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注重個人衛生,早在南北朝時期,民間便出現了浴肆,也就是澡堂,但受限於生活條件,直到唐朝滅亡,這一行當都沒能興起。
因此,整個長安城,只有一間浴肆。
到了後世宋朝,浴肆、混堂才逐漸多了起來。
閆寸雖是唐朝土著,卻也是頭一次進浴肆。用他的話來說,洗澡而已,多大點事,只要跳進河裡搓洗一番,或者打點水在屋裡擦一擦,不就行了嗎。
吳關倒也不反對,但有一個問題:一點洗滌用品都沒有,他實在沒信心洗淨那一身一頭的污垢。他根本不知該從何下手。
浴肆起碼提供皁角,若肯加錢,還可提供少許劣質香料,讓你出門時一身香氣。
吳關實在不想因爲衛生問題淪爲大理寺的笑柄。
待進了浴肆,吳關也不問價錢,直接甩了五串銅錢在櫃檯上,每串二十文,共一百文。
浴肆掌櫃眉開眼笑,高聲吆喝夥計道:“懶貨!還不快去準備個小間,怠慢了兩位貴客,我將你砍了燒火。”
吳關道:“熱水足足地給,皁角和香料多多地來,洗完了還有錢。”
浴肆掌櫃連聲答應,叫夥計準備三倍的皁角和香料,又告訴兩人熱水不夠只管知會,隨叫隨有。
安排妥當,兩人被領進了小間。
小間內有個半人高的方木盆,目測可讓一人坐在其中泡澡,木盆內已盛了滿滿的熱水。
夥計又給了他們一人一個圓木盆,和家中的臉盆一般大小,示意他們從大方盆內舀水出來洗。
“兩位小心腳下滑,莫摔着,”夥計道:“我就在外頭,有什麼需要喊一聲便可。”
吳關率先解了髮髻,狠狠地在腦殼上抓了幾把,道:“可髒死了,今兒非得洗去一層皮。”
閆寸舀了大半盆水,拿過幾個皁角,將皁角丟進盆裡。
皁角經過泡製,說白了就是用火鉗夾住,放在柴火灰內反覆燒燙,使其冒出黃綠色的黏液,並變軟。
閆寸下手,將皁角內的黏液擠出來,盆裡的水逐漸變了色,也有了些許粘稠的意思。
估摸差不多了,閆寸便解開發髻,脫了衣裳,將腦袋扎進水裡,清洗起頭髮。
吳關有樣學樣地照做,頭皮被熱水一浸,聞着皁角的清香味,只覺得渾身舒坦。
“你別說,這玩意兒……還挺去油。”吳關道。
閆寸道:“若還嫌不行,等下拿篦子篦一篦,就徹底乾淨了。”
吳關胡亂答應着,反正他對唐人洗澡的流程一概不知,閆寸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用掉兩盆皁角水後,吳關的頭皮終於清爽了,就是發還打着結,他試着在水裡用手指去“梳”,可頭髮實在太久沒打理過,都絞成了團。
他擡頭看了閆寸一眼,只見閆寸的頭髮雖也不是日日梳理,但因爲髮髻盤得十分緊實,解開時頭髮就挺順暢,此刻洗過,簡直如一條墨色長帶,直從頭頂拖至小腿。
“我這個……用篦子也沒救了吧?”吳關問道。
閆寸看着他手中捧着的幾團,皺眉道:“沒見過這麼亂的。”
“先不管了。”吳關胡亂將頭髮往頭頂攏了攏,拿一條擦澡的布巾一紮。
他一邊拿布巾沾着皁角水清洗身上,一邊對閆寸道:“轉過去,我瞧瞧你後背的傷。”
閆寸便轉過身去。
猙獰的傷口已結痂,疤痂周圍皮肉繃緊,打着細小的褶皺。
雖不好看,長勢卻很好。
閆寸身上還有許多舊傷疤,蟄伏在恰到好處的肌肉上。
能看出來,他不是易留疤的體質,許多傷疤都已平復,淡淡的,於是無法想象曾經的傷口有多嚴重。
“我看已經能沾水了。”吳關道:“不過最好別長時間泡在水裡,你沖洗一番就趕緊擦乾吧。”
“好。”
或許男人在一些事情上總是缺乏耐心,無論他們如何立志要好好洗澡,真待實施起來,不多時就開始覺得麻煩,最後總會以“差不多就行了”草草收尾。
閆寸和吳關也不例外。
走出浴肆時,閆寸又往櫃檯上丟了兩串銅錢,引得掌櫃眉開眼笑。
兩人騎馬往縣衙去,閆寸任由長髮飄飄,頗有魏晉名士風範。
吳關換了乾淨的新衣,渾身清爽,他伸了個懶腰,聞着袖間的香味,嘆道:“終於有個人樣了,說真的,洗完澡我覺得病都好了。”
閆寸道:“你可知道,許多百姓一輩子都不曾去過浴肆,也不曾用過皁角。”
“好不容易當個官,你就讓我奢侈一把,別憶苦思甜了,成嗎?”
