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砌下落梅如雪亂

從前褚連城對謝曉風的態度親切,卻平淡,毫無令人懷疑揣測之處,也正是因爲這個,林俊南一直未對二人的關係生疑。自從那日謝曉風體內的寒毒被榮王府的人以藥引迫得全面發作之後,褚連城的態度頓時來了個大轉變,命人將林若蘭送回府中,自己留在梅園親自照顧謝曉風。

這種態度叫謝曉風困惑。他已經放棄了,心都死了,褚連城卻突然這樣待他。他喜歡褚連城,爲他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褚連城可以娶別的女人,可以冷淡他,他獨獨不能忍受這種回饋式的施捨。然而褚連城天生有一種能耐,對人好時,情真意摯,能叫人暖到心窩兒裡去。那一種溫柔,沒有人能抗拒。

最叫他覺得莫名其妙的人是林俊南。褚連城安排林俊南以純陽內力給他療傷,他拒絕了,林俊南卻厚着臉皮天天往這邊跑,還時不時帶來些小玩藝或者好吃的。這個人救過他,害過他,騙過他,爲人處事的方法實在超出他能夠理解的範圍。

到底是少年人的身子,不幾天功夫,不但傷勢復原,身子又恢復了鐵打般的精壯,那一種纏綿的心思卻越發地纏夾不清了。

這天早晨,剛用過飯,林俊南抱着一捧梅花進來,笑吟吟地給他插在桌兒上的花瓶裡,“你瞧瞧,我折的花好看不?”

他今日穿了一件白狐腋裘,越發襯得眉目如畫,一路走來,頰上凍出了些許的嫣紅,此時脣邊含笑,眼波微漾,竟要將那一捧灼灼盛放的梅花的麗色都壓下去。謝曉風看着他,也微微有些眩惑。

林俊南見桌子上剩的有菜,走去坐下,向侍立在旁邊的丫頭吩咐:“還有湯嗎?我大清早兒去折花,還沒吃飯呢。”

小丫頭忙說有,轉身就往外走。林俊南拿了謝曉風剛用過的筷子夾菜吃。謝曉風最恨他這種風流習性,伸手去奪,“這是我用過的。”

林俊南連忙將筷子交到左手遠遠伸開,右手攔謝曉風的手,彷彿那雙筷子是多麼難得的寶貝似的,嘴裡笑道:“我不嫌髒。”

“我嫌你髒。”

“我早上起來擦過牙的,不信你瞧。”林俊南說着,齜起嘴,露出滿口白牙。他不但臉生得好看,牙齒也生得好,一口細白的牙齒,最適合書上形容美人用濫的那個詞:編貝。只是再漂亮的人,齜牙咧嘴時都不會好看到哪裡去,謝曉風略皺了皺眉,終究是忍不住,偏過頭去輕輕一笑。

林俊南討好地說:“小謝,你笑起來真好看。”見謝曉風突然沉下臉來,嚇了一跳,連忙解釋:“我沒旁的意思。”

謝曉風霍地起身往外走,恰好小丫頭盛了米粥要進來,兩下里都急,竟撞在一起,潑了謝曉風一身的飯。林俊南剛要上前,被謝曉風一瞪,站在桌子旁邊動都不敢動。那小丫頭服侍了謝曉風幾天,知他性子冷漠,待人卻不嚴苛,倒也不十分害怕,連忙另取了一件衣服出來給謝曉風換上。

林俊南一來就惹出這件禍事來,便不敢再說什麼,等那丫頭又端了一飯粥來,默默地吃完,擱下筷子,小心翼翼地看了謝曉風一眼。

謝曉風問:“吃飽了嗎?”

林俊南受寵若驚,小雞啄米般點頭,“吃飽了。”

謝曉風點頭道:“那你還不走?”

林俊南氣餒,垂下眼皮不作聲。他睫毛比旁人格外地長而濃密,因此也顯得格外多情,這時一臉的委屈,頗有些可憐可愛。

謝曉風卻不吃他這一套,哼了一聲,“少裝可憐。”停了一會兒,不見林俊南應聲,微覺奇怪,擡頭瞧了林俊南一眼,見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十分古怪,一股厭煩之感油然而生,冷冷道:“你看什麼?”

