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人將她扶出來,再套一輛馬車,還是我們調撥衙役來帶人?”吳關態度強硬,毫無商量的餘地,“你不想淪爲街坊四鄰議論的對象吧。”
閆寸直接起身,穿過店面後門,進了溫掌櫃一家居住的後院,直奔少掌櫃兩口子的房間。
他擡手敲門,只聽屋內一個畏畏縮縮的聲音問道:“誰啊?”
看來官差來訪的消息已在後院傳開了。
“給你娘子蓋好被子,我進來了。”閆寸應答一聲,推門而入。
屋內的溫記少掌櫃尚未來得及收起後悔的神色,他大概很後悔剛纔大意了,沒將門栓上。
閆寸去了內院,溫掌櫃也想跟去。
吳關忙道:“請留步,我還有些問題。”
溫掌櫃只好重新坐下,有些自暴自棄道:“您還想問什麼?”
“跟我講講溫、杜兩家的婚事吧。”吳關將兩條交疊的腿換了個兒,擺出閒聊的架勢,十分悠閒。
他越是如此,溫掌櫃就越惦記內院的情況。
猶豫了一下,溫掌櫃乾脆道:“不錯,我家確存了吃絕戶的心思,但您也說了,這可不犯法。”
“當然,所以……是您主動去杜家提親的?”
“那又如何?其實……”溫掌櫃觀瞧着吳關的臉色,見吳關神態放鬆,他便繼續道:“其實您剛纔所言有失偏頗,您想啊,杜家唯有一個女兒,無論她嫁給誰,都要被吃絕戶的,跑得掉嗎?
我家也算跟她門當戶對,她嫁過來三年了,即便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們也從未虧待過她,頂多就是張羅給犬子納妾,這豈不是她的福氣?”
“或許吧,”吳關未置可否,繼續道:“精明的人從來都不少,杜家家業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算小,想要吃掉他們的人不止您一個吧,杜姑娘能嫁過來,你們兩家長輩交情應該不淺,我說得沒錯吧?”
“杜掌櫃乃是我的棋友。”
“二位還有此雅興?”
“官家莫看我們是商人,年輕時我也考過功名,君子六藝均有涉獵。
只是那時世道不濟官場黑暗,功名都不是考的,是買的。
適逢家道中落,吃飯都成了問題,哪兒還有餘錢爲我打點,幸好我識得幾個字,進了店鋪,做個管賬先生,總算能掙口飯吃,後來好不容易開了自己的買賣,從賣竹蓆的小攤到如今有了鋪面,不容易啊。”
溫掌櫃察覺出話題被帶歪了,他停頓片刻,想起了吳關的問題,繼續道:“杜掌櫃的情況和我類似,不過他是自己覺得考不上,不想考了。
或許是年少時都讀過書吧,我們脾氣相投,常常約在一起下棋。孩子的婚事是水到渠成罷了。”
“看來您很瞭解杜掌櫃。”
“算是瞭解吧,所以我纔想不通,誰會去害他呢?”
“咱們先不說這個,”吳關道:“杜家主母去世後,不少媒人張羅着幫杜掌櫃物色續絃的姑娘,此事您怎麼看?”
“那是他的私事……我可不知道。”
“雖是私事,卻有可能讓您吃絕戶的算盤落空,不是嗎?”吳關道:“我可聽說,許多人續絃或納妾後,藉着新婚燕爾的熱乎勁兒,就老來得子了。
若杜掌櫃也如此……您不擔憂嗎?”
“你……你不會以爲我爲了這個殺人吧?”
“殺不殺人現在還不好說,但我知道,你一定會關注此事,或許你還曾直接向杜掌櫃旁敲側擊,所以……或許你能告訴我,爲何他一直不肯續絃?”
“好吧,我確打聽過。”
吳關輕輕打了一個沒有聲音的響指。
“他也想續絃的,我能看出來,他根本就……從前親家母在世時,凡事都給他張羅妥當,比如冬衣……親家母過世那年,天涼下來了,他卻遲遲不添衣服,我一問才知道,他竟不知要添衣服,更找不到冬衣收攏在何處……”
“那時他已遣散了僕役婢女吧?”
“是啊,說是看到那些舊人,不免傷心,親家母一過世,他就把僕人全都遣散了。”停頓了一下,溫掌櫃繼續道:“這樣一個人,自是需要照顧的,他也急於找個女人使喚,可他似乎有什麼顧慮……是什麼呢?”
