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公拍了拍吳關的手,對閆寸道:“瞧瞧他這張嘴,叫人怎好拒絕。”
閆寸陪笑不語,齊公又道:“你說說看。”
吳關道:“是這樣,我們之所以能及早發現想要對太子——當時還是秦王——想要對秦王家眷下手的惡徒,並及時制止他們的行動,其實還有一個人的功勞。”
“哦?”
“萬年縣衙的主簿安固。”見齊公不語,吳關忙繼續道:“安主簿頗擅案牘之術,很有一套統籌信息的法子,不僅這次,就是以往辦案他也出過不少力。”
齊公仍是不說話,吳關已有些緊張,但話已說到這份兒上,只能繼續硬着頭皮道:“此番我們二人得了封賞,安固卻依然默默無聞,一來我與閆兄不免心中有愧,二來也着實不忍人才被埋沒……”
“你是想讓我替你說話?”齊公問道。
“不不,您誤會了。”吳關忙道:“晚輩自然明白後宮不得干預前朝政事的道理,怎會開這個口讓您爲難。
晚輩只是想跟您打聽一下,直接向太子舉薦,會不會沉穩不足,冒失有餘,晚輩是怕弄巧成拙。”
“原來如此。”齊公稍顯凝重的面色鬆弛了下來,道:“我雖不能干預前朝之事,卻可以幫你出出主意。”
吳關忙道:“謝過齊公。”
“太子雖升了你們的官兒,但對你們仍在考察之中,你們須心裡有數。”
“是是。”
“你們自己尚未完全通過考察,就去舉薦他人,且所舉薦之人乃是你們的——我猜一定是好友吧?”
“不錯。”
“那自然不妥,不過有一個人倒可以幫你們。”
“誰?”
“褚遂良。
他追隨太子數年,多次出謀劃策,深得太子信任,若他替那安固說幾句好話,太子定能聽得進去。
且我聽說當時天策上將府的情況十分危急,褚遂良被兇徒劫持,閆丞對他有救命之恩,而褚遂良也有報答之心。”
吳關道:“可這要令閆丞犯難了。”
“又有何難?”齊公轉向閆寸。
閆寸忙拱手答道:“恩情這種東西,旁人記得那是恩情,我若是總是掛在嘴邊,還主動去求人報答,豈不成了討債?”
齊公嘖了一聲,道:“你們啊,麪皮也太薄了些。”
兩人對視訕笑。
齊公繼續道:“這也不敢說,那也開不了口,別人就是有心幫扶你們,都無從下手,何苦來哉?
讓褚遂良報個恩又如何?大不了以後他有了難處,你們再出手相助,人與人不就是這麼有來有往,才親近起來的嗎?你們光出不入,如何在官場上交際?”
“齊公一席話,着實令晚輩醍醐灌頂。”吳關道。
閆寸也附和道:“齊公說得在理。”
“所以啊,該開口求人的時候,你們儘管開口,對方拒絕又不會少塊肉。”
“那……您覺得他會拒絕我們嗎?”吳關又追問道。
齊公沉吟片刻,道:“褚遂良此人,一心爲公,若他認可了安固,出於公心也必會向太子舉薦,不過他十分愛惜羽毛,不願做有損名節之事,因此必十分謹慎,很可能親自考校一番,再做決定。”
“那倒沒關係,真金不怕火煉。”吳關道。
“既如此,你們去找褚遂良便是了。”齊公擡手一指,道:“內府局就在前頭,兩位快來吧,量體之後我便讓人趕製官袍,約莫需要半月,官袍便可上身了。”
兩人趕忙道謝。
量過了尺寸,吳關請齊公留步勿送,兩人出了內府局。
行了一陣子,待到四下無人,閆寸突然道:“你這個頭兒,還能長吧?”
吳關不理他。
“我可沒嘲諷的意思,真的……不會不長了吧?”
沒想到吳關一點沒生氣,不僅沒生氣,還笑嘻嘻的。
“知道你爲啥長了個玉樹臨風的好身形嗎?”吳關問道。
“自然是爹媽生的。”
“非也非也,”吳關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八成是拿腦子換的。”
閆寸愣了片刻,終於反應過來,指着吳關“你你你”了半天,最後只能無奈道:“你這罵人的本事跟誰學的?”
