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梨子倚在浴盆裡,撩起一把熱水,緩緩地澆在自己的胳膊上。
因爲她刻意把水放得很熱,原本因爲心臟病發作而變得蒼白的臉色已經恢復了紅潤,發紫的嘴脣也漸漸有了點兒血色。她全身的筋絡終於慢慢放鬆了下來,從下午開始就緊繃的肌肉,此時微微地發起酸來。
但是,即使泡在熱水裡,她周身還是有些發冷。
那些詭異的畫面,整個下午都在對她進行轟炸,讓她已是身心俱疲。
或許,自己心臟病發作的原因,就是因爲承受不住心理的重壓吧。
木梨子低下頭,在晃動的水影中注視着自己的臉,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自己研究了這麼長時間心理學,碰上這種事情,心理卻還是不夠強大啊。
正想着,門外突然出現了一個黑影!
木梨子的心一悚,但隨之便釋然了。
因爲招待所的門挺復古的,門窗上都糊着精緻的明紙,因此,人在路過的時候,影子會特別明顯。
顯然,那個人只是從自己門窗邊經過而已,並沒有停留的意思。
他應該就是今天早上入住的新房客,那個畫畫的人吧。
沒想到,這個偏僻的地方還真的有人來。
說實話,木梨子挺想看看那個人長什麼樣子的,但她現在正在洗澡,也不方便出去打招呼。
那個影子好像腳不大方便,走路有些顛簸,一瘸一拐的,乍一看還以爲是小陳姐……
木梨子皺一下眉頭,身體動了動:
她今天中午回到招待所的時候,看到櫃檯上擺放的是一件男式的薄外套,還以爲入住的人是個男的。可從房間外路過的一瘸一拐的身影。卻和小陳姐的身形差不多,肩膀很窄,一看就是個女孩子。
木梨子從水中站起來,露出了半個身體,目送着黑影在自己的門外一點一點移動過去,直到消失。
木梨子愣愣地看了好久,直到皮膚有些起粟,才忙蹲下身,躲回了暖和的水裡。
她一邊繼續洗澡,一邊嘲笑自己的過度敏感。
只不過是一件外套而已。自己就判斷那個人是男的,的確武斷了些。
而且,說不準。那就是個男人,只是稍微瘦小了些,搞藝術的人,的確很容易把自己弄得瘦削……
木梨子掃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鐘,發現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她不由得又冒出了一個念頭:
這麼晚了。那人要去哪裡?
木梨子甩甩腦袋,試圖把這些亂糟糟的與她要調查的事情無關的事情甩出自己的腦海。
方寧叔發來的短信裡說,安的過去就在這裡,從眼前的情況來看,這句話的可信度越來越高,而且木梨子幾乎可以確信。這個名叫北望村的地方,一定存在着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而安的過去。很可能就與那幢詭異的紅色大宅有關。
木梨子把放在離浴盆不遠處的包拿出來,朝門外看了一眼,發現已經沒有人了,又側耳細聽了一下,窗外只有蟬聲。沒有其他異聲,她才放心地拉開包的拉鍊。從裡面掏出來了那疊在冰箱裡找到的照片。
木梨子摸着照片,照片獨有的質感讓心裡還是有點兒發虛,那種詭異的景象再度浮現在她眼前,她幾乎可以預言,今晚自己絕對會做噩夢。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狠了狠心,拿起了其中一張照片。
第一張照片,就讓木梨子倒抽了一口寒氣!
還是那個可憐的嬰兒,他的腳被居然被火點燃了!
嬰兒無助地用稚嫩的手笨拙地拍打自己着火的腳,因爲恐懼和疼痛嚎啕大哭!
木梨子合上了眼睛,深深吐出一口鬱結在胸口的濁氣。
這個孩子到底招誰惹誰了?爲什麼會受到這樣慘無人道的虐待?
木梨子想到了那個抱着嬰兒笑容詭異嘴角帶血的女孩,不由得周身一顫:
老太太的孫女,不會就是她吧?
那這個被虐待的嬰兒,難不成,就是她的弟弟?
如果是的話,她爲什麼要虐待自己的弟弟?是被人脅迫,還是出於她本人的變態心理?如果是後者的話,爲什麼沒有人來阻止她?
木梨子抱着隱隱作痛的腦袋,定了定神,她需要把照片看完,才能下一個定論。
其他的照片,無一例外,都是詭異的構圖,奇怪的畫面,內容也是血腥的,大多數都是那個嬰兒慘遭虐待時的抓拍,只有一張比較奇怪,和其他的都不一樣。
應該還是那個女孩,她盤腿坐在紅色大宅的院子裡,面對着那口井,背對着鏡頭,頭向上擡起,好像在看着些什麼。
女孩很瘦,甚至可以說瘦得嚇人,脊背上一顆一顆小小的骨節清晰可見,她的背微微佝僂着,看上去很虛弱,而且她的身上有很多處擦傷,尤其是她盤起來的膝蓋上,有一大片破皮,裡面還嵌着沙石,看着就讓人對她心生憐憫。
木梨子把照片高高舉起,對着明亮的屋內光線,她隱隱覺得哪裡不大對。
這個女孩,怎麼看起來怪怪的?
