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沈睿!”裴菀書禁不住大聲叫他,身子起了起,卻又抓住扶手坐住不動。

“四嫂哪裡不舒服?”沈睿微斜了眸子,做出一臉關切的樣子。

“沈睿,你別裝模作樣,我和柳清君是朋友,不過你也不待這樣欺負人。”她忍不住蹙眉瞪着他。

柳清君淡淡地嘆了口氣,笑着朝裴菀書眨了下眼睛。

隨即裴菀書便意識到自己衝動,卻也沒有辦法,不知道爲什麼,她不希望沈睿會是那樣一個心機莫測的人。

“那麼柳先生喉嚨好了嗎?”沈睿淡淡地說着,垂首端茶,慢慢喝了一口。柳清君呵呵輕笑,擡手捏了捏脖頸,緩緩開口,聲音有些嘶啞,“王爺儘管開口,香雪海就算是傾盡所有也定然支持。如今蘇掌櫃當家,他可以全權做主。王爺不必有任何顧慮。”

沈睿哼了一聲,不屑地勾了裴菀書一眼,才道,“既然柳先生這般爽快,又是四嫂的朋友。本王也不能小氣了。也算給四嫂面子,香雪海就拿五百萬--白銀便好!”

“多謝殿下!”蘇逸海忙起身,伏地叩首。

沈睿擺擺手,“罷了。”蘇逸海便立刻說去讓人備飯,準備銀子。

“聽說柳先生醫術高明--”頓了頓,沈睿又開口道。

裴菀書下意識握緊了拳頭,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

“王爺過獎了,商民不過是身體不好,所謂久病成醫,說醫術怎敢跟妙手回春的太醫們比?”柳清君微微頷首,謙遜之至,但是神態自若,卻不讓人覺得卑下。

“皇上早年舊疾,等柳先生身體好一點,過些日子還請先生宮中一行。”沈睿淡淡地說着,便緩緩起身。

他一站起,柳清君和裴菀書便站了起來。

“商民只能盡力試試,卻不能保證看得好。到時候還請王爺莫要怪罪。”柳清君長身一禮。

沈睿揮揮袖子,“自然。回頭本王讓人來跟柳先生描述皇上的病狀,先請先生調配兩劑藥試試。”不待柳清君說話,便又道,“告辭!”

柳清君還想挽留他用飯,沈睿卻哼了一聲,不冷不熱道,“柳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說着掃了裴菀書一眼。

“沈睿,要走就走吧。囉嗦什麼?”裴菀書微蹙眉頭,朝柳清君福了福。沈睿撇撇嘴率先走出去。

“不要進宮。”經過柳清君身邊的時候,裴菀書低低說了句。寬大的袖衫擦過他的手臂,他輕輕說了句,“保重。”

雖然出門的時候沈睿誇海口說肯定好天氣,踏出小院門口卻見天上濃雲翻卷,鉛雲壓頭。

柳清君說去拿傘,沈睿卻譏諷了句,便是下雨也要過些時候,便率先走出去。裴菀書只得跟上。

誰知道出了小院大雨嘩啦啦地潑下來,他本已經衝了過去卻回頭忙拉着裴菀書躲到一處房檐下。

“你不是保證好天氣麼?不會看天偏要裝大仙!”白了他一眼,見他額發被雨水打溼,順着臉頰滴答地劃過優美的曲線落進頸下衣衫內。

“你知道也沒帶傘不是?”他反脣相譏。

此時柳清君撐了傘快步而來,雨幕斜飛,他青衫飄逸,宛若踏波行舟,風吹墨發,如流泉飛瀑,摔落串串水珠。

“好看麼?”沈睿見她凝眸看得專注,不禁譏諷道。

裴菀書翻了他一眼,卻沒頂嘴,跟他吵嘴,既沒意義,又費心思。

柳清君將手裡抱的傘遞給沈睿,卻將自己撐的傘給裴菀書。

“四嫂!”當她伸手去接的時候,沈睿陰冷地喚了她一聲,讓她眉頭突地跳了一下,

“這麼大的雨是不是回去吃了飯再走?”沈睿低頭看着她,不陰不陽說道。

裴菀書咬了咬牙,當着柳清君的面不想和他翻臉,慢慢地走到他身邊,冷冷道,“安王殿下不是想讓我這個小女子來撐傘吧!”她不明白他陰陽怪氣算什麼,懶得計較。

回頭看了柳清君一眼便跟着沈睿走進雨幕中。

“小心了!”沈睿提醒她,自然地伸手攬上她的肩頭。裴菀書驀地身體一僵,冷在當場,“沈睿拿掉你的手!”