林俊南哼了一聲,仍不作聲。

謝曉風奇道:“你哼什麼?”

“你呀……”林俊南說了一半忽然收口,臉上的古怪神色轉了幾轉,最後化成一種漫不經心的慵懶笑意,搖頭長嘆。

謝曉風知道他是有意吊自己的胃口,偏不上他的當,劍眉微一挑,轉頭看窗外的積雪。林俊南賣了一會兒關子,見他不理睬,便有些泄氣,嘆道:“我算是明白了,你的聰明是隻在我跟前使的……這可奇怪了,難道是別人都太聰明,唯獨我比你笨,便該在你手裡倒黴?”

任他嘰哩咕嚕地說,謝曉風通統不予理睬。

林俊南說了片刻,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悶悶道:“謝曉風,我告訴你,你其實就是個大傻瓜!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

謝曉風看了他一眼,微有些迷惑,不知道這個人突然在發什麼瘋。

林俊南起身走到他旁邊坐下,望着他無限真摯地說:“你年紀小,又少見世面,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壞人,其中尤其可怕的是某些道貌岸然的傢伙。他們看起來是好人,其實一肚子花花腸子。都說江湖險惡,可最險惡的莫過於人心。那些人的心何止七竅,簡直是馬蜂窩,千竅萬竅,你可要多長個心眼……”

不等林俊南把話說完,謝曉風忽道:“第一個騙我的就是你。你拿了我的暖玉靈脂,騙我說只要我去開封就還給我,盒子倒是還給我了,東西卻不見了;第二個騙我的還是你,弄了一碗放了藥的粥給我喝;第三個騙我的人仍是你,說是把暖玉靈脂給了林若蘭,結果還是在你身上……”想了想,忽爾一笑,“差點忘了,開封城外,你還騙我說你有老婆了,要給她捎信叫她改嫁。”

他聲音清冽,字字如針,林俊南的臉皮也算是練出來的,居然微微一紅,囁嚅了片刻,扭捏道:“那時侯是那時候,現在是現在。過去的事,翻來覆去地說有什麼意思?”

謝曉風奇道:“那時怎樣,現在怎樣?”

林俊南想了片刻,一把抓住謝曉風的手,神色越發地誠懇痛心,凝視着謝曉風,一雙眼睛溫潤得要淌出水來似的,“小謝,你真不知道我的心麼?”

謝曉風盯着他看了片刻,神色間似乎有些疑惑:“你也有心?”

林俊南聽這語氣似乎是緩和了下來,心中一喜,連忙作出一副害羞的模樣,“自然……還有一點……”

謝曉風發出一聲輕笑,一瞬不瞬地盯着林俊南,眼裡涼涼地閃着異光。林俊南深知這人脾氣古怪,行事和常人不同,心頭莫名地一寒,顫聲道:“怎……怎麼了?”

謝曉風眼簾微垂,眼光定在林俊南的胸膛,“我在想,你的良心還剩多少。”

林俊南勉強笑道:“不算多,大概也不算太少。”

謝曉風想了片刻,涼涼地笑了,“不看怎麼知道?”

林俊南頭皮一炸,只覺腳下虛浮無力,半邊身子都軟了,陪笑道:“小謝你又跟我開玩笑。”

謝曉風手一張,已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林俊南遍體生寒,只覺全身的血液都要凍住了,一步跨到門邊,卻被謝曉風揪過來按在牆上。

林俊南一陣腳軟,顫聲道:“你……你要怎樣?”

“也不要怎樣,只是挖出你的心來瞧瞧,還有多少是紅的。”

“你挖了出來,還能好好地放回去嗎?”林俊南跟他耍賴。

“我可不知道。”謝曉風淡淡瞧着他,笑得有些調皮,分明是在揶揄他,“不如試一試,興許能好好地放回去呢。”

林俊南強笑道:“還是不要試吧。”見謝曉風搖頭,不由得心慌,什麼也顧不得了,氣急敗壞地叫,“你……你就會欺負我!他對你不好,你有氣,卻往我身上撒!”