之前,她虐待嬰兒時,嘴角露出的血跡和笑容,在木梨子眼前浮現。
和眼前的照片對比,她的氣質簡直髮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木梨子注意觀察起照片中女孩周圍的景觀,發覺果然存在着蹊蹺。
按照小陳姐的說法,老太太的孫子孫女是在秋天來北望村玩的時候神秘失蹤的,也就是說,他們失蹤的時候,天氣已經轉涼,而眼前的照片裡,女孩周圍的青草,竟然是綠油油的,生機盎然。
這應該是在春天拍下的照片吧?
難道老太太的孫女並沒有失蹤?只是在紅色大宅裡沒有出去?
木梨子的思路完全被搞混了,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竭力把腦中清空,給自己做着簡單的心理疏導:
放鬆,放鬆,不要多想,腦子清空,想象別的畫面。
好的,從頭開始。
既然看照片會讓人思路產生混亂,那麼不如暫且把照片放下,想想別的。
……對了,還有老太太的日記!
木梨子從浴盆裡爬出來。拽過掛在洗漱架上的浴巾,揩盡了身上的水之後,順勢用浴巾把身體裹起來。從包裡掏出老太太的日記,走到房間一角的書桌上,翻開了還沒讀完的第二本日記。
……
老太太和美珍已經感到這個村子的詭異之處了:
“怎麼可能,一個村子裡沒有老人?按照管事的小夥子的說法,就算年輕人全部出去打工了。那總不可能連個孩子都沒有吧。”
讀到這兒,木梨子的心顫了顫。
果然連個孩子都沒有!
她接着讀下去:
“……這絕不是我在危言聳聽,運華,我現在很害怕,我想逃開這個地方,可我逃不掉。我的腿走不了路,下不了山,我只能呆在這裡。但還好,那個管事的小夥子呆在我身邊,安慰着我,還給我做按摩。我看着他的時候,總會想。運華,當初我們倆怎麼就沒能要上一個孩子呢?要是現在我有個孩子。我就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不用留在這麼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運華”應該就是老太太去世丈夫的名字,從入住到北望村後,老太太的日記就從記錄自己的日常瑣事轉變成了向去世的丈夫傾訴自己內心的恐懼和無助了,那些灌注在文字間的情感實在太過真實,即使隔了十年的時間,木梨子在燈下重新讀起的時候,後背還是寒津津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北望村到底是怎麼組建起來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監獄,或者說,像一座訓練嚴格的軍營……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些老人們,做什麼事情都是井然有序,耕地的時候是那樣,行動的時候是那樣,甚至聽到人靠近,扭頭的時候都是整整齊齊的!但只要一講起話來,就熱情洋溢,那熱情太恐怖了,因爲他們的熱情,我簡直不想再和人講話了。對!我想起來了!這裡好像一個精神病院……運華,我在這裡呆久了,也會變成精神病的吧?”
“……運華,我沒有撒謊,你知道,我這輩子都沒撒過謊,這村子裡全都是老人,除了管事的小夥子,我連一個年輕人都沒見過。爲了求證我的想法,我還求着小夥子帶我去挨個拜訪村裡的住民,我親眼看見了,他們的屋子裡,一點點年輕人或是小孩生活的痕跡都沒有,每一家都是這樣!你能相信嗎?要不是我自己親眼看到,我都無法相信!這個北望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老人村!!!那麼,這些老人是從哪裡來的???”
末尾的三個問號,看得木梨子一陣心驚肉跳。她冷靜了一下,撫了撫胸口,繼續讀下去。
讀着讀着,木梨子感覺到不對頭了。
老太太的口吻,由哀怨恐懼,竟逐漸走向一個詭異的方向了!
“……今天的天氣不錯,我突然覺得,我幹什麼要想那麼多呢,我只要幹好自己的事情,哪裡要管他們?他們要殺我,就來殺我好了,我不在乎。”
“那個管事的小夥子又來了,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呢,我都快要喜歡上他了。我問他,如果當初我沒有嫁給運華,他會娶我嗎?他的回答是,當然會。我真喜歡他啊,這個討人愛的孩子。”
“他要是我兒子就好了,我要給他做衣服,織毛衣,做飯,他好像也沒有父母呢,沒有父母的孩子真是可憐,我想要他……想要他……”
可以看出,在老太太的日記裡,“村裡管事的小夥子”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幾乎每篇日記都會有他的身影,裡面充斥着老太太反覆嘮叨的“愛”和“他要是我兒子就好了”的傾訴。
但是從頭到尾,這個管事的小夥子到底是誰,是什麼身份,包括叫什麼名字,老太太都沒提起來過!
要不是看過老太太以前的日記,知道她是一個神志清明甚至有些拘謹害羞的老太太,木梨子絕對會認爲,自己在閱讀一個患有嚴重戀子癖心理疾病的病人的入院日記!
前面,老太太也有提到,北望村像是一座精神病院,而她在那時,還在擔心自己會被同化。
那麼,現在她已經完全被北望村的魔力俘虜了嗎?
木梨子想着,翻到了日記的下一頁。
老太太自從心態發生改變後,字跡也變得凌亂起來,字越寫越大,以前她還會一絲不苟地按照紙張上劃分的格子一行一行地寫字,一整篇看下來,字跡密密麻麻,整齊娟秀,但後來,她在一頁紙上,只能寫下五六行字,每個字的一筆一劃都難以辨認,凌亂得像是厲鬼伸出的一隻只利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