沈睿哼了一聲,身體往外挪了挪,將傘撐在她頭上,卻果真將手臂放下去。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句話沒說。

裴菀書倚在車壁上低頭用力地絞着自己的裙襬,沈睿將傘全部撐在她的頭上,所以她只是被雨水濺溼了裙子,身上卻是乾的,只是沈睿渾身溼透。

“你把衣服脫了晾一晾。”她擡眼看看他,見他冷着臉倚在車壁上不言語,想回去的路也要將近一個多時辰,讓他穿着溼衣服怕他會着涼。

他聽了也沒吱聲,開始脫衣服,脫下長袍脫長衣,直到只穿着裡衣爲止。

裴菀書順手拉起鋪在一側轎箱上的錦緞,垂了眼扔給他。

“你不可以太過分。”她慢悠悠地說了句。

沈睿沒看她,“我過分了嗎?不是給你留面子了嗎!”

“我的面子值幾個銅板?”她哼了一聲,轉眼看着車窗外的雨簾。馬車頂棚上有專門擋雨遮陽的油布,撐開便將車廂護在雨布下,雨水順着油布的瓦楞邊緣順流而下,蕩成片片雨簾。

車廂內一片沉靜,直到回到宮裡,也沒人說話。

永康見他們回來,把沈睿搶白了一番,嫌他大雨天讓裴菀書出門,而且出門不帶她。裴菀書拉着她進內室去換衣服,她才罷了休,讓沈睿也進屋換衣服。

接連幾天大雨,將天地間的躁氣沖刷殆盡,天空碧藍,淡雲悠然。只在天邊環處,幽幽暗暗,似隱匿着隨時伺機撲來的風暴。

何其將翠依領了來,說要留在宮裡照顧裴菀書,讓她着實高興了一番。皇后將翠依喚去說了一會話,隨後便讓宮婢宦者送了諸多賞賜來。

自己要做母親,裴菀書卻反而愈發依賴母親,除了沈醉來跟她單獨說幾句話幾乎是寸步不離。

前幾天守衛院子的銀羽衛跟沈睿說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往這邊看過來,沈睿便更加強了暗哨,讓人在宮內查找可疑人物。西荷聽康侍衛等人說似乎各宮查出不少形跡可疑的人,只要不被信任都被沈睿以各種理由或趕出去,或者遣去其他偏僻之地做工。總之景怡宮周圍不許有一個可疑人物出沒,要求絕對保護皇帝安全。

裴菀書一直怕是柳清君他們在宮裡的線人,擔心了幾日,後來沈醉跟她說不是的,被遣散的很多都是曾經收過宮外之人的銀子,負責傳遞皇帝消息的宮婢宦者,跟柳清君無關她才放了心。

另有一個擔心就是花追風,好在翠依住進來之後,花追風並未出現,景怡宮也無處鬧鬼,倒是德妃那裡鬧了幾日,慌得她讓人來求皇后,希望能加派侍衛保護。

這日,裴菀書幾人被永康纏着玩鬧,從雙陸,馬吊,樗蒲一直玩到了猜字謎,只玩到後來乏得她躺在羅漢牀上睡過去。裴菀書便攜了母親的手去院子裡散步。

五月底的天氣已經大熱,好在景怡宮內大樹參天,遮天蔽日,一樓高的巨大水車慢悠悠地轉着,風吹動水簾潺潺有聲。斜陽西垂之際,卻也涼風習習。

走過一叢茉莉花,兩人立在荷池邊上的合歡樹下,風過垂柳間掠過,拂面生涼。

“小歡,去亭子裡歇息一下吧。”翠依看了一眼裴菀書越來越突出的肚子,四個月的時候還不怎麼顯,如今卻是一日一變的感覺。

“除了腳漲得疼,倒也沒什麼。”裴菀書挽着母親的手,兩人走到一座小山處,斜倚在突出的黃石上看着水鴨在蓮葉間嬉戲。

翠依擡手在她肩頭和後背輕輕地揉捏着,柔聲道,“小歡,娘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娘,您還跟我客氣呢。”裴菀書笑笑,回頭嗔了翠依一眼。

翠依垂了垂眼,繼續幫她捏着肩頭,幽幽道,“小歡,有你爹在,娘不會有事的,所以如果有機會,你和沈醉能離開就離開吧。”上一次沈醉都計劃好了,只怕是自己拖累了他們。

裴菀書聞言回頭握住翠依的手,看了一下四周,低聲道,“娘,您怎麼這樣說呢?爹爹想留下來,他和皇帝情深意重,我們沒有辦法,可是您根本不想留下。如果我也走了。您怎麼辦呢?我們要一起走。”