謝曉風眼中驀地一寒,望着他道:“你說什麼?”

林俊南本是要豁出去了,被謝曉風這麼一瞪,積威之下,那怯意又蹭地竄了上來,轉而陪笑,“我不曾說什麼。”小心翼翼地觀察謝曉風臉色,見那鐵青之色一層層地染上來,知道捅了馬蜂窩,心裡暗暗叫苦,索性兩眼一閉,往謝曉風身上一猴,傷心地叫道:“被你欺負成這樣,我也不要活了!你……你殺了我吧!”

謝曉風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不動聲色地看了林俊南一眼,緩緩抽出短劍,沿着他脖頸輕輕一劃,一條淡淡的紅線就現了出來。林俊南聽到了劍鋒出鞘的聲音,卻不想他會真的下手,痛叫一聲跳了出去,捂着脖子瞪住謝曉風,滿臉的委屈和傷心:“你……你對我這麼狠?”

“你是真不想活了?”謝曉風彈了彈壓在林俊南頸子上的劍鋒,劍身微震,發出一聲細吟。

林俊南最見不得的就是他耍狠,只得忍了滿腹的辛酸委曲道:“我說玩笑的,想我林俊南青春年少,大好年華,死了多可惜啊,我自己倒也罷了,只是我爹爹媽媽只我這一個兒子,我要是死了,誰給他們養老送終呢?”

謝曉風懶得聽他胡扯,轉身就走,卻被林俊南一把扯住袖子。

謝曉風微有些疑惑地看了林俊南一眼。他知道這人雖有幾分色膽,卻是個怕疼怕死的,往常在他手底下吃了這麼大的虧定然是要老實個一天半天的,似今日這般不知進退着實有些奇怪。

林俊南猶豫了好一會兒,方道:“別的都是混話,只有一句真話說給你聽。——褚連城不是什麼好人,你可別被他逛了去。”

謝曉風怔怔地看着他,一時竟作聲不得。

林俊南道:“我承認,他是有本事,以一人之力聯結褚林幾家制衡榮王,將諾大一個輔政大臣壓制得無法翻身,換來了朝廷幾年的安穩。可那是拿多少人的血淚換來的?不說別的,他手裡原來有個叫夢隱的男孩子,也算是個得寵的,他花了多少心思去愛惜,前年去通州走了一趟,回來時那孩子就不見了……別人都不提,我卻知道,那一定是送了給鄧通。”林俊南忽然打了個寒戰,眼中閃過一絲傷痛之色,“鄧通……誰不知道鄧通有毛病,手底下折磨死的男孩子少數也有一打了……虧夢隱跟了他那麼些年,他竟狠得下心……”說到最後,林俊南的眼睛竟然紅了。

他說得情動,謝曉風眼光變幻了幾次,卻漸漸淡下來。林俊南摸不透他心思,心裡不禁生出些寒意來。

謝曉風沉思片刻,忽道:“你說的那個夢隱……是,他的男寵?”

林俊南隱隱覺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連忙點頭。

謝曉風似是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說——褚連城對我好,只是要利用我?或者也像對那個夢隱一樣,拿我去做些骯髒的生意?”

林俊南搖頭:“你不比夢隱,你武功好,可利用之處更大。”

謝曉風望着他,似笑非笑,“你撒謊跟吃飯一樣,叫我如何信你?”

