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狂怒時會把貼它航行的巨輪掀翻吞沒埋葬,平靜時又能容納一切?
從前的齊益民老師不是大海,是一泓清澈透明的小碧潭,一塊巨石砸到頭上,他也只咕隆一聲接納,然後微笑着欣慶自己是如何躲過這一厄運的,狂風暴雨降臨身上,他也只是漣漪般微笑着,永遠不會捲起**浩浪。他以往就是這樣,這樣平靜地對待變化莫測的世界,平靜地理想着,憧憬着,對世界充滿美好的祝願。?
“令人尊敬的可愛的小生命。”從前看到螞蟻這樣的小動物齊益民老師就讚歎不已,“它們勤勤懇懇地工作着,是決無怨言和計較報酬的。我們,做爲一個有感情,有思維的人,萬物之靈,就該比它們更強,更好。”而看到蜜蜂釀蜜,燕子造窩,他更是由衷地讚羨,恨不得親吻它們,撫『摸』它們,與它們同甘共苦,同牀共枕。?
“可如今,爲什麼變得如此惡毒待人……”齊益民老師僵硬直挺在牀上,一隻手擂着胸口,一隻手捶着太陽『穴』,可他的心像在蛇的毒『液』中浸漬過,腦袋在剛爆發的火山中燙過一樣,心裡流着毒『液』,腦中燃燒着烈火。?
齊益民老師覺得自始至終被捉弄了,現實捉弄了他,命運捉弄了他;錄取捉弄了他,分配捉弄了他,安排工作又捉弄了他。?
要是有一個人進來,齊益民老師準跟他拼命,或毒死他,或燒燬他,讓別人也嚐嚐痛苦的滋味。?
樓上的嗒嗒聲一陣緊似一陣,想必老鼠們或者還有其他什麼傢伙在舉行運動會,他真想加入它們的行列,與它們爲伍,當它們的『主席』,否則,當它們的裁判也好,甚至僕役也行。?
地上響起細碎的聲音,齊益民老師腦海中拂過一絲微風,“想必它們邀請我來了。”他翻身爬起,兩隻大老鼠鑽入洞裡,拋棄了他。他心裡又騰起一股無名的火。?
齊益民老師脫得一絲不掛,把腦袋浸在冰涼的水中,昏昏的腦袋也就略爲清醒了。?
“其實牛老師沒說什麼呀,跟一位溫柔的女大學生談戀愛,並沒有什麼惡意啊。哈十八免費小說”他仍後悔自己發那麼大的火,他把腦袋從水中提起,又用『毛』巾冰涼涼地擦着身子。?
齊益民老師想起讀大學時,班上那位嬌小玲瓏,活潑快樂像只小鳥的圓靜屏,她曾有意無意地找藉口找他,或者在閱覽室跟他面對面肩並肩地學習,終於有一天她悄悄塞給他一張電影票彬彬有理地邀請他,而他竟羞紅着臉退還給她沒有任何言語就逃到這山溝裡來了。他一直爲此痛苦後悔,也感到快樂沒把自己的痛苦分享給她。?
“濃胞,膽小鬼,無情無義的傢伙。”齊益民老師邊擦邊詛咒,房子變成了一汪水田。?
齊益民老師又想起小嬋,想起她該返校了,也許她快樂地像只餵飽了的好動的健壯小狗一樣蹦跑着,或者和同學滑冰去了。?
齊益民老師狠命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手掌打腫了嘴脣,牙齒也創傷了手。?
“越痛越好,活該這樣。”他出了口氣。?
“程又廷校長那莫名其妙的安排……”齊益民老師立刻想到花紋相間的毒蛇。?
“齊老師……唔,啊呀……”惲湘萍老師進來,又捂着臉退出去。?
齊益民老師望着自己只穿條溼漉漉褲衩,羞得無地自容,手慌腳『亂』的穿衣,上衣也穿反了。?
“惲老師,慢走。”齊益民老師追出來。?
惲湘萍老師徘徊着往前走,駐足回頭錯愕地望着齊益民老師。?
齊益民老師站着用某種懇求希望的眼光望着她,似乎在說:“別走,進來談談吧。”?
她笑笑就過來了,而把想要做和將要做的一切玄妙地隱藏在微笑中。?
“齊老師……”?
“坐下再說吧。”齊益民老師仍舊按一種固定的模式把唯一的凳子讓給她,自己打開蚊帳很規矩又不太自然地雙手撐着坐到牀上,眼睛猶疑不定是望着她還是望着窗外。?
“齊老師,我只……”?
