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是突然召寢,也沒爲宋宜錦準備太多,匆匆沐浴薰香就擡她到了乾祥宮的寢殿。
鵝黃細紗的衣衫遮體,只有繡團花抹胸穿在裡面,夏末的夜風吹來,涼意順着手臂上的皮膚遊蛇半滑滲骨髓。
她光着雙腳走在紅毯上,青絲及腰自然而垂,她卻不自然地摸了摸頭頂的發用力按了按才跪下。
御塌前有層層明黃紗帳隔着,宋宜錦看不清上沒有人,但她不敢動。
“參見陛下。”
沒人回答,宋宜錦依着規矩叩頭,額頭抵在雙手上一動不動。
鄭貴妃身前的紫荊親自教導過她,初見陛下一定要表現得溫馴,切不可再觸怒陛下,還將從前柳後的種種習慣說與她聽,提醒她這是最後的機會。
如果宋宜錦不能抓住機會,那麼宋家就真的永無翻身之日了。
宋宜錦當然清楚,只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那位九五至尊並不在塌上,而是出現在她身後。
“啊!”宋宜錦驚呼一聲,頭上一涼。
“果然是真的。”皇帝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而他手裡握着宋宜錦的那頭假髮。
“仙長說你有悔意,上蒼便會降下懲罰,宋宜錦,你悔嗎?”皇帝聲音古井無波。
他撥開紗帳,走到塌前,拎着的那頭假髮拖在地上,就像拎着一顆人頭。
從她頭頂摘下來的人頭。
怕與不怕頃刻間在宋宜錦腦中消失。
她像失去了頭顱,不能思考的傀儡,張口:“悔。”
明知道她就是柳華章,卻因爲賭氣,看着哥哥一步步落入陷阱。
是她衝動冒失,不會審時度勢。
如果她能像柳華章那樣運籌帷幄,將一切設計好在行事,也不會被宋宜晟誤會,鬧到現在這種局面。
“悔什麼?”
“悔我年輕衝動……”宋宜錦嘴一歪,將原本的話改口:“貪慕虛榮,一錯再錯。”
皇帝盯着她上下打量,宋宜錦也壯着膽子擡頭,睜大眼看向皇帝。
上蒼賜給這位君主一副剛毅的面孔,儘管時光讓他衰老,但眼窩微陷,額紋三折都爲此刻的他增添威儀。
這個略顯消瘦的老男人註定要成爲她的男人。
旁的所有人都不能取代這個男人。
因爲只有皇帝纔有這個能力保護她,幫助她。
只有這個男人能。
瞬息間,皇帝的輪廓也清晰英俊起來。
宋宜錦跪直上身,膝行過去。
“陛下,罪女知道錯了,我不該貪天之功冒木生之名,我只是想借此機會進宮看一看您……”她垂頭,聲音極小:“我總是能夢見戲臺上的皇上,夢見他牽着一匹白馬走下戲臺,在湖邊的垂柳下散步,我只是想看看您和夢裡的是不是一樣。”
“你說什麼!”皇帝站起來。
“你夢到過朕?”
宋宜錦瑟縮搖頭:“夢中……夢中比您現在年輕一些。”
皇帝挑眉:“你是說,朕老了?”
“罪女不敢。”宋宜錦好生惶恐,所幸皇帝並沒有因此動怒反而覺得宋宜錦沒有耍什麼心眼。
如果真是皇后轉世,那夢中的他理應年輕一些。
皇帝略有深思,將手中假髮丟到一旁。
“上來。”
宋宜錦渾身一抖,下意識摸向自己頂上,含淚搖頭:“陛下,罪女形容醜陋不配服侍天子,還是讓奴婢在帳外伺候吧。”
皇帝盯着她:“龍塌可不是夜夜都能有機會上的,你確定要拒絕朕?”
宋宜錦攥了攥拳頭,叩頭:“陛下恕罪。”
皇帝面無表情,自己走進帳中,宋宜錦爬過去戴好假髮,當真跪在一旁守候,沒有半分越矩行爲。
“滅燈。”皇帝坐在龍牀上下令。
宋宜錦起身去過滅了兩盞燈。
她看到一側有九龍吐煙的香爐,順道過去添了兩勺香。
清淡的檀香很快浸入鼻腔,皇帝長長出了一口氣,呼吸緩緩平靜下來。
宋宜錦跪回到帳前,聽着塌上響起的鼾聲,脣邊勾起一抹冷笑。
這一次她倒要看看誰更能沉得住氣。
次日一早。
福安率小太監們入宮請皇帝起身,宋宜錦跪得雙腿發麻難以站立,皇帝看到命人先送回儲秀宮。
蔣才人承寵卻被皇帝罰跪一整晚的事頓時傳遍後宮。
一道受封的貴人美人陰陽怪氣地嘲諷。
宋宜錦這一次是真沉得住氣,存心用兩人鍛鍊自己的脾氣似的,任由她們到她屋裡撒野也沒有半分脾氣。
鄭貴妃那邊聽到消息,紫荊氣得半死,罵道:“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倒是鄭貴妃臉色雖差,還是命她:“再等等。”
“還等,娘娘,府裡都死了二十多人了!”紫荊跪倒氣得直哭。
她是鄭家的家生子,她的侄兒,弟弟都是鄭安侯倚重的對象,在這次血洗鄭安侯府中榜上有名死在御前侍衛們的刀下。
消息傳來,她恨不得這就衝過去殺了長寧和重傷的銀喬。
但她不能。
鄭貴妃此刻自身難保,鄭安侯府也因爲行刺和陳蒙通敵兩件案子在皇帝面前顏面盡失,也在急着辯白。
“所幸陳蒙沒有落在楚長寧手裡,哥哥還不算滿盤皆輸。”鄭貴妃捏着篦子的手指微微發白。
儘管如此,但宋宜錦這張牌是鄭家花了大力氣弄進來的,如果不能得到皇帝寵幸,那可真就是徹底陷入被動。
“陛下對她的樣子,說什麼吧?”鄭貴妃問。
此前爲了能讓宋宜錦頂着蔣才人的身份進宮,她將相關的畫像都換掉,但宋宜錦畢竟是在家宴上拋頭露面過的,知道她模樣的人不少,所以鄭貴妃特意請了能人給宋宜錦化妝,濃妝豔抹幫她矇混過關。
“聽您的吩咐,見陛下的時候也讓她那副樣子,陛下見過,沒說什麼,打抵陛下是明白的。”
鄭貴妃點頭:“哥哥替陛下辦事,陛下想也不會點破,只是你們行事要多加小心,那楚長寧眼睛尖得很,讓蔣才人留神。”
“是。”紫荊應道,可她更擔心的是皇帝日後還會不會再叫蔣才人侍寢。
如果連侍寢的機會都沒有,還談什麼怕被發現。
“陛下不見,就想辦法讓陛下見,哥哥在前朝難爲,本宮在後宮就越發不受待見,明白麼。”
鄭貴妃敲了敲脂粉匣子的一個格子,意味深長道。
紫荊睨了盒子一眼,“奴婢明白,陛下近來一直不能安枕,如今只有蔣才人侍寢方可緩解病情。”
“陛下難安枕本宮甚是憂心,今晚記得給陛下送碗安神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