林俊南舉起手掌,肅容道:“這一回保證不騙你!我這一次要是再說瞎話,就叫我斷子絕孫。”

謝曉風盯着他又看了一會兒,忽然微微一笑,“老實說,我一個字也不信你。”林俊南心頭一震,聽見謝曉風一字字道:“你膽敢在我面前說我結義兄長的壞話,不如……我現在就叫你斷子絕孫。”他翻臉比掀書還快,眼光一寒,手腕隨即下壓,劍尖朝着林俊南下體撩了去,林俊南嚇得魂不附體,慘叫一聲轉身就逃,卻忘了背後是牆,頓時撞得頭破血流。

謝曉風拿劍脊在他臀上拍了一記,喝道:“轉過身來。”

林俊南章魚般貼在牆上,冷汗一顆顆從額上滴下來,顫聲道:“我不。”

“那由不得你。”

林俊南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他此來本是另有安排和計劃,一時心熱,滿肚子的話都倒了出來。這時一看要崩,後悔得想死的心都有了,正在盤算脫身之計,突然覺得有硬物從後面插進股間,這一嚇才真叫魂飛魄散,再也顧不得什麼了,雙手拼命向後面抓去,殺豬般嚎起來:“你不信就算啦!就算沒有吧,就算他是好人吧!小謝你饒了我吧,我再不敢在你面前說他壞話了!”

謝曉風哼了一聲,那正往裡擠的硬物便停住了。

林俊南微舒了一口氣,轉而又想:我大清早兒地跑來拿熱臉貼你的冷屁股,我所謂而來呢?越想越委屈,眼淚就下來了,想要說些什麼,只覺得心灰意冷,半晌轉過身子,倚在牆上望着謝曉風,眼裡猶含着淚,嘿嘿地笑起來,“小謝。這世上只我一個壞人是不是?”

謝曉風第一次見他露出這麼淒涼的神色,心頭不禁微微一動。

林俊南望着他道:“我就算不好吧,可曾真的把你往死裡害過?難道我在你身上竟沒半分好處?雖說我拿了你的暖玉靈脂,可在趙家集你中了毒不能動,救你的是誰?我要真是壞到極點,那日只需要來個不理會,豈不就永絕後患了。”

“後來我誑你喝下了瀉藥的粥。可你也想想你是怎麼待我的。在這洛陽城裡第一回碰面,我只道是見了故人,正高興來着,你上來就掐住我脖子,幾乎要把我掐死。小謝,我是個人,不是石頭,我也會生氣,吃了虧也想要報復一下。你在我面前真是聰明,一下子就識破了我的詭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把下了藥的粥灌進了我肚子裡。可後來怎樣呢?發現你中了寒毒,我可曾藉機報復?不惜自損、運功助你療傷的又是誰?”

“再後來,在這梅莊裡,榮王府的人要殺你,叫着‘刀下留人’,心甘情願交出暖玉靈脂的又是誰?再往後,明知道於己無益,明知你看他不起、視之如糞土,卻巴巴地要以純陽內力助你療傷的又是誰?”

他神色裡是少有的誠摯,聲音也是少有的悽楚,一句一問地將這篇話說來,謝曉風也不由得啞然。剎那間,從趙家集到開封再到洛陽,那些曾經的糾纏一幕幕都逼到眼前來。林俊南的頑劣盡在裡面,是再也抹煞不去的,可那些溫柔、那些危難關頭的關切卻也不是假的。謝曉風覺得茫然——他是個單純的孩子,於他,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從前看林俊南不好,便連那些好都是不好了,如今細細推想,只覺這人變化多端,既不是好人,也不像壞人,竟拿不出個標準來品評他。

謝曉風心裡兜兜轉轉,思量不定,林俊南心裡也是五味雜陳,剛纔那一嚇,裡衣都溼透了,這時被風一吹,直吹了個透心兒涼,不由打了幾個寒顫。謝曉風默默看了他一眼,起身往裡屋走,一會兒功夫拿了個斗篷出來,伸手遞到他面前。林俊南不由得一愕,忘了接,只是呆呆地望着謝曉風出神。

謝曉風把披風往他身上一拋,轉過身去,望着窗外的積雪不作聲。

林俊南這才如夢初醒,忙將斗篷裹在身上。默默打量謝曉風,見他收了滿臉的戾色,形容間是說不出的倦怠,眉梢上一抹揮之不去的孤寒寂寞。林俊南心腸向來軟,一心的怨氣剎那都雪逝冰消,轉而又可憐謝曉風,只是吃一塹長一智,終究不敢再說什麼了。

