吳教授摘下老花鏡,擦了擦眼淚:“路教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一個真正孝順的人,不會在父親死後就急着換掉老舊的電器,不會拿着父親的錢財去購置新款天價珠寶,不會讓父親的臥房落滿灰塵卻置之不理,更不會僞造遺囑。”很顯然,那些嶄新的電器都是最近才購置的,而且,路西綻發現,高蓁兒手上戴的手鍊是cartier前天才面市的新款,也就是說,這絕不可能是在高平渝死前購買的。
“路教授,你怎麼能夠肯定遺囑一定是僞造的?”雖然他心中也有懷疑,不過卻沒有證據去證明。
“如果遺囑不是用圓珠筆寫的,興許我也無法斷定是假的。”路西綻看了一眼車內後視鏡,吳教授推了推鏡框,面露不解之色,路西綻便耐心解釋道,“圓珠筆能夠書寫是利用地球引力和油的流動性來製作的,如果按高蓁兒所說,其父躺在牀上仰面書寫,寫不了幾行,就會不出油的。可高教授,不僅流暢地寫了下來,還寫了整整兩頁。我是一個崇尚科學的人,不會相信這種類似天方夜譚的奇蹟。而一個簡單的財產繼承,高蓁兒竟請來了事務所的金牌律師,我想這並不是因爲她錢多的沒處花。”
別人也許不知道,但那份遺囑是真是假,高蓁兒是再清楚不過的,正因她心中有鬼,所以一個簡單的遺囑鑑定與財產過戶竟請來了專打重要官司的金牌律師。
聽路西綻這樣說,吳教授方纔恍然大悟地拍了拍大腿,心中只覺五味雜陳,先是悔恨於自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其次悲憤於高蓁兒竟然真的在父親死後就迫不及待跟自己躺在病牀上的哥哥開始了瘋狂的遺產爭奪,想到高平渝每每跟他談起女兒時的眉飛色舞,吳教授頓時寒心。
“既然如此,路教授,我們應該當場揭穿那個狠心的丫頭,絕不能讓老高的房子落到她的手裡!”
“吳教授,邪不勝正,她絕不可能得逞。”路西綻靈活轉動着方向盤,波瀾不驚。
吳教授嘆一聲氣:“老高他這個人,一輩子沒爭過什麼,心裡只有學術研究還有他的學生,他說過,要把所有的錢都捐給希望工程,幫助一些可憐的孩子。”這也是爲什麼他確信,那份遺書不會是高平渝寫的,“我真是恨不得馬上揭開那丫頭的真面目。”
路西綻等紅燈時手指敲擊着方向盤,眨着清澈的雙眼:“亞瑟叔本華說過,如果我們懷疑一個人說謊,我們就應該假裝相信他,因爲他會變得愈來愈神勇而有自信,並更大膽的說謊,最後會自己揭開自己的面具。”
當旁觀者親眼目睹一個自導自演的人最終自己揭開自己丑陋的面具時,一定會感到十分有趣。沒有什麼毀滅比自我毀滅更讓人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