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林海正將消息封鎖得很死,然而那個消息還是在揚州城中漸漸傳開:林大都督的獨生子和安南經略史家的小姐訂下婚約,婚期都訂了,請柬都發了出去,婚約卻突然取消了。原因是:林大公子突然得了失心瘋。

雪化了,花開了。春天的揚州城一日比一日繁華熱鬧。瘦西湖上,畫坊綵衣,夜夜停不了的笙歌,酒醉色迷,彷彿一場永不會醒的春夢。

三月初九,林海正只帶了貼身幾名侍衛,悄悄離開揚州城,往嶺南而去。

三月初十的晚上,天上有一抹微雲,月亮在雲間穿行,清亮的月光將燈火輝煌的揚州城映成一片琉璃世界。就在這繁華喜樂裡,兩乘小轎沿着逼仄的巷間小道穿行,繞到大都督府的後門,角門處的陰影裡站了個人,連忙迎上來,將轎子引進去。揀幽僻小徑走了半柱香功夫,來到一座小院子前。院門悄無聲息地打開,露出一張滄桑的面孔。帶路的人向那人施了一禮,無聲地退了下去。

“有勞馮管家久候。”第一頂轎子走出一名面如冠玉的玄衣少年,神色淡淡的,自然而然流露出一段倨傲風流的態度。

老人看了看面前的玄衣少年,目光落在從後面一頂轎子中鑽出的兩名少年身上。左面是一個黑衣少年,一張臉隱在斗笠的陰影裡,予人一種沉靜之感,此刻正向院中望去。右面的是一名身量略高的少年,身材頗好,見老人看過來,伸手將罩在頭上的斗笠推了一推,露出一張美麗的面孔。望見他的面孔,馮伯險些叫出“少爺”二字。驚鴻一瞥,少年已將斗笠罩了回去。

徐明春輕聲道:“易容術換的是皮囊,有翠墨和你老人家,林公子又得了這麼一場瘋病,約摸是能瞞過去的。他的身量比林公子略高些,好在沒高出多少,林公子正長個子的年紀,瞞過些日子,也就無妨了。”

馮伯苦笑一聲,微點了點頭,引他們進了院子,關上門往裡走。

房中點着燈,有小丫環的聲音傳出來:“少爺乖,來,再喝兩口……少爺你困了?喝完這個再睡好不好……”

黑衣少年身子微微一震,停住腳步。

馮伯顯然知道他的身份,在他身邊站住,低聲道:“謝公子。少爺成了這個樣子,你別嫌棄他……他,他,他是把你看得太重了……”

那黑衣少年正是謝曉風。望着窗上的人影,他彷彿是癡了。好一會兒,提腳慢慢走過去,輕輕推開門。

一個面龐清瘦的少年男子抱膝坐在牆角,微側着頭,眼光癡迷,彷彿是哀愁,細看時又空蕩蕩的什麼內容都沒有。兩個丫環一左一右蹲着,一人執了調羹往他嘴裡喂湯,另一人將手絹墊在他嘴角,抹流出嘴角的湯水兒。那少年男子並沒有喝的意思,卻也不擋,任小丫環把湯灌進嘴裡,再流出去。餵了片刻,竟是灌進去多少,流出來多少。

馮伯道:“徐先生來看少爺的病,你們退下吧。”小丫環正不得解脫,忙收拾東西起身,施了一禮,退出房去。

謝曉風走到林俊南面前,蹲下身子盯着他看。他從不知道,一個人能在一個月的時間瘦下去這麼多。下巴尖了出來,豐潤的臉頰上一點肉也沒有,本來根本瞧不見的顴骨也凸了出來。瘦也就瘦了,臉上怎麼有那麼長一條的傷痕。

馮伯道:“少爺有時會清醒那麼一會兒。也算不得清醒,不過是隱約想起了些什麼。想上一會兒就開始哭,每哭一次,就一定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是傷。哄着睡過去,再醒過來時就又糊塗了。”

謝曉風默默聽完,伸手點了林俊南的睡穴,攬着他起來,接過易容成林俊南的少年遞過來的斗笠,罩在林俊南頭上,道:“我帶他走了。”

“謝公子!”馮伯眼角抽搐了一下,良久方道,“少爺身上有許多壞毛病,心地卻是好的,待謝公子的心意更不用提……”

“你放心。”謝曉風道,“我會好好照看他的。”

馮伯忍了幾忍,那句話還是問出了口,“謝公子不恨少爺嗎?”