翠依嘆了口氣,卻笑,“小歡,我想留下。”

裴菀書見她神情堅定,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翠依溫柔一笑,斜陽投在她的臉上,有一種逼人的美麗。

六月轉眼既至,溽熱潮悶,暴雨不斷,雷聲震耳。往往是早上太陽露露臉,之後便是接連幾日暴雨。

暴雨致使多處郡縣水災成患,朝廷頻頻派出賑災大臣,香雪海等商家也極力配合朝廷賑災安頓災民。

椒房殿內,臨時成了皇帝辦公之處。瑞王和安王不能決斷之事便連同四大臣在此稟明皇帝,討論決斷。

連日來的水災,各地接連急報,請求朝廷支援,派出幾撥賑災大臣卻毫無成效。朝廷上下,各懷心思。

“陛下,裴錦書雖然能力不凡,政績卓著,但是讓他做賑災總理大臣,只怕不妥。”文大人看了沈醉的摺子,覺得如此重要之事需要皇帝親口任命。

“臣也認爲如此。”唐大人一直看不慣沈醉,且裴錦書又是瑞王大舅子,他自是一力阻攔。

沈睿沉臉冷目,不發一言,另外兩位大臣看了他一眼便都沒有吱聲。

“老四,你說說看。”皇帝聲音低沉,嘶啞無力。

沈醉對着珠簾施禮,朗聲道,“往年各州併發水患,只有相州一直以來水災最輕,且裴知府從不要求朝廷撥發銀兩賑災。兒臣以爲他治水有方,經營有道,若由他來做賑災總理大臣,定然處理妥當。”

文大人還想辯駁,皇帝卻又問沈睿。

沈睿沉肩垂目,似是不想言語,只恭謹道,“兒臣於朝政之事無知。還請四哥和各位大人多多指教。”

皇帝輕哼了一聲,讓各人申述一番,最後似是極累般,懶懶道,“這點事情也來煩朕,瑞王之能,足以定奪。就聽他的吧。”

說着便讓他們都散了。

沈醉施禮告辭,也不想理睬靠過來的唐大人,轉身便去找裴菀書。

唐大人哼了一聲,便和文大人等一同離去。

“小八,你留下,朕有話要問。”沈睿施禮要走,被皇帝喚住。

沈睿聞言只得頓住步子,靜靜地看着珠簾之後身影朦朧的皇帝。

“你過來,離父皇那麼遠作甚?”

沈睿猶疑一下,隨即大步上前,一撩袍角在榻下橫椅上坐下。

“你,有心事?”

“父皇,兒臣很好。”沈睿欠了欠身子,神態恭敬,再無半絲的桀驁。

皇帝微微嘆了口氣,“菀書那丫頭還好吧。”

沈睿眼睫一顫,輕輕道,“很好,裴二夫人在陪她。”

“朕讓你籌備銀子,你可妥當了?”

“回父皇,妥了,從各商戶哪裡共籌集了一千萬兩銀子。”

皇帝笑了笑,似是很滿意,“小八,你終於長大了。”

“父皇教誨。”

“除草之事如何?”

“回父皇,兒臣抓到些吃裡扒外,專門傳遞父皇母后消息的宮婢和宦者,他們都已經交代清楚,兒臣就將他們發配去礦場。證據在兒臣那裡,父皇若是要看,這就去拿來。”

“不必,你留着,你將那些人都趕出去,他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要做的就是不動聲色,一如從前。”

“是父皇,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六月風多雨多,要注意宮裡的動向。爭取早日將藏在暗處各種力量一網打盡。不可手軟,更不可婆婆媽媽,意氣用事。我們不動手,他們便以爲我大周皇宮是大戲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皇帝的聲音陰沉下來,透出一股子冷寒,讓沈睿頭皮微微發麻,卻又竭力撐着,沒有一絲的表露。

“南樑,喀爾塔塔,他們都虎視眈眈,肯定想興風作浪。你要配合你四哥,盯緊他們。”

“是父皇。”沈睿應了一聲,又想起一件事,見皇帝沒有開口便輕聲道,“父皇,楚王叔--”

“朕派人找了。既然裴知府能安然無恙,想必他也沒事。你不用擔心你十三叔。出去吧。多跟菀書親近親近,別總是欺負她。她是個乖巧的丫頭,你對她真心,她會懂的。”

沈睿咬了咬脣,深吸了口氣,緩緩道,“父皇,她,她總歸--”

“怎麼,不喜歡了?不喜歡也沒關係,你可以先納側妃。”

“不,不是。”他頓了頓,似是不知道改如何開口。

“裴愛卿是做丞相的料。裴家沒什麼勢力,只能依靠我們皇家。到時候裴錦書也能爲我們所用。裴家將是能對抗文家和其他大家族的唯一最佳人選!”