好一會兒,謝曉風低聲道:“我……”只說了一個字便即止住,咬着脣,抓着窗框,眉峰微微蹙着,似是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

他在林俊南面前向來行事果決,出手狠辣,似這般猶豫不決實在少見,林俊南也不由覺得詭異,卻不敢逼問。

“欠你的,我還。”良久,謝曉風吐出一句輕語。林俊南微有些詫異,忽見謝曉風眼皮微微一擡,異樣平靜的目光掠過來,聲音越發的輕,而堅定,“你救過三次,我許你三件事——只要你說,無論什麼事,我都答應。”

那一種平靜背後透着說不出的倦,彷彿隨時要拋下一切撒手而去。林俊南心頭一陣顫粟,望着他,卻答非所指,“我知道自己不好,以後我都改了。”

謝曉風微一怔,似是要笑,終於沒能笑出來,半晌垂下了眼睛,淡漠地說:“你改不改,和我有什麼關係?”

林俊南對他話裡的冷淡恍若未覺,着了魔一般,只管順着自己剛纔的話往下說:“卓青說我是個大孩子我還不服氣。現在想我以前所作作爲,一味的胡鬧,不是孩子是什麼?可從今日起,我決心要改了。再不像從前那麼輕浮孟浪了。”

謝曉風轉過臉去,將頭抵在窗框上,緩緩地閉上眼睛,彷彿睡着了,眼角卻緩緩地沁出了一滴淚珠,“你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我會走的,我這就走,不會在這兒礙着你們。我本不該來,是我自己胡塗。”

林俊南一時情熱,一句話脫口而出,“天涯海角,我陪你去。”

謝曉風哈的一笑,驀地睜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林俊南,似是聽到了多麼好笑的笑話似的,嗄聲道:“誰要你陪!”

這一剎那,他又恢復了驕傲的神氣——那個不可一世的、光彩照人的謝曉風!

林俊南心裡莫名地歡喜,忍不住握了他的手道:“你就是要這樣纔好。趾高氣揚的,高高在上的,好象什麼都傷不了你似的。”

他聲音微顫,顯然心情激動。謝曉風深深看了他一眼,面上露出微微的眩惑,停了片刻,卻突然轉身,一把抓住放在桌子上的劍——縈縈繞繞,輾轉反側了多少天,此時心意一決,反而覺得安然,只是那一種刺心的長痛,要多久多久的時間的流逝才能掩埋?

林俊南知道他此時一走當真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一個斜步跨到他前面,抓住他的手腕道:“這麼走,你也甘心?”察覺謝曉風微微一掙,連忙更用力地抓住他,彷彿抓在手裡的是什麼性命攸關的要物,掌心都幾乎要滲出汗來,“你說許我三件事,只要我說,無論什麼事你都答應——剛剛說過的話,你可不許耍賴。”

“第一件事,我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林俊南道。謝曉風微微一怔,已被林俊南拖着走出門去。

小丫頭們見慣了謝曉風和林俊南的不和,向來是任他們翻了天都不予理會。剛纔那個丫頭避難而出,正站在廊下和另一個小丫頭說話,忽見他二人出來,都覺得奇怪,連忙迎上來,林俊南略搪塞了兩句,拉了謝曉風忙忙而去。

幾天功夫,梅花開得越發地盛了,在屋子裡都能嗅見那縷寒香,如今走進梅林裡,更覺幽香撲鼻,令人精神都爲之一震。

轉過一片斜坡,隱隱看見緋雲中露出一角青灰。

走到近前,原來是一座青磚小院,黑漆的門上落了一把大鎖。

那鎖怎能攔得住他們?林俊南挽了謝曉風的手自牆頭飄然而入。院子不大,略點綴了幾株老梅,開得如火如荼,只是積雪過膝,渺無人跡,那花,也就顯得格外寂寞了。

走到盡頭是一溜兒三開間的屋子,正廳後陷,前面留出一片空地,以青石鋪成,頗爲整潔雅緻。林俊南道:“到了夏天,這裡鋪一張涼蓆,臥看星月是最好的了。”

