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注意審題讀圖。如圖所示,abc爲光滑軌道,ab部分呈水平狀態,bc部分爲半徑爲r的半圓環,整個裝置處於豎直平面內。ab上靜止一個質量m=0.99千克的木塊……”
江瓷把攤在桌面上的物理練習冊掀起一面,露出墊在下面的另一本冊子。
“機械性窒息死亡機理爲……”
江瓷在“氣道閉塞”一項上打上對勾,擡起頭看了看老師,又扭頭看了看後面正睡得雲裡霧裡的龍熾,挑了挑眉毛,繼續讀冊子上的下一題。
窗外的蟬聲還不算洪亮,偶爾慵懶地拖長聲調叫上兩三聲,伴着在陽光下飛舞的肉眼可見的灰塵,把教室的氣氛調兌得粘膩疲憊。初夏的空氣裡總是帶有這種令人睏倦的氣味。
這時,老師略帶惱怒的聲音將這昏昏欲睡的氣氛擊碎:
“龍熾,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龍熾睡眼朦朧地擡起頭,瞄了老師一眼,又把頭埋進了胳膊。
“小瓷,你別鬧了,物理我早就放棄了。重在參與,真的。”
全班都鬨堂大笑,除了江瓷。她握着筆,看着冊子上的下一道判斷題,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教室裡的騷動。
“龍熾你給我站起來!”
老師狠狠地把黑板擦砸在講臺上,白色粉塵四散飛濺,教室裡的空氣更多了幾分污濁骯髒。
龍熾從桌子上爬起來,帶着滿臉睡出來的紅色印跡,一臉迷茫地看着老師。
江瓷這才注意到班裡不尋常的氣氛,她回過頭去,看見龍熾這副迷迷糊糊的樣子,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默唸道:
“這個白癡啊……”
“龍熾,你看看你自己的成績都成什麼樣子了!我是第一次說你嗎?上次月考你的物理成績比你的年齡都小吧?知道你是體育生,不過你們體育生就不用高考了嗎?你還睡!你看看人家江瓷,哪次考試不比你多個三百來分?你都不會跟她學學?她還是你妹妹,這麼好的學習榜樣都被你給白白浪費了!江瓷,你來給他講一下這個問題!”
一直盯着老師的臉,若有所思的江瓷,站起來平靜地問:
“請問哪道題?”
如果說每個學校都有那麼一兩個傳奇人物的話,江瓷就是倥城第一高中的典型代表。她在校內基本沒有什麼同性朋友,她似乎跟別的女生找不到任何共同話題;作爲倥城七中男子籃球隊的領隊,她能把一羣血氣方剛的大男生訓得服服帖帖;耐力驚人,曾獲市馬拉松高中組冠軍;愛好怪異,因爲喜歡冰雕常隨身攜帶一把碎冰錐,據說對法醫學也有興趣;最怪異的是,她在任何課上都回答不出任何老師提的任何問題,卻始終是排名年級理科前二三名的學習尖子,沒有任何作弊記錄。
久而久之,瞭解江瓷的老師基本不會在課上提問她了。這次物理老師也是氣過頭了,否則根本不會叫江瓷起來回答問題。
老師自己也覺得沒趣,又訓斥了龍熾幾句後就讓他跟江瓷一起坐下了。
江瓷在坐下時,眼角的餘光掃到龍熾,他正在擠眉弄眼齜牙咧嘴地衝自己做鬼臉,她強忍住了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的衝動,默唸道:
“這個白癡啊!”
不久,一張紙條從後面傳到了江瓷手上,江瓷打開一看,是龍熾熟悉的歪七扭八字跡:
“小瓷小瓷,看手機。”
江瓷打開手機,又是一陣施暴的衝動,上面顯示着來自龍熾的一條未讀短信,內容更是讓江瓷差點暴走:
“小瓷小瓷,你在不?看到了這條短信了沒?”
江瓷惡狠狠地敲着鍵盤迴復:
“幹嘛?想死嗎?想讓我送你一程嗎?不會直接發短信啊,傳個紙條過來顯示你的神秘感嗎?”
“……小瓷,我剛纔又想起來了,兩年前的事,你還記得吧?”
江瓷的手微微一震,但還是迅速回複道:
“你以爲我跟你一樣嗎?智商爲負嗎?腦袋裡不存在記憶儲藏區域嗎?”
“我是剛纔睡覺的時候夢到的……”
“那你繼續睡吧,不用再醒過來了。”
“‘人羣中這些面孔幽靈般閃現,溼漉漉的黑枝條上朵朵花瓣。’小瓷,你還記得嗎?”
