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山中學放假回來後的七月中旬的一天,齊益民老師去鎮上的書店購買書籍,在眼花繚『亂』的一排排新書中,他買了一套《諾貝爾獲獎文學選》四本,《基督山伯爵》全套。抱着厚厚的一捆書出來,迎頭碰着了成學範。
成學範是齊益民老師高中的同學,複習兩年考上師專,今年畢業,正四處奔波聯繫理想的單位。
成學範硬拉着齊益民老師往碧波中學去。
“現在找好單位難。”成學範首先感嘆,“剛畢業的要本科文憑才能進城,害得我們在幾百裡的鄉下瞎跑,我打聽到了碧波中學是條件最好的鄉辦中學之一,嶄新的教學大樓,明窗淨几的住房,每月比一般鄉辦中學多百多元的福利,妻兒子女優先安排到鎮辦工廠。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像塊強大的磁鐵吸引着成百上千的老師往這裡擠。老齊,你是本地人,一定對學校領導非常熟悉,相幫相幫,我請客。”
大熱天穿着鋥亮的棕『色』皮鞋,套上潔白短襪,西裝短褲花襯衫打領帶的成學範竟向白襯衣趿拖鞋的齊益民老師求援,齊益民老師覺得好笑。
“你這麼時尚闊氣,我還以爲你是去登舞臺,上銀幕,相漂亮妞兒呢。”齊益民老師笑道。
“不瞞你老兄,凡事第一印象至關重要,萬不可大意。這也是窮裝扮,無法,誰像你真人不外『露』。”成學範苦笑搖頭。
“是的,我是老古董。”
“老兄,你在城裡幾中?”
“什麼卵城,**幾中,說來嚇你一跳。”
“我不信,到底在哪座高堂神廟?”
“在美好富饒優越的西山中學。”齊益民老師平淡而漫不經心地把“美好”“富饒”唱拉得又亮又長,卻如同炸彈意外地響在成學範耳邊。
“絕不可能,怎麼會這樣?”成學範跳了起來,捂着耳朵一個勁地搖頭,“我寧死也不去。”
齊益民老師很滿意自己有轟動效應,流芳百世與遺臭萬年的人在史書上佔的版面一樣多,知名度一樣高。
“一個自己把自己看得平淡渺小的人,別人就會把你視同草芥。”齊益民老師仍舊平淡不驚。
“朋友,不能這樣想。現在是商品社會,我們要把自己像件商品一樣向別人向社會推銷,讓別人認識你的價值,是商品就要有優美的包裝。俗話說,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我們還處在一個關係社會中,也符合事物是普遍聯繫這一哲學原理。做任何事都離不開關係,依親戚靠朋友去實現自己的目標。我也認爲這是一個金錢社會,哪裡有錢,我就往哪裡鑽,哪個單位好,就設法去哪個單位。”
“嗬嗬,朋友,你有那麼多先進思想武裝,定會飛黃騰達。我這個人病態,想到求別人就心驚肉跳。”
“現在都去碧波中學碰碰運氣,要不死磨硬纏,不達目的不甘休,不到長城非好漢。”成學範信心十足地鼓動。
“那真羞死人,也掉價盡了。”
“不能有那個傲氣,你看,分到西山中學,比自己去求幾次情,跑幾趟路……你是明白人。”
齊益民老師苦笑:“去年他們問我願不願意到碧波中學,我不置可否,我想再差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一切任其自然。”
“哎呀,老朋友,你真有書呆子傲氣,長衫不肯脫,只得站着!你多說幾句,定能調過來。”
“不瞞你,這裡的校長是我初三時的班主任,教導主任是我的化學老師,而且當時他們特別地看得起我。”
“什麼?這麼好的關係都不利用,十足的呆鵝。師生情是僅次於父子兄弟姐妹的一種深刻感情。只要你開口,準能上。益民兄,你得爲我在校長面前美言幾句,疏導疏導,你一句頂我一萬句。我的命運完全『操』縱在你的手中……”螞蝗子聽到水響,成學範的纏勁上了,以爲抓了一根救命稻草。