“哪來那麼多新詞。”閆寸笑道。
“先別說新詞了,我這頭髮咋整啊?”
吳關後腦垂着的幾團,已吸引了無數目光,還有人竊竊私語。若他自己一人騎馬穿行,或許還沒這麼高回頭率,可他跟在閆寸身後,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擱我阿耶的法子,直接割了完事兒。”閆寸道。
“不是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嗎?”吳關道:“你別騙我,我讀過唐律,隨便割發可犯了法。”
閆寸聳肩,“是啊,受之父母,所以我阿耶給我割發,那叫一個理直氣壯。
小時候我全家在北境,缺水,洗澡更成問題,再加上小孩不懂事,瞎跑瞎玩,前腳剛洗乾淨,後腳出一趟門,就能滾成泥猴子。
我家男丁多,倆哥哥也不叫人省心,我娘在軍中,管着百來號人的伙食,想起來幫我收拾頭髮的時候,早就團得解不開了。
咋辦?只能割啊。
我阿耶便抽刀一割……”
閆寸作勢抽出了腰間佩刀,虛空一劃。
刀這種冷兵器,與溫柔一點不沾邊。尤其閆寸手中這把不知收割過多少人命的刀,寒光凜凜,光是看着,就讓人心生退意。
但此刻,這把刀被他輕輕一揮,刀上的寒光似也柔和起來。
一把好兵器,就像一個好朋友,總能與主人心意相通。
“這是令尊的刀吧?”吳關道。
“是啊,當年他替我割發時就吹噓過,說他的刀割掉了多少突厥人的腦袋,煞氣多麼重,用這刀割一割頭髮,必能保我小鬼不近,長命平安。
後來他們出征高句麗,一個都沒回來,我常常想,是不是因爲他們都沒用這把刀割過頭髮?”
閆寸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又道:“我還沒謝你,幫我找回了刀鞘。”
“你現在就能謝啊。”吳關道:“就用你這把辟邪的刀,幫我割一割頭髮吧,回了住處就割,我片刻都不能忍了。”
……
不久後,吳關彎腰撿起地上大團大團的頭髮,道:“真長啊。”
閆寸在他頭頂捋了一把,道:“還行,剩下的足夠束個髮髻,包個襆頭或戴個小帽,沒人能看出你頭髮割過。”
不多時,兩人皆收拾停當,最後檢查一遍隨身攜帶的公文,一同出了門。
大理寺位於佈政坊,緊鄰皇城,比萬年縣衙更接近權利中心。
壞處是沒了能罩着閆寸的頂頭上司,許多事情不可隨意而爲。比如從前兩人可住在萬年縣衙,大理寺卻是不提供住處的,報完到還得去收拾住處。
路上,閆寸問吳關道:“我早年買的小院,有兩間房,你要住過去嗎?”
“收房租嗎?”吳關問道。
不待閆寸回答,吳關又道:“大家都是同僚,談錢可太傷感情了,是吧?”
閆寸道:“你打賭贏了我那麼多錢,拿我的錢給我付房租,有什麼可傷感情的?”
吳關:某人是不是酸了?我分明聞到了。
閆寸:並沒有你想的那種情緒。
申時初,兩人站在大理寺門口,有些緊張。
“準備好了嗎?閆丞?”吳關問道。
閆寸遷至大理寺丞,稱呼隨之變化,不再是閆縣尉。
“你呢?吳錄事?”
兩人相視一笑,閆寸上前,將一應符節勘合遞給大理寺門前值守的守兵。
“大理寺丞閆寸,錄事吳關,前來上任。”
守兵接過勘合,看過,對兩人拱手,道了一句“恭喜”,又問道:“二位這就進去?還是我先去替通報一聲?”