“坐下再說。”齊益民老師語調急促。?
“齊老師,我剛纔看完了借你的書,現在還給你,另外……”?
“我再說一遍,坐下再說。”齊益民老師竟然又做出神經病將要發作的樣子。?
惲湘萍老師順從中帶點恐懼地坐下,又驀地起來把門打開到最大限度,似乎爲隨時逃走掃除一切障礙。?
“哈哈哈……”望着惲湘萍老師神經質的動作,齊益民老師神經質地縱聲大笑。?
惲湘萍老師漠然望着他,直到他平靜下來。?
“齊老師,這是六十四班的花名冊,你拿着。”?
“謝謝。”他接過就把它丟到一邊。?
“我教數學當班主任,你教英語,今後全靠你在知識上和業務上多多幫助。”惲湘萍老師聲音低到十分渺小,如果再遠一尺就聽不到了。?
“嗯,那好說,不過我現在非常討厭這個問題。”齊益民老師腦海中閃過開會抽菸的那一幕,血又開始往上涌。?
惲湘萍老師一隻一隻地清除着指甲裡的污垢,沉默着,齊益民老師粗大的腳趾在污泥的地上胡『亂』地划着大字,塗塗抹抹一個也認不得。他們的動作都令人作嘔,彼此認爲無所謂,彼此認爲自己有事做很滿意,或者比無聊地對視沉默着更爲有趣。?
“你要走?”齊益民老師見她站起,悵惘感油然而生,搖了搖頭。?
“我想是這樣,不過我還想借本書。”惲湘萍老師眼睛盯着那排五花八門的書,像餓漢盯着滿桌的山珍海味。?
齊益民老師雙手攤了攤,弄不清是無可奈何,還是擁抱、歡迎、默許??
“牛老師似乎有點令人討厭……你認爲呢?”?
“我倒不這麼認爲。”惲湘萍老師這時很平靜地望着齊益民老師,“其實她的心腸挺好的,只是『性』格有點潑辣,心裡有點疑神疑鬼。?
“也許……”?
“齊老師,也許我對你不太瞭解,或者胡『亂』瞎說,你總把事物往壞處想。”?
“……你說對了。”齊益民老師狠命拍死一隻蚊子。?
“我讓你生氣了?”?
“我從來就不敢向誰生氣。如果有的話,僅僅說明我的思維不正常了。”齊益民老師盯着那個老鼠洞,口中卻說:“你只是從我的傷口中輕輕擠出了點膿血,使人痛苦而又痛快。”?
她咯咯笑起來,恰如這正是好所希望的。?
“如果有一個人在魔力面前如此軟弱,捏死他就像捏死這隻蚊子,那這個人就是我。”齊益民老師把蚊子捏成髒污的痕跡,抹在書本上記錄在案。?
“齊老師,我不知在哪本書上看到這麼一句話:曲折不是失敗。”她爽朗地發出一串笑聲。?
“曲折不是死亡,僅僅只給人無限痛苦。”?
“齊老師,事情往往是苦中有甜。”?
“嗯,但願如此。惲老師,牛老師穿着行爲似乎有點異樣,她家一定很富有?”?
“你說過,揹着別人說長道短是不對的,不道德的。”惲湘萍老師笑笑。?
齊益民老師無言以對。?
“不過她家在這地方是比一般人富有一點,但僅僅是相對而言,她姑父是鄉長,她父親是村長,在這裡可算是顯赫世家了。”?
“她就是憑藉這層關係進來的?”?
“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她高中讀了半年,在我們這一帶倒是高學歷的了。”惲湘萍老師漫不經心地翻着一本書。?
“確是個高才生。”?
“別挖苦人家。其實牛老師心腸是挺好的,挺喜歡幫助人的,以後接觸多了就知道。”?
“嗯,我聽從你的忠告。”?
“就借這本書好嗎?”惲湘萍老師抽出《堂吉訶德》,“齊老師,你好好休息吧,我確實該走了。”她慢慢抽轉身子,慢慢朝門外走去。?
“你確該走了,我確該孤孤單單一個人守着這墳墓一般死寂的廟堂。”齊益民老師死屍般挺在牀上。?
“齊老師,正如你說的,人有時在現實面前是軟弱無能的,他們都回去了,我再也不能耽擱了。我想你以後會理解明白的。”惲湘萍老師有點嘶啞。?
“我現在就理解明白了。”齊益民老師聲音小到如嚥氣前的最後一句話。?
惲湘萍老師輕微的腳步聲很快被樓上耗子的腳步聲掩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