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思緒在宋宜晟腦子裡亂竄。
說不,說不!
他恐懼至極,否認的衝動被僅有的理智阻攔着。
不能說不,不能說不!
她就等着呢,她就等着呢!
宋宜晟望見上首,長寧坐的端端正正,眼底眉梢都帶着只有他能讀懂的狠戾之色。
食肉寢皮都不足以消她心頭之恨。
宋宜晟毛骨悚然。
是她。
是她。
這一次他切身感受到了,當初宋宜錦描繪的那股殺機,那種恐懼。
這纔是他記憶中的柳華章,有仇必報。
怎奈經歷過喪家滅族之痛的柳華章,還學會了積蓄力量,一擊即中。
原來他妹妹沒錯,宋宜錦沒錯,錯的是他。
宋宜晟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
他被算計得死死的,從官奴司的身份,到木鳶春曉,再到長安城的各種細節,她都做的完美無缺。
甚至於中間出現的數次突發狀況,她都完美解決。
起初顧氏查到的端倪,和官奴司黥刑官一起指證她是阿寧也是真的。
她卻讓他以爲,是顧氏的嫉妒。
還有盜走賬簿之事,她巧妙的禍水東引,設殺並嫁禍給顧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而他則一直處在甕中。
處在她步步爲營的縝密算計下,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天空。
就這樣一步一步地,直到幫她恢復公主身份,走到今天這一步。
宋宜晟真想一掌拍死自己,不管中間有多少意外,長寧搶佔了多少先機,都不能掩蓋他爲長寧做嫁衣的事實。
他是入了魔怔麼!
宋宜晟現在一頭霧水,從柳華章怎麼還活着,到這四個月的一切,他都需要時間去消化。
可長寧卻不肯放過他。
“慶安侯猶猶豫豫,是忘記我了麼?”長寧逼問,“忘記我是誰,我們之間,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
長寧四字吐出,滿場皆驚。
皇帝臉色還沒變,福安就一個哆嗦,匆匆低下了頭。
鄭安侯屁股還沒坐熱就站了起來,引火燒身,引火燒身吶!
此刻若再看不出宋宜晟和長寧之間的貓膩,他就白活了。
可縱使鄭安侯想破腦袋,一時也想不出,他們找來假扮柳華章的善雲就是真正的柳華章。
這樣戲文裡都不會出現的橋段,竟然真實發生了。
“陛下!臣冤枉!”宋宜晟一個激靈,猛地叩頭。
長寧勾着脣角。
宋宜晟。
你也有今天。
“宋宜晟,你還是沒有回答朕的問題。”皇帝看着宋宜晟瑟瑟發抖的模樣,冷冷開口。
“問題……”宋宜晟喉結上下一動。
他當然想說不!
他想說這個柳華章並非柳華章,想用她騙他的一切來證明,柳華章就是莫澄音,想將這一切倒扣回去,讓柳華章作繭自縛。
可宋宜晟腦子裡剛剛生出這個計策,就被他全盤否決了。
柳華章能騙他到今天,把他當猴子一樣的戲耍利用。
還會給他留這樣大的漏洞讓他鑽嗎。
她分明是有證明自己身份的方法!
比如。
除掉易容術。
宋宜晟惶恐擡頭,長寧面無表情的樣子,彷彿是對他最冷酷的嘲笑。
沒錯。
真的假不了。
想證明假貨是真的,他們需要重重謀算,但要證明自己是真的,卻簡單許多。
“慶安侯?”福安替皇帝催促。
“臣在。”宋宜晟顫抖着叩頭,認命地發出一聲:“是,她就是……”他喉頭乾澀,吐出一個心驚膽顫的名字:“柳華章。”
所有人都舒了口氣。
鄭安侯帶頭跪倒朝拜:“恭喜陛下,尋回大公主。”
他的高聲引動外面院子裡巡查的侍衛,隨之而來恭賀聲山呼海嘯。
“恭喜陛下。”
皇帝放聲大笑:“朕的長寧,朕的長寧回來了。”
長寧笑着起身一禮,又稍顯可惜地瞥了宋宜晟一眼。
他到底還是聰明。
在得知她的真實身份後,立刻反應過方纔的事也是她挖下的坑。
只要剛纔宋宜晟說了半個不字,他註定會萬劫不復。
欺君之罪,做賊心虛。
什麼樣的名頭,都會順勢叩上來。
只因長寧進有木鳶春曉的證詞,退,還有自己易容術下的真實面孔。
前世,她就慶幸自己和姑母柳後年輕時長得幾分相似,成了她證明身份的一大力證,如今,也是她最有力的底牌。
一旦她亮出真容,宋宜晟阻止她恢復公主之身的險惡用心就將暴露。
皇帝幾乎不用審就能明白,柳家一案必有冤情。
“長寧,”皇帝按按溼潤的眼角,拉住女兒的手:“馥桐在天有靈,保佑朕尋回了你,朕,朕真的很開心。”
失而復得,最是珍惜。
皇帝如今就像是沒長大的孩子,喜不自勝。
長寧很受觸動。
前世,她和這仇人虛與委蛇只覺得噁心,但今生,卻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父皇對她的思念實在太明顯了。
而且前世,父皇臨終前明明知道了她和宋宜晟的事,卻還是堅持寵她,封她爲監國聖公主,代弟處理朝中大小事宜。
以女兒的身份再回憶前世的種種,彷彿觸碰到長寧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她不再懷疑。
至少,父皇對她的疼愛,是真心的。
“父皇若真的高興,就請替女兒做主。”長寧收斂笑容,提起裙角跪倒在地。
“我兒,我兒無需如此,”皇帝拉着長寧起來,“你說,你想要什麼,父皇都可以爲你做主。”
皇帝喜不自勝,一時間有些忘乎所以。
鄭安侯在旁抿脣,憂心忡忡。
他侍君多年,深知皇帝看似精明但實際上很情緒化,這也是耳根子軟的人的通稟,易受觸動人云亦云。
所以鄭安侯擔心的不是皇帝,而是長寧。
這個善雲,今天已經完全不按規矩行事,之前一聲深仇大恨,就讓他一顆心從雲端跌入冰窖,周身徹骨地寒。
她到底想幹什麼。
鄭安侯下意識看向宋宜晟,在宋宜晟臉上發現了從未見過的絕望。
那是一種明知道自己將被推入萬丈深淵,卻無力阻攔的痛苦。
瀕死,掙扎,剋制。
宋宜晟,是被他自己親手推下去。
長寧仰頭看着比她高半頭的父親,目光堅定如鐵。
她一揚手,掀起了自己濃密的劉海。
多久了,這個奴字,未嘗見過光。
前世的長寧,羞於讓它見人,認爲這是刻入她靈魂的卑賤烙印。
但今天,她要讓這個字,成爲父皇心中的烙印。
皇帝目光聚焦在那漆黑奴字上蹬蹬倒退。
“混賬!”他怒喝。
宋宜晟渾身一軟,徹底癱倒在地。
真狠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