“不必,我們自己進去。”吳關道。
這其中關節安固已跟他講過。
進去通報啥意思?意思是讓官職比自己低微的同僚出來迎接,擺一擺架子,告訴他們今後好好服從領導。
通常,只有一處衙署的最高長官上任,或者家世背景特別顯赫的官員,纔會這麼幹。
吳關自知兩人的深淺,自知撐不起那麼大的架子。
守兵看吳關十分平易近人,主動幫兩人開了門,道了一聲“請”。
“多謝。”
兩人擡腳邁步,進了大理寺。
第一感覺是忙碌,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第二感覺是空,接連進了三吏員辦公的偏房,竟一個人都沒有。
怪了。
閆寸攔住一名身穿灰棕圓領袍的吏員,問道:“今日可出了什麼事?”
“郎卿的遺體運回長安了,您不知道?”
吳關想起來了,此事安固也囑咐過。
大理寺卿名爲郎楚之,頗有名望,早在大業年間便極得隋帝楊廣器重,與其兄並稱爲“二郎”,李淵建立唐朝,郎楚之歸降,武德初年時便封了大理寺卿,參與了唐律的編纂。
後來郎楚之受詔去山東招降起義軍,被竇建德捕獲,以殺頭相威脅,又以厚利相誘惑,楚之不爲屈服。
等他返回京城後,因不想參與兩位皇子黨爭,多次以年老辭官,李淵不準。
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原可以和旁人一樣,熬到新皇登基,安全着陸,平穩致仕。
偏他又極得李淵信任,因此纔在這節骨眼上接了一趟捉拿押解金州郡守王力的活兒,於長安城郊被魏徵截殺。
可惜!可嘆!
“二位是……”吏員看着兩個陌生面孔,有些吃不準。
吳關忙拱手道:“他是新來上任的寺丞,我乃錄事,初來乍到,許多事一知半解,勞您給指個路,我們該去哪兒找誰報道。”
吏員忙拱手,衝閆寸道:“可是閆承?久仰久仰,我們雖未見過面,但我知道您辦的案子,乾淨利落因果清晰,就數您辦的案子頂好審。”
吳關相信這吏員的話不假,便忽略了他略顯浮誇的語氣。
閆寸則謙虛道:“您過獎了,若說破案,我或有些經驗,可這判案,可就全然是新手了,往後還請多多指教。”
吳關拿鞋尖兒碾着地,心想:讓這塊冰疙瘩一次性說出這麼多客套話可太不容易了,且看面具能戴多久吧。
“跟我走吧,今日兩位少卿去哭迎郎卿的遺體了,不在衙署,這報到的事,找大理寺正即可。”
走了兩步,吏員又回身提醒道:“最近少去兩位少卿那裡觸黴頭吧。”
他話中似有深意,但官場上的人,各個猴精,說話總留着一半。不熟,不好追問,吳關只能暗自琢磨。
按理說,頂頭上司死了是好事,說明有升官機會啊。
此刻最高興的不應該是兩位少卿嗎?怎會是觸黴頭?
這其中緣由,還需要留意。
暫且翻過這篇,吳關問道:“還不知您怎麼稱呼?”
“明法,陳寅,表字明光。”
明法,又稱法直官,雖帶一個“官”字,卻並不是真正的官員,沒有品級。
明法在大理寺是十分特殊的身份,類似後世的顧問,爲精通法律的專門人才。
唐律嚴格,要求審判官員必須詳細引用律令,這就需要審判官員特別熟悉法律條文,可儒學風氣、科舉風氣又決定了,一個靠學習儒家理論做了官的人,很難一下子成爲法律人才,即便在辦案過程中有了一定經驗積累,也很難面面俱到。
因此便有了明法這樣的崗位。
明法雖不是官職,卻能大大提高大理寺的審判效率,同時也能對一樁案件的定罪量刑有一定影響,可以說是老黃牛式的吏員。
“明光兄。”吳關立即道。
陳明光一笑,道:“以後還要靠兩位多多照應提攜。”
他這話倒不假,別說閆寸了,就是吳關這個九品小官,也確能照應他。
“好說好說。”
“前面就是大理寺正的堂衙,你們直接進去便可。”陳明光一拱手,“咱們日後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