齊益民老師笑道:“我都泥菩薩過河,會讓你失望的。爲了朋友,我盡力而爲。但爲自己,我還是很少求過人。”
推開校長的家門,校長教導主任正在嘻嘻哈哈玩撲克鑽桌子。
齊益民老師親切地喊聲校長,爲成學範做了很好的介紹,成學範則滿屋子逢人點頭敬菸,把氣氛搞得極其融洽。
校長滿口應允了成學範的要求,並扼要介紹了碧波中學的優越條件,今後的發展遠景。
“小成老師,來這裡好好幹,縣城裡的部分學校並不見得比這裡好。”校長微笑着對成學範說。
成學範自然是點頭如雞啄米,又如小夥子在自己追求已久的姑娘面前信誓旦旦。
校長笑笑對齊益民老師說:“小齊,你還是跟學生讀書時一樣誠實憨厚,腸子一根竿直到底,沒半點彎彎道道。”
“您當初不是教導我們做人要誠實勤勞嘛。”齊益民老師緋紅着臉,天真地吐出一句。
在場的人笑得前仰後翻,有位女士拿出手絹不斷揩拭淚花。
校長噎得哭笑不得。
“小齊,去年學校正需要一位數學老師,可你似乎有更好的去處,今年呢,確算你運氣差,本來數學老師剛好滿額,但鎮長的小侄子數學專科畢業硬要分進來,我們只得接受。明年做老師的一定爲你想辦法。”
“我無所謂,在哪裡工作還不一樣。”齊益民老師紅着臉不斷地說着違心話,以掩飾自己的無能。如果像成學範一樣,不走教條主義,信奉一句一『毛』不值的擇優錄用,而是去聯繫去推銷去拉關係走後門,去磨去纏,總不至於這樣吧。
好歹謝卻成學範的請客進賓館,齊益民老師抱着書像近視在路上尋寶一樣低頭駝腰回來。
有書看,對於齊益民老師來說,如同牌鬼有牌玩,別的都無所謂。
小嬋穿身潔白的連衣裙婀娜多姿像朵彩雲飄到齊益民老師房子裡。
“益民哥,怎麼給我回那樣的信?”小嬋嘟着嘴。
“忘卻過去吧。”齊益民老師淡淡地說,輕輕地把《堂吉訶德》扔給她,“假期想正經事就一點歡樂也沒有,並且覺得無聊難過,把這本小說消遣一遍吧。”
“剛進師範讀中專時,我快樂得像只小麻雀,可現在一想到分配就揪心。”
齊益民老師有點麻子面前說麻子,瘸子跟前論瘸子的怒氣。
可小嬋還在憂心忡忡:“你一位師大畢業的本科生尚且如此,我們這些中專生一想到畢業分配就焚心裂肺無以安生。我爹已提着一條條的高級煙四出奔走打埋伏,硬『逼』着我聯繫活動。”
齊益民老師根本不想聽,翻了幾頁書,但那些話還是鑽進了耳朵。他想,自己又多了一份功能,成了別人借鑑的反光鏡。自己書呆子一個,教條主義造成的苦果,竟苦了那麼多人。看成學範那個見佛燒香,見菩薩打卦的樣子。如今廖小嬋還差一年就團團轉。
想到這裡齊益民老師又添一份平和**。
他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當然聽不到別人對他的種種議論:
“哎,考上了大學,沒關係,分得不好,也跟沒考上一樣。”
“是咯樣,像齊益民老師那樣比沒考上還差。”
“啊,你孫子今年畢業了吧,分配可得多花點錢和精力。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我也這樣想,他爺老子爲他準備了一萬元的活動費。”
“關鍵時候可能還要多呢。”
“這地方上的人都把齊益民老師當了反面教材。”
“小嬋,不要把這世界看得太昏暗了,更不要以點概全。有人走路跌死了,你就不走路了?有人乘車出了事故,你就不乘車了?”齊益民老師睃了小嬋一眼。
“當然,聽你父親的沒錯,現在就去掛勾聯繫吧。”就這樣齊益民老師把小嬋強擠出了門。
小嬋跨出門檻時回頭望着齊益民老師,眼中噙出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