溫掌櫃陷入了沉思。
吳關也不催促,只沉默等待着他的結果。
最終,溫掌櫃搖了搖頭,“我也說不上。”
好吧。
吳關已問不出什麼了,他向後堂瞄了一眼。
此刻,閆寸已到了少掌櫃兩口子的臥房。
除了少掌櫃,屋內還有一名婢女。
榻上的溫杜氏臉色蒼白得發青,毫無血色。遠看閆寸還以爲她已死了。
他走近,發現此女眼皮還會顫動,嘴脣乾得起皮開裂,脣上有一層薄薄的血痂。
她太虛弱了,馬車顛簸,不適合她這樣的病人乘坐。
牛車就穩當許多。
閆寸自錢袋內掏出幾串銅錢,遞給婢女道:“速去僱一輛牛車來,給你一刻,僱不來抓你下獄。”
婢女驚呼一聲,飛奔出門。
閆寸環顧一圈,發現桌上有個水壺,一把抄過,往隨身的帕子上倒了一點水,又將帕子送到溫杜氏脣上擦了擦。
昏迷中的溫杜氏立即做出吞嚥動作,像條擱淺的魚。
吳關竟說對了嗎?
閆寸心下咯噔一聲。
若吳關的推斷是真的,這一家子簡直是惡鬼。
“你去拿個勺。”閆寸對溫少掌櫃道。
牛車來之前,他要守在溫杜氏身邊,以免節外生枝。
好在牛車來得很快,那個無甚見識的婢女,確被閆寸嚇到了。
牛車來之前,溫杜氏已醒了。
“我死了嗎?”她茫然地看着閆寸:“你是閻羅嗎?”
閆寸搖搖頭,“你想死嗎?”
溫杜氏已認出了他,自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她平躺着,臉色依舊蒼白,許是喝了水的緣故,乾涸的眼窩又泛起了淚光。
“你該吃點東西的,”閆寸道:“若你餓死了,就看不到我們抓兇手了。”
“餓死也好,”溫杜氏道:“若再出一條人命,你們就會盡力追查兇手吧?”
“這是誰教你的?溫掌櫃嗎?”
“我自己這麼想,與夫家無關。”
“夫家?”閆寸冷笑一聲,“若你死了,你耶孃掙了一輩子的產業將盡數落入你夫家之手,你那郎君爲了香火延續,定會立即續絃,將來他花着你的錢,過着跟你毫無干系的日子……你究竟想過沒有?”
溫杜氏閉上眼睛,只默默流淚。
當她面對尖銳問題時,就會用沉默表達被揭穿真相的無奈。
閆寸恨鐵不成鋼地砸了一下拳頭。
就會哭。
這種事若發生在荷花身上,還不得鬧破了天。一想到荷花那不受氣的樣子,閆寸心中塊壘盡消。
吳關和僱車的婢女一同進屋。
“牛車來了。”吳關道。
“走吧。”閆寸伸手去扶溫杜氏。
她慌亂道:“幹什麼?去哪兒?”
“縣衙。”閆寸騙她道:“我們找到線索了,需要你協助緝兇。”
他說得籠統,溫杜氏卻受到了莫大的鼓勵。
她又淌出一串眼淚,並雙手合十,對着斜上方道:“大慈大悲的菩薩,是我的誠心禱告顯靈了嗎?”
真麻煩。閆寸架着她快步出了席鋪,幾乎是將她塞上了牛車。
在溫家人上前糾纏之前,閆寸高喊了一聲“走”,一馬當先在前頭開路。
待轉過街角,吳關從後頭追上了他,道:“你剛纔跟溫杜氏聊了些啥?有收穫嗎?”
“愚婦,愚不可及。”閆寸悶聲評價一句,反問道:“你怎會覺得溫家有問題?我之前可一點都沒看出來,溫家衆人……對兒媳其實還不錯。”
“怎麼個不錯法?任由她在榻上賴着,不用下地幹活,就是對她不錯?你的標準是不是有點低?”吳關道:“況且,我是從盧家那個狼窩裡逃出來的,說是撿了一條命也不算誇張,我心裡那根弦自然要繃得緊一些。”
“但你不可以偏概全。”
“以偏概全?家本就是個黑匣子,你若死在自家人手裡,他們再對外宣稱你是病死的,或者哀思過度而死,通常不會有人管閒事,官府知道一個人死亡,往往是在喪事之後,更無從查起了。
我常常想,不知多少冤魂,或許旁人連發現他們的機會都沒有。”
“你還會想這些,”閆寸道:“在你眼裡,不是人人皆塵埃嗎?”
