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念人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待而親不在。

張子雨面無表情瞧着吳霏因喪事忙得進進出出,又在舉喪時哭得肝腸寸斷的模樣。他已沒心再去猜想吳霏傷心的真假。活着,不理不睬,死去,墳前哭喪,哭給誰看?兒子?還是鄰里?真是諷刺無比!

南方已秋風蕭瑟,草木皆鬱鬱蔥蔥勿曉悲喜。一代人的恩怨隨着唐敏的入土爲安劃上句號,被記住的不被記住的,幾百年后土化塵塵化風。

辦完喪事,吳霏與董寧遠惦記城裡的生意,腳步停息地回去了。張子雨望着這留有他童年記憶的屋子,心想:“如今婆婆一走,這裡就沒有我留戀的人了,將來回來的機會必定也少。”想着便和瑰穎把回城裡的日子推遲了。

唐敏離世到埋葬這幾天,瑰穎全程在張子雨身邊陪伴,默默地守着,無半點怨言。唐敏生前待她親如孫女,她陪同張子雨幫忙料理唐敏後事,她當作這是自己該做的。然而在外人的眼中卻並非如此想來。鄰里街坊都在閒聊瑰穎與張子雨的事,誇張子雨交了個乖巧懂事的女朋友。樑鞍聽得氣不打一處來,自高考以後他就再沒見過瑰穎,跑到書店一問才知道她考了海市的大學。他自覺姻緣天定,可心中又不甘心別人拿張子雨跟瑰穎擺一起說事。

打從張子雨來荷塘村後,他便事事壓在他前頭。都說自古紅顏禍水,瑰穎拒絕樑鞍的告白,樑鞍卻覺得事出失敗是因張子雨的摻和。以前的事他年少不懂計較,偏偏人不氣盛枉少年,這件事情上令他面子過不去。

他帶着一身怒氣出現在屋門前,瑰穎小小地詫異後請他進屋。在樑鞍看來,眼前的端莊少女儼然女主人般招待他。這更是刺痛他的神經!

樑鞍瞟了眼四周,不見漲子雨身影,扭頭打量她,諷刺道:“你當年跟我說不戀愛。現在怎麼儼然女主人般在別人的家?!”瑰穎全然沒想到他因吃醋找碴。她心下冷笑,好個小肚雞腸的男子漢!嘴上卻笑道:“既然你如此認爲,我也沒話好說。真相都是被流言蜚語掩蓋的!”

樑鞍虎目大睜,提高了音量,“你這是承認了?我早就應該知道,你早就跟張子雨好上了,對吧?!張子雨走後,你又勾搭那個娘們似的路子。路子不在了,你又找回張子雨。明知道我喜歡你,你還看着我像個傻子那樣討好你!”盲目的嫉妒心衝昏了他的腦袋,說起話來也無所顧忌。他着實恨透了張子雨。

瑰穎呼吸一滯,想不到自己與路子清清白白,也招得他來面前道些不三不四的閒話。固然是氣話,也不該拿路子來說事的。她當下氣呼道:“樑鞍,你說話放尊重點。路子是你從小到大的兄弟,莫枉然他生前待你的好,如此不義氣誹他名聲。”想起路子不知不覺紅了眼圈。

樑鞍此時是妒火矇眼,如何管得什麼義氣不義氣,兄弟不兄弟的。他將瑰穎用力扯近面前,臉孔扭曲責問:“那我呢?!我待你也好······”

“你待她好,她跟你的關係也只在同學之間。”

夕陽斜進屋裡,張子雨逆光冷臉站在門口。他走進來把瑰穎拉到自己身後,望向樑鞍,“鞍子,我們四個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口上也不說什麼肉麻的話。可哪一個不是待對方真心的?”

他的行爲令張子雨感到悲痛不已,想不到從小玩到大的情義竟如此不經推敲。

“你捫心自問一句。路子和我婆婆都已離我們而去,傷心時刻,你只惦記情情愛愛,跑到這裡來,不是爲悼念而是爲了爭風吃醋。難道就不慚愧麼?”

樑鞍面孔閃過一絲內疚,他本性犟且愛面子,如今張子雨當着瑰穎的面戳他臉面,這當真不好受!他自認自己只是喜歡一個人,並沒有張子雨那番話中意思般對路子與吳嫲嫲不敬。樑鞍面紅耳赤,心有不服,口中卻不得不服軟道:“我並沒有這意思。對不起,今天是我打擾了。”

張子雨兩人望着他很快消失在屋前的身影,沉默一陣。瑰穎先開口:“你都聽到他的話,爲什麼不否認?他的心並不壞。”張子雨扭頭盯住她,淡淡一笑說:“否認,只會讓他誤會更深。這不正好可以打消他再糾纏你的念頭嗎。”瑰穎聽得赧然不能啓口。村裡關於他們的流言蜚語四處傳播,張子雨在樑鞍面前變相的承認,也就等於承認了流言的真假。她本意希望張子雨能親口否認的,畢竟他們之間也的確沒有摻雜其他的情愫。當事人都無所謂,她在這般扭扭捏捏反而會找他嫌了。

秦家大院裡依舊雜草叢生,婆婆當年因不想荒廢庭院而種下的那片花圃,如今花殘葉敗,院中瀰漫一片蕭殺之氣。花圃中不顯眼的泥角落處,衍伸一株病懨懨的草葉,葉上稀稀一朵紫色花骨。花骨隨風輕曳,根骨隨之舞擺欲墜折而堅韌。

他回到荷塘村以來,未確定秦鬆去處,有人說可能醉死在某個角落了,也有人說一離開這傷心之地到別處生活了。世間之情興許真如路子之言淡薄秋池冷水。剎那間,他似乎成熟很多,身上總籠罩淡淡的淒涼氣質。

金黃色桂花揚揚灑灑,他陪在一座墳頭旁,前方河水潺潺。他從衣兜裡翻出一張相片,往前一放,前方的河流成了相片裡的風景,頭髮翻飛的少年對着鏡頭露出燦爛的笑容。這是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幫路子抓拍的。

他往村裡的那座小學走去,張子雨已經很久沒過來看看這間小學了。依舊是白牆和已褪色的藍漆屋頂,沒任何變化;如果定要說有變化,那就是兩排教室前多了個籃球場。他慢慢晃到教室前,教室門的角落邊放了個籃球,估計是哪家的孩子拿來玩,盡興後還不想回家就放在角落藏着的。他蹲下身子,拍了拍球,如昨的記憶洶涌翻騰。

“哎!小雨趕快帶球上籃啊!”

高一那年在籃球場舉辦的比賽,陽光照着他奔跑的背影,看起來絢麗無比。兩人聯手猛烈進攻的默契令對手敗北賽場。對了,路子很喜歡籃球。儘管後來性格突然沉默了,打籃球的喜好沒變。耳邊似乎感覺到水聲潺潺,鳥語花香以及少年的笑聲。

泰戈爾說,如果你願意,就將燈火盡熄吧!我將瞭解你的黑暗,並愛上它。

可惜即便他了解愛上,你的黑暗伴着你的軀體埋葬在土裡,他在心臟的世界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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