很快他又道:“既然你對自己的腦子這麼有信心,我主動向太子坦白嵇胡寶藏之事,你不生氣吧?”
“當然不,”吳關道:“此事瞞不住,不如早向太子坦白,以免給人背後挑唆之機,就算你不坦白,今日我也要說的。
反正寶藏還沒找到,究竟是什麼,有多少,誰也不知道,咱們只消等待或創造機會,近水樓臺撈點好處也就罷了,想要獨吞,我看難。”
“你還有些分寸。”閆寸道。
“我怕你拿針扎我啊。”
吳關所說是審訊大巫時閆寸曾提過的刑具。
“說正事吧,”吳關道:“要不咱們趁着今天見一見褚遂良,把安兄的事兒辦了。”
“過兩天吧,我已有了主意。”閆寸道。
“好。”
出了宮門,兩人騎在馬上慢悠悠向大理寺走,閆寸低聲嘆了一句:“不好辦啊。”
“怎的?”
“今日咱們一起入了宮,又一起回大理寺,沒事似的,昨日那一通架豈不是白吵了?”
“要不我在外頭兜兩圈?”吳關道:“你再去會會那大巫。”
“也好,”閆寸道:“正好我那屋裡缺東少西,湊合住一兩天還行,若要長住,可不太方便,你若有空,去添置一番吧。”
說着話,閆寸便去解腰間的錢袋子。
吳關連連擺手,“別,做戲做足,我這兩天暫住邸店,我記得賢羣坊那個叫如家的邸店,就很不錯,就那兒了。”
“也好,那我有事就去那兒找你。”閆寸一指前頭路口,“我直走。”
“我右轉。”吳關道。
兩人分道而行,一刻後,閆寸馳回了大理寺。
巧了,閆寸進門,恰碰到陳明光牽馬出門。
“呦,閆丞。”陳明光率先打着招呼。
與明法之類的流外官交談,閆寸本可不下馬的,但他對陳明光印象很好,不想跟對方擺官架子,便下了馬,招呼一句“明光兄”。
“閆丞這是……出外辦差了?”陳明光道。
“嗯。”閆寸胡亂答應一聲,道:“明光兄也去辦差?”
對方拍了拍馬身側掛着的布包,道:“跑趟腿而已。”
閆寸上前一步,誠懇道:“若不急,想跟明光兄打聽點事。”
“閆丞但說無妨。”
閆寸牽馬向僻靜處走,陳明光跟上,待到距大理寺門口約莫有五丈遠,閆寸才停下腳步,道:“有個韃子死在了牢裡,就這兩天的事兒,你可知道?”
“牢裡隔三差五就要死人,可不新鮮。”陳明光道。
“可敵國俘虜輕易不會死。”閆寸道。
陳明光撓撓頭,“您這可有些爲難我了。”
“有何爲難?”
陳明光朝大理寺門口方向看了一眼,猶豫着。
他越是如此,閆寸便越覺得蹊蹺,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明光兄,你可要仔細掂量,此事由新太子親自指定我全權負責,知情不報可不是聰明的做法。”
“也不是什麼大事,告訴你倒也無妨,不過……閆丞還是莫讓人知道此事是從我口中說出來的,我還指望這點俸祿養家。”
“定不連累你。”
“其實……我聽說……那韃子越獄了。”
“什麼?!”
一個人,單槍匹馬出了大理寺牢獄?
這簡直不能想象。
越獄這種事,只有在畫本書裡纔可能發生,且往往是冤情深重,感動了小仙小妖之類,在其仙術或妖術的幫助下,纔可能實現。
至於現實裡,這麼說吧,自大唐立國以來,大理寺就從沒有過成功越獄的先例。
怎麼偏就被他閆寸碰上了?
“不是……那個……你聽我說完,”陳明光連連擺手,“他越獄被發現了,沒成功,當場誅殺……好像是當場誅殺吧,我聽說是如此。”
閆寸:你這斷句可真氣人。
“不對,”閆寸搖頭道:“那此事爲何要瞞我?”