謝曉風心裡隱隱覺得不對,只是茫然地跟着他走。

正廳上並未落鎖,林俊南伸手一推門就開了。小小的一間花廳,東西不多,簡單雅緻,一側的牆挖進去,弄成個精巧的架子,擺了幾樣稀奇古怪的小玩藝兒,有黃楊木雕的百獸百鳥、翡翠刻的石榴、竹編的小花籃,還有些說也說不出的古怪東西。

林俊南指着那個翡翠石榴道:“這個是在長安得的。南安老郡王做壽,褚連城那時恰好在長安,跟着褚伯伯一道兒去了,賀禮中恰好有這麼個東西,褚連城多看了兩眼,南安老郡王說這麼個玲瓏剔透的東西正要配他這麼個人,就賞了給他。”

謝曉風聽了,只是默然,見那翡翠石榴一色青碧,晶瑩可愛,不由得伸手去摸。這一摸才發現上面落了厚厚一層灰,心裡不由得微微一動,似是想到了些什麼,卻又想不通透。林俊南由得他發呆,信步往西廂走。西廂是臥室,北面一張寬闊的長榻,分明是嚴寒的天氣,卻光禿禿地鋪了一條細柳涼蓆,塌邊的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擺着鏡子、花瓶等物。

聽到身後腳步聲響,林俊南望着桌兒上的一個碧玉蓋碗道:“那是極北寒玉製的,拿來盛冰鎮的酸梅湯別有滋味——可惜啊,從三年前就擱置了,再沒動過。這東西要是有靈性,你說是會哭自己不得器用,還是爲這份清閒開懷大笑?”

那碗小小的,只合一握,每一分每一寸都在講述昔日的繁華旖旎。謝曉風心裡越發地恐慌不安,有一種尖銳的東西從虛空裡刺下,又刺入虛空,空茫茫地扎心。他茫然地張望,目光定在桌子上的一把象牙梳上。許是用得久了,象牙色中透中淡淡的暈黃,別有種溫潤的味道,然而吸引他目光的不是這些,而是梳子旁邊的印痕——和外面一樣,桌子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層灰,但那梳子旁邊的印痕卻極爲清晰,分明是不久前留下的。

林俊南目光一轉,卻落到另一端的書案上。走到近前看時,硯中墨跡已幹,卻分明是新用過的,墨棒上兩根指印清晰可辨。他心中一動,拾起案角揉成一團的素帛,展開了,低頭看了半晌,輕聲念道:

“曾見雙鸞舞鏡中,聯飛接影對春風。今來獨在花筵散,月滿秋天一半空。”

那人習的是王右軍的字體,一筆筆龍飛鳳舞、風骨矯夭。林俊南家學甚嚴,少時也曾習過,卻遠不及這帛上的字飄逸。這字,他是太熟悉了。當年父親被貶,林家南遷,褚連城殷勤問候,書信甚勤,父親還曾拿了褚連城的字罵他不上進。當日,他是深恨了褚連城的,心裡想:天下間的人要都是像他這樣件件做到極致,叫一圈兒的人舉頭仰視,那還不活活累死?他自己要累也就罷了,爲什麼把信寄了這麼遠,連累着他捱罵?

一擡頭,見謝曉風眼神微有些迷惑,微微苦笑:“鏡子還在,梳子還在,東西一樣樣都好好的,只是人卻沒有了。”

那人,是誰呢?——謝曉風望着林俊南,心中微微地顫粟。那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深心裡卻不敢相信。

林俊南原地走了個圈,忽然伸手一扯,錦障落地,露出一幅手繪小像。畫中是個少年,年紀不過十四餘,睛神怯弱,秀雅可愛。

右下角一行落款,那許多字謝曉風都不認得,卻獨獨認得其中一個褚字。

彷彿一腳踩了個空,心頭是空茫地驚,那空茫裡卻不寧靜,只是紛繁地錯亂,無論如何也理不清。謝曉風不知道是怎麼被林俊南拉着離開了那個夢魘般的庭院,也不記得一路上曾遇到過什麼人,那些人低聲地說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