江瓷一怔。這段文字,和着兩年前那個夏天挾裹而來的辛辣潮溼的氣息,**地撲過來,穿過那片茂密的樹林,帶着血腥味的森林氧氣清新而慘烈地沉到肺裡,隨着呼吸,翻涌出巨大的虛浮的血泡,又一個一個爆裂在胸腔中,這種破碎的感覺,讓人的胸腔內部徹骨地疼痛起來。
說起來,和安他們認識,也有兩年了。
江瓷合上冊子,看向窗外。濃密碩大的樹冠被陽光淋了個通透,樹葉間的金色光芒彷彿刻入了江瓷的眼睛。那年的初夏,血腥的詭譎的殘忍的秘密,仍舊停留在日光裡揮之不去。
江瓷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顫抖不止的手腕,即使過了兩年,那種恐懼在如今回想起來,仍舊存活着。
存活在身上的每一個角落,寄宿在手腕中,想起來,它會抖。
“請問,這裡需要工作人員嗎?”
江瓷記得很清楚,倥城東城殯儀館已經是自己到過的第五家殯儀館了。之前四家都因爲自己年齡太小而拒絕了自己。
反正也沒寄希望於能真的找到適合的觀察對象,試試看也無妨。
等在會客室裡的江瓷抱着這樣的念頭,看到了倥城東郊殯儀館的負責人,一個穿着淡綠色襯衣的年輕男人,約莫在三十歲上下,襯衣很整潔乾淨,沒有一點成年人的架子,甚至帶了點少年纔有的頑皮神色,又不覺得他是幼稚的人,他是個帶有與衆不同味道的男人,胸前的名牌顯示他是這個殯儀館的館長,叫簡白。他簡單打量了江瓷一下,笑問:
“是你要應聘?”
江瓷沉聲應答:
“我給每家殯儀館都投遞過求職的簡歷,都沒有迴音,我想還是一家一家自薦比較保險。”
他看樣子並沒有在江瓷的面前坐下的意思,卻還是饒有興趣地問:
“你今年多大?看着還小呢。我猜,滿17了吧?”
“……我今年15歲。”
他明顯有些失望,江瓷也有預感他接下來出口的應該就是拒絕的話了。但他接下來的問話差點讓江瓷翻白眼:
“不會吧,我猜錯了?我看看你的身份證吧?我怎麼會猜錯呢?”
江瓷有點兒愣,但還是把身份證遞給他,他用食指和中指把江瓷遞過的身份證夾過來,仔細看了一遍,再把身份證上的照片跟江瓷對比了對比,神色突然變得嚴肅:
“幹嗎想幹這行呢?說白了就是跟屍體打交道唄。等你看到屍體你就沒有好奇心了,人死燈滅,最後不就是那一具皮囊?想幹這個,是因爲獵奇嗎?”
江瓷沒經過任何思考就回答了:
“只是單純感興趣。我對殯葬行業也有研究,不算是沒經驗。至於獵奇……不是,算是愛好吧。”
“愛好?說說看,挺好的一個女孩子爲什麼愛好這個啊?”
“……人活着是依靠這具**。人走過什麼地方做過什麼事都刻在這具**上,人死後,它就是這個人一輩子走過的路的見證了。所以屍體沒有神秘感,但是絕對神聖。”
“死亡是一門藝術?”
“嗯,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簡白默默良久,再開口時,聲音裡滿是笑意:
“哈哈,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愛好這個的我以爲已經快可以擺進博物館展覽了,沒想到還有啊。你等一下啊……”他衝着門外叫,“那個,小安!我知道你在外面!你進來吧,這兒來了一個不錯的女孩子,面試這關她已經過了,你來跟她交代一下具體事宜吧!”
說完,他便向門口走去,在一個少女推門而進的時候正好和她錯身而過,他回過頭,衝江瓷露出一個意義不明的微笑。
江瓷一怔,繼而把目光投向了進來的少女,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兩三歲。江瓷與她四目相撞,突然,她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覺,彷彿眼前這個女孩帶着讓人安心的魔力。她從進來時就始終掛着微微的笑容,一頭柔亮的栗色短髮,說不清是因爲漂亮還是其他什麼,總之是給人一種特別舒服的感覺,尤其是一雙本來顯得有些妖媚的桃花眼,透着溫潤的亮光,裡面似乎沉澱着她靈魂的精華。江瓷從沒對任何人產生過這樣的感覺,更準確些說,她之前根本沒有見過擁有這種脫俗氣質的女孩。
少女徑直向她走來,江瓷直視着她的雙眼。這是江瓷的習慣。很多人之所以對江瓷敬而遠之,就是因爲她的目光太過凌厲尖銳,甚至帶着點挑釁的意味。
少女在她前方一米處站定,輕輕點頭,伸出右手:
“你好。”
江瓷只伸手輕握了她的指尖一下,勉強迴應:“你好。我是江瓷。”
少女溫和的聲調宛若清涼的泉水:“你想從事什麼呢?我們這裡空缺的是一名屍體美容師和一名負責清點看管屍體的看屍工。你之前有系統地學習過屍體美容嗎?”
“沒有。”
少女用徵詢的目光看着她:“那麼你願意當看屍工嗎?”