“衙署出了這樣的事畢竟不光彩,上頭若問責下來,怕有麻煩,因此陳少卿要求知道此事的人一概不準對別人談起,若有人問起來,只說那韃子死於傷重不治。
至於你,你的調查結果可直接上達新太子,他們自然更要瞞你。”
陳少卿,正是前些天閆寸提審先太子黨羽時,打過照面的那位大理寺少卿,當時閆寸冷落了他,還令他頗爲不悅。
此番來大理寺上任,閆寸專門向安固打聽了這位上司的消息。
陳少卿,本名陳如舊。
守成有餘進取不足,一個一聽就沒什麼野心的名字。
確實人如其名,在職的幾年中陳如舊鮮有做爲。
沒有做爲還能保住官職,是因爲他與死去的大理卿郎楚之關係親密。
他是郎楚之的學生。
雖不是能力最強的學生,卻是最聽話的。
許多時候,聽話的人都相當好用,一旦用順了手,就不太容易離開了。因此,只要郎楚之做大理寺卿,陳如舊便是安全的。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郎楚之竟死得這般突然。
新太子上任,必然要燒幾把火,會不會燒到他身上,可不好說。
陳如舊最近的日子可謂煎熬。
閆寸又道:“那韃子越獄的具體情形你可知道?他是怎麼越獄的?到底有沒有逃出監牢?最後又是在哪兒被殺?……”
陳明光連連搖頭,“我都是聽說的,細節可就一概不知了。”
閆寸一拱手道:“多謝明光兄。”
陳明光指了指馬背上的布包袱,“那我先去辦差了。”
兩人作別,閆寸牽馬進了大理寺。
一進門,他停住腳步,有些猶豫。
向前直走,穿過集中議事、審案的大堂衙,便是陳少卿辦公的二進堂衙了。若左轉,進入一條小道,便是關押着嵇胡人的監牢。
閆寸選擇了直走,於情於理他都該去拜見一下那位新上司。
上一次懾於陳如舊的官威,閆寸對他心有忌憚,這一回,既已知道陳如舊從前是個有靠山的紙老虎,而現在不過一隻喪家之犬,底氣便足了起來。
縱然他心中輕視陳如舊,卻並沒有表現出來,進屋後規規矩矩拱手行禮,又先爲上次見面的失禮連連道歉。
陳如舊倒沒心思跟閆寸翻舊賬,能看出來,他十分悲痛。
他的眼睛腫成了桃兒,哭的。
只是不知他是爲老師去世而哭,還是爲自己的前程而哭。
閆寸找對方想聽的話題,開始了攀談:
“聽說郎卿的遺體已送回了家。”
“昨日便送到了。”陳如舊道:“昨日本該由我帶你熟悉大理寺的工作,可是要去哭迎老師,實在抽不開身……”
閆寸忙道:“死者爲大,應該的,且下官已見過同僚,也已開始接手一些事務。”
“如此甚好。”
見陳如舊沒什麼興致的樣子,爲了能聊下去,閆寸只好又道:“恩師如父,恩師辭世乃是頭等大事,陳少卿不去弔唁嗎?”
“是該弔唁幾日的,可……哎!今時不同往日啊。
恩師乃是三品大員,若聖上……哎,聖上定要廢朝弔唁的,可眼下新太子主政,新太子對聖上舊臣……不提也罷。
昨日準我們去城門口哭迎遺體,已是恩典,哪裡還敢再因私廢公。
想去弔唁?散了衙再說吧。”
閆寸遺憾道:“今日我去面見太子,雖也旁敲側擊地提起了郎卿的喪事,但太子……太子興致確實不高。”
“你去見了太子?”陳如舊問道。
“是。”閆寸擡起了頭。
這是進門以來閆寸第一次與陳如舊有眼神交流。
陳如舊率先收回了目光,似是害怕閆寸看出他心中的探究。
“知道您正悲痛,本不該打擾,但確有一件棘手之事,若無您的首肯,我不知該如何向太子交差。”閆寸道。
“那個死去的嵇胡俘虜?”陳如舊問道。
是他早已料到紙裡包不住火?還是剛纔閆寸與陳明光交談,有人向他報了信?閆寸無從判斷。
“正是此事。”閆寸坦然道:“是您下令隱瞞此事,因此我只能向您請教其中緣由。”
“他逃出了監牢,逃到我辦公的堂衙,就是這裡,”陳如舊指了一下自堂衙後門延伸出去的院落,“是我親自下令,讓弓手射殺了他。”
“那麼,他是如何逃出監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