“父皇!”沈睿一時激動難抑,猛地擡頭看向珠簾裡面,對上皇帝深邃如淵的眼神,卻又噎住說不出。

“怎麼?”

“沒。”他的聲音低下去,不想親口逼着父皇說出四哥和裴錦書的不同。不想他們可以瞞着自己的東西由自己嘴裡說出來。

“那就下去吧。記得要時刻提高警惕。”

沈睿應了,施禮退下。心裡思量一番便下意識地走往裴菀書的院子,到了門口卻似乎聽到假山後的梔子花樹底下傳來沈醉的聲音,猛然間回過神來,愣怔了一下便轉身走開。

一陣風帶着枝葉花木的清香,水汽充足,裴菀書竟然打了個寒戰。沈醉不由得緊了緊手臂。待沈睿走遠。她輕聲道。

“沈醉,花師傅還沒有行蹤嗎?那個人還好吧?”

“小歡……”沈醉沉靜了片刻,輕輕笑了笑,“如果師傅真的不想我找到他,可能會藏得非常隱秘。而今之計我想能早點讓你安心。我已經訂好線路,只是京城內戒備森嚴,我們的人進不來,所以只能從西門離開。不過爲了穩住皇帝我只能呆在南書房,然後找機會和你會合。”

“真的嗎?什麼時候”她瞬間雙目放光,興奮地擡眼看他。

“來,我給你慢慢說說。”他垂首吻了吻她的髮絲。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知了懶懶地拖着長音,草叢間的蟲兒唧唧啾啾。

良久,她欣喜地抱着他的手臂,身體微微顫抖,片刻卻又嘆了口氣,“娘不肯隨我們走。”

“小歡,夫人可能有其他的打算,況且有裴大人在,想必不會有大礙。”

“但願如此。”裴菀書輕輕地舒了口氣,如今他們都份外急切,卻又必須裝作很淡然。

沈醉環着她的身體,擋住背後吹來的風,月白色的長衫隨風翩然,將他們抱住,勾勒出他修長俊逸的身材。

西荷站在亭內遠遠地看着他們,神情淡然祥和。

入夜,一彎月牙清泠泠地閃動水色光潤,一圈清藍淡雅靈透。沈醉站在閒逸居院中的銀杏樹下,負手而立,靜靜地望着星子閃爍的夜空。頭頂清朗無翳,四周卻黑沉沉的,風雨欲來。如今朝堂暗流涌動,讓他倍感壓力。

如今要帶她離開,主要是沈睿那裡的阻力,他全部的精力似乎都放在了景怡宮的安全上,必須想辦法瞞住他才行。

“爺,只要能夠出門,我們可以讓人易容替下夫人。”夜海靜靜地站在樹影裡,如果不說話,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沒那麼容易,他每次出門,暗中銀羽衛護隨。易容太過費時,不合適。”

“那就只有那一條路了嗎?那樣很可能會引起封鎖城門。我們可能會來不及送夫人出城。”

“那就不走城門。”沈醉思慮片刻,“憑你和明光的功夫,要帶她趁夜翻過才城牆離開也不難。”

“爺,小的定當拼死保護夫人和小世子。”夜海堅定的聲音在夜風中輕輕地顫抖。

沈醉笑了笑,看了他一眼,“這一次,便真的沒有退路了。如果我不退,他們便步步緊逼。從前還想打打太極,可是他們個個那般步步緊逼。如今驛館裡屢屢出事。各方力量膠着,也要讓人嚴加防範,切不可出事。西涼,南樑,一直希望我大周與北方八部開戰,如此他們儘可坐收漁人之利。”

“爺,南樑和韋家秘密接觸的勢力我們已經掌握,也都無意中透漏給安王殿下知道。他也暗中做了部署。您不必擔心。西涼那邊倒是沒有動靜,只怕是……”

夜海頓了頓,沒說下去。

沈醉知道,他是指柳清君很可能會派人殺害北方八部的使者,畢竟他是高隆人,高隆和西涼多年姻親交好。

“想來,他不會如此!”想了想,沈醉緩緩道。

“那便好。南樑勢力沒有大批滲透,可怕的便只有柳先生那裡。只要那邊不出岔子,我們便可以安然離開京城。只要離開京城,就能遠赴南疆或者東海大漠,那時候皇家亦無辦法追尋。”

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