“我確是那麼想的,可真遇到受害者、冤死鬼,還是忍不住想要救一把,可能我還不合格吧。”
“那我希望你永遠都別合格。”閆寸認真道。
“我會考慮的。”吳關笑道。
看不出他這句玩笑裡有多少認真的成分。
“我不否認,有些事官府確實管不到,但溫杜氏……”閆寸撇了一眼牛車上躺着的女人,道:“她似乎是自暴自棄的。”
“似乎,”吳關重複了一遍他認爲是重點的內容,繼續道:“寬容些吧,畢竟是個剛死了爹的可憐女人,我們還需要從她口中問話呢。”
天已黑了下來,夜風吹着,有了涼意。
大約四五天前就是如此了,兩人並未特別在意。
今日的風卻有些大,行了一陣子,吳關竟眯了眼睛。
他擡手去揉眼,又覺得有水滴落在了手上。
“快走,要下雨。”吳關擔憂地看了一眼牛車上的女人。
她本就虛弱,再染個風寒……或許會要命。
閆寸亦催促那車伕道:“快些跟上,縣衙就在前頭。”
車伕自也不想淋雨,在牲口屁股後猛抽了幾鞭子,牛馬均撒開蹄子,向着目的地奔去。
剛將溫杜氏攙進縣衙內堂偏室,雨滴就砸了下來。
吳關吩咐衙役煮些薑湯驅寒,溫杜氏雖並未淋雨,可吹了一路風,整個人都在發抖。
“一場秋雨一場涼啊。”閆寸喝着薑湯感慨道。
溫杜氏也灌下一大碗薑湯,並開始往嘴裡塞食物,她已餓了太久。
一邊吃,她一邊問道:“我阿耶的案子究竟有何進展?兩位需要我做什麼?”
在她吃撐之前,閆寸奪下了她手中的碗。
吳關則在她身邊坐下,道:“溫家和杜家的鋪面相隔不遠,聽說你出嫁後還常常回去照料父親。”
“他……他哪兒會幹活,就算不幹活,只有他一個人,我也擔心……”溫杜氏猛然吃了些東西,胃裡不打舒服,她打了個飽嗝,解釋道:“本地曾有好幾個獨居老人死在家中,很久才被發現,其中一個就在我家附近,我很怕……”
“或許杜員外也怕,所以他每日都要去相鄰的鋪面轉一轉,跟別的掌櫃打個照面。”
“阿孃走了,他還有什麼辦法呢。”溫杜氏又開始低頭垂淚。
“聽說不少媒人幫他張羅續絃之事。”吳關道。
溫杜氏接不上話了,通常情況下,一個老父親不會跟出嫁的女兒談論自己的情感生活,即便女兒通過旁的途徑打聽到了什麼,也不會跟外人說三道四,太不像話了。
吳關擺擺手,意思是並未詢問她,叫她別在意。
“此事閆丞已問過媒婆了,媒婆說了一件小事,我比較在意。
媒婆說,令尊其實有意續絃,只是……要求有些特殊……”
溫杜氏一愣,面露尷尬之色。
“您跟我說這些,是……”
“令尊想找的女子,需有養育孩子的經驗,一開始媒婆以爲他想抱兒子,便一個勁兒尋覓身世清白父母健壯的姑娘。
找了幾個後,令尊終於說出了實情。
不僅要有養育孩子的經驗,最好還懂得照顧病人。”
“您的意思是……我阿耶病了?”
“仵作說他沒病。”閆寸否認道。
吳關繼續道:“他雖然沒病,卻認得一個病人,就是住在蘆葦蕩的瘋女人,你知道她嗎?”
“這個……閆丞已問過我了。”溫杜氏看向閆寸。
閆寸點點頭,“請你再說一遍。”
“好吧,”溫杜氏道:“城裡許多人都知道她……因爲她曾鬧出過一件不小的事。”
“哦?”
“當年她在城裡賣鴨蛋,有個賣雞蛋的老嫗糾集了一羣商販,總欺負她。
有一天那些人打她時,被一個遊俠撞見了。
那遊俠是個仗義的漢子,擋下便抽刀,砍傷了好幾個商販,那賣雞蛋的老嫗差點被他砍下腦袋——他不殺女子——好像是這麼說的,因此才留了老嫗一條命。
幾個商販鬥毆,本不是什麼大事,可此事卻鬧得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