謝曉風淡淡道:“徐先生和他本已佈置好一切,他叫我給他時間,我卻不肯聽。那天我要是耐心聽他說,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子。若要怪,也只該怪我不肯信他。”

他們說話的功夫,徐明春將那易容成林俊南的少年帶到另一間房中,從隨身的小箱子中尋了些東西出來,比着林俊南的臉,給他臉上佈置上幾條一樣的傷痕,退開兩步瞧了瞧,淡笑道:“這樣就成了。他們離開揚州,就算大功告成了。恭喜賈公子,一步登天,從此平步青雲。”

那少年微微冷笑:“這也是我該得的吧?”

徐明春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這倒也是。”見馮管家正與謝曉風說話,顧不得這邊,壓低聲音道,“林海正辜負你們母子良多,你藉機報復也是應當。只不過,時局動盪,林海正身上干係太大……”

少年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徐明春微微嘆息,心道:又是一筆風流帳!

少年忽轉頭看向他:“我一直想問你,我潛藏揚州兵營這麼久,自以爲無人知曉,你怎麼會知道我的身世?”

徐明春心中微一動,眼前浮出現一個孤絕秀逸的身影。那人當真是人中龍鳳,百年也難得一見的人才。去年南下之時,他便已料到今日之事,一步步安排妥當。最可怖的是,林海正與外族女子那一段孽緣結下的孽果流落江南,潛伏進揚州兵營,連林海正這揚州都督都不知曉,他褚連城怎麼會知曉?可嘆謝曉風和林俊南這兩個人,一個個看起來都是一臉的聰明,行事卻是笨得要死,安排好的棋,硬是給他們打亂,若不是他得到他們私奔的消息立刻做出安置,謝曉風這條小命就斷送了。

少年盯着徐明春道:“你若不透個底兒給我,這個瘋少爺我是不演的。”

徐明春嘆了口氣,道:“這是一筆交易。”

“哦?”

“知道你身世的是另一個人,他叫褚連城,他怎麼會知道,我也不清楚。他說你不認識他,但你若見到他,自然會明白一切。我南下時,他和我談了一筆交易:只要我助謝曉風將林俊南拐走,他便對另一個人放手。”徐明春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不禁微微嘆息,“我喜歡的人喜歡那個和我做交易的人,就是這樣。”

少年有些鄙夷,“感情的事也能這樣做交易?”

徐明春笑了笑,“不能。因爲我喜歡的那個人受了傷,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治。所以他開出的條件是:在治傷這段時間,他會盡量疏遠我喜歡的這個人。如果在這段時間內,我能將這個人的心奪過來,就可以將這個人留在身邊,如果不能……說白了,我助謝曉風和林俊南,換來的不過是一段時間而已。”

少年瞪着徐明春,微微一笑:“你能成功嗎?”

徐明春有些頹喪地垂下頭,過了片刻,淡淡道:“總要試一試。反正時間很長,慢慢治,慢慢打動,未必不能成功。”少年眼光一閃。

徐明春接道:“兩年不成,就五年,或者十年?”

從廂房出來,謝曉風這邊已交待清楚,只等他了。四人對視片刻,徐明春道:“就此別過吧。”

馮伯再也忍耐不得,老眼中滾出兩行熱淚,向謝曉風道:“少爺就交給謝公子了。”

謝曉風點了點頭,將林俊南抱出去放進轎子裡。徐明春也上了轎子。兩乘小轎曲曲折折地出了都督府,一乘去了城南,一乘去了城北。到得一座客棧中,馬車已備好,謝曉風抱林俊南上了馬車,連夜出城,沿着徐明春事先劃好的線路先往北走,再折向西。

貌似要到十點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