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林俊南原地走了個圈,忽然伸手一扯,錦障落地,露出一幅手繪小像。畫中是個少年,年紀不過十四餘,睛神怯弱,秀雅可愛。

右下角一行落款,那許多字謝曉風都不認得,卻獨獨認得其中一個褚字。

彷彿一腳踩了個空,心頭是空茫地驚,那空茫裡卻不寧靜,只是紛繁地錯亂,無論如何也理不清。謝曉風不知道是怎麼被林俊南拉着離開了那個夢魘般的庭院,也不記得一路上曾遇到過什麼人,那些人低聲地說過什麼。

好像只是一會兒,又好象過了半世,天忽忽的就黑了下來。

紅燭次第點了上來,飯菜次第端了上來,小丫頭在旁邊惶恐地勸:“謝公子,你晌午都沒有吃東西,今兒晚上好歹吃一點。公子他忙,今日或許不會來了。”

謝曉風恍若未覺,心裡迴盪着的是林俊南的話:

“夢隱是褚連城從妓樓裡救回來的一個孩子,幾乎是跟着褚連城長大的。夢隱性格內向,不喜歡見生人,我第一次見他時,他才十三歲,緊緊拉着褚連城的手,像只小兔子,樣子乖極了。我在褚府住了一個多月,他和我熟悉了,才漸漸肯和我說話。前年我隨伯父來洛陽,到了府裡找不着夢隱,問誰都不肯提,後來還是一個小丫頭告訴我,說是跟着公子去了一趟通州,回來時就只剩公子一個人了……我急了,找褚連城去問,他不肯說,我大罵他,他也不還嘴,後來我打他,用腳踢他,他還是一動不動,後來他眼淚一顆顆地往下落,卻連一絲哭聲都沒有……他從小剛強,從未落過淚,我從來沒見他那樣過……後來是卓青把我拉開了,卓青說他有他的難處,叫我不要任性……”

“……後來,我才知道是夢隱自己願意留在通州的。這世上怎麼就有他這麼一個人,竟有這種本事,叫人替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這可真是可怕……前面有個卓青,後面有個夢隱,現在又有一個你……小謝,你喜歡誰都不要緊,就是千萬不要喜歡他……我姐說他好,卓青說他好,可就算這世上所有人都說他好,我偏不說他好……我不管他有什麼難處,就是天大的難處,就算夢隱心甘情願,我也決不原諒他,他那些行事,真叫人心寒……他這些天突然對你好,竟似當日對夢隱那樣地呵護……我想一回怕一回……這世上有了個夢隱就夠了,卓青是個猴精兒,倒也罷了,可是你……小謝,我不知道你和他是怎麼認識的,但你真的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窗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極輕的低語聲。謝曉風被那聲音拉回了現實,身子微微一震,從椅子上站起來,向門簾上怔怔地望去。那人只是停在外面,隱約是個女子的聲音。謝曉風等了良久,不見人進來。這裡是內間,風颳不到這兒來,門簾靜得詭異,彷彿那靜裡藏着一個邪惡的猛獸。

又不知過了多久,服侍他的丫頭走進來道:“公子那邊傳話過來,今晚不能過來了,叫謝公子早點安歇。”

謝曉風向她臉上望了一眼,那丫頭眼光一閃,低下頭去。

謝曉風心中微微一動,胡亂吃了些東西,說是乏了倒下便睡。

天寒地凍的,他一躺下,丫頭們也得了安寧,除了一個值夜的都各自去睡了。謝曉風閉眼躺在牀上,默默聽了良久,確信四下都靜了下來,輕輕起身,穿了衣服,來到外間,那值夜的小丫頭裹着大氈偎在炭盆前打瞌睡,小小的臉被火光映得微紅,嘴角微揚,似在做什麼香甜的夢。謝曉風看着她,隱隱有些羨慕她的快樂,那麼細微,卻真切,雜七雜八想着,心下驀地一酸,一咬牙,推門而去。

一路低伏疾行,不多時見前面燈光溶溶,映出一片光暈,足尖一點,掠上牆頭。牆下站了一人,還未反應過來,腰間一軟,委頓在地。

兩三個起落,已到了後面的雅舍。

舍中一點燈光,映出兩個相偎的人影。

謝曉風心中一顫,幾乎想要逃了去,腳卻如被釘子給釘在了地上一般,生生挪不動一分一毫。

“又失敗了麼?”屋子裡的人喃喃。是褚連城的聲音,仍是那般的淡而沉靜,卻透着說不出的倦意,“真是大手筆,連影月塢的頂尖殺手都攻不進去。”

“這已經是我們派出去的第三支人馬了。”另一個聲音,是男子的,柔和悅耳,“當初找影月塢爲的是不打草驚蛇,哪想到榮王竟請出了白草門的四位刑堂護法親自護送洪運基,如今草也打了,蛇也驚了,再要刺殺那人更難上千倍……更糟糕的是,我們如今已無人可派了。”

一聲輕響,似是指尖劃過紙張的聲音。那個男子的聲音又道:“算着腳程,洪運基三日後就到函谷,一過函谷就是馮鏗的地盤……再不下手,可就沒有下手之機了。”

褚連城默然良久,道:“影月塢不是還有四位長老嗎?告訴他們,只要能截住洪運基,奪下那封書信,我奉上黃金千兩、明珠百顆。”

那男子苦笑,“影月塢的四位長老中的一位已經亡故,另一位三年前練功時走火入魔,兩條腿都不能動了,滄流老人金盆洗手多年,早已不問世事,鳳棲老嫗浪跡江湖,連杜幫主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褚連城又是一陣默然。

那男子道:“如今政局微妙,私通封疆大吏最遭上忌。公子寄書嶺南,寄的是夢隱,但他既在鄧通身邊,這瓜田李下就說不清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洪運基一旦入京,那書簡就成了褚家的催命符。夢隱不是捎信兒來說一切都好,公子叫人回個口信兒也就罷了,卻寄的什麼書……”

“他爲我受苦,我連一封書信都寫不得?”褚連城低聲嘆息。

“寫得,寫得,怎麼寫不得?”男子聲音微擡,似是動了怒氣,“如今好了,把一大家子的命都寫了進去。褚家一倒,林、張、王三家必受牽累,到時褚家滿門抄斬,大家眼不見爲淨,這天下就留給榮王可着勁兒折騰去吧。”

褚連城被那人駁得無話可說,又是一陣默然。

兩人都不再說話,房中一片寂靜。好一會兒,窗上人影兒一晃,一個人翻身坐到另一人膝上,摟了那人的脖子看了一會兒,忽然俯身吻下去。

謝曉風一驚,只覺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去。

“我沒心情。”被摟了脖子的人嘆息,卻是褚連城的聲音。

“要殺洪運基,影月塢不成,不一定別人就不成。”那男子笑了笑,隔着窗紙也覺風情無限,“你親一親我,我告訴你一個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