“沒問題。”
似乎驚訝於江瓷回答的爽快,少女先是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隨即一個溫柔的笑容淡淡綻放:
“很厲害啊。可是學校那邊沒問題嗎?倥城第九初中的管理聽說很嚴格。你這樣的優等生,學習成績又好,運動細胞又強,更是重點培養對象吧?況且,你的家境那麼好,你的家長會放心你來做這份工作嗎?”
江瓷感覺自己竟然顯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她不可思議地問:
“你怎麼知道?你看過我的簡歷?”
少女緩緩作答,聲調下沉,竟顯得有幾分魅惑性感:
“簡歷不是由我負責的。再說,即使我看過你的簡歷,我也記不清楚,我的記憶力並不好。這只是簡單的推斷而已。你的眼神很不錯,認真執着,衣着簡單整潔,袖口的鈕釦扣得相當仔細,左右鞋帶仔細看也是幾近完全對稱的,可以看出你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握手時,我可以確認你是右撇子,同時,我看到你的右手中指和虎口上的繭已經磨得很高了,而且你的左手在自然狀態下,呈一種習慣式的奇怪握法,應該是經常握試管養成的習慣吧,這些可以證明你是個相當努力的,愛好理科的學生。加上你的手上有不少新近造成的火鹼之類化學藥品的燒傷,證明你不僅是個好學生,還是最近那起倥城第九初中實驗室小型實驗事故的受害者。那起事件可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因爲試管質量不好,在化學藥品加熱時發生了爆炸,
還好沒造成嚴重損失,只有一名中午偷偷進入化學實驗室做實驗的學生因此雙手輕度灼傷,還引起了一段關於學校安全管理問題的社會討論,是嗎?再結合你的整體身體外觀,你的腿部肌肉線條很優美,不經過相當長的鍛鍊是沒辦法形成的,這就是我從你的表面可以看到的東西。”
“……”
“其他的呢……在你進來的時候我看見你了,就稍微注意了一下,你並沒有潔癖,從你進來後沒有擦拭凳子就把揹包放在凳子上就可以看出來,這個包沒什麼特殊的logo,但看得出來這個是今年的新款,價格在五千元上下,可……不好意思,我就直說了,雖然已經髒得很厲害,結合整體磨損程度判斷,買的時間也就一個月左右,把這種包像地攤貨一樣到處亂放,家境不會差的吧?我想這並不是你弄髒的。包的款式是很經典的雙肩女包,可包的揹帶上有過明顯的調整痕跡,根據你的身形,肩寬及肩長都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你應該是把包借給了一個男生。所以現在我又有一個新的推論了,你有一個哥哥或弟弟吧,他跟你同校,年齡差距不大,關係很親近。性格毛躁,而且,他打籃球。”
江瓷的表情反覆變化了多次,等着她接着往下說。
“……肩帶調整留下的痕跡可以看出他的肩寬比你寬,但個子卻跟你差不多,大約可以猜到你們的年齡是相仿的,讓我確定的是,揹包上別的……那個太陽花徽章,這個就是倥城第九初中籃球隊的獨有標誌了,而且九中只有男子籃球隊,再加上包上的籃球印,很容易就知道你是把包借給了一個打籃球的男生,這個男生跟你同校,年齡差不多,日常裡容易馬馬虎虎。至於跟他關係親近,怎麼說呢,一個男生願意揹着女式的包,女生也不介意男生把自己的東西弄得亂七八糟,還照樣背出來,關係就算不是親近,也不算差了。”
江瓷先是愣了幾秒,繼而不由得發問:
“你怎麼不猜是我把包借給我男朋友了呢。”
少女的笑容變得更加柔和:
“我想,你應該是沒有男朋友的吧。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你跟我握手的方式可以看出來,你對任何表示親近的方式都有明顯的抗拒意圖,眼神也是,有點拒人於千里之外呢,這應該是你日常的社交方式,所以,你該是很寂寞的,沒什麼朋友,是嗎?”
江瓷沒說話,眼睛看向了別處,少女這纔像是發覺了什麼一樣,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對不起對不起,跑題了。你叫江瓷對吧?你今年多大?滿16歲了嗎?”
“沒有。我今年15。”還沒等少女說話,江瓷就搶着又說,“我可以不要工資,我不是來工作的,只是想找到……”
“合適的觀察對象”這幾個字江瓷斟酌了斟酌還是沒說出口,這樣似乎有些不敬,少女卻一臉明瞭地點點頭:
“好的,我明白了。放心吧,工資會給你照開的,雖然比較少,我可以把我的工資分出一部分,就當是酬勞。就當做你是我的朋友,是來這裡幫忙的,怎樣?”
“……我沒問題。另外,借我包的是我哥哥。”
少女輕鬆地笑出來,再次伸出了手:
“那就再熟悉一下吧。我叫簡遇安,工作號109,是你的同事和新朋友,多多指教咯。”
朋友。
江瓷默默地念着這個已經有些陌生的名詞,仍有些不自然地握上她的手。
她的手心很暖和,一如她和煦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