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雷雨過後,天碧如洗,空曠深遠。院中綠樹紅花,清新而芳香。裴菀書卻看不到半分的美麗,微眯着眼發呆。

“菀書姐姐,藥好了。”永康跑了進來,身後跟了用托盤端藥的宮婢。

微微起了起身,卻沒有什麼力氣,看着歡喜的永康,勉強扯出一絲笑容,然後順從地就着宮婢的手,一口氣喝乾。

永康開心地看着她,點了點頭,“菀書姐姐,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啊,這樣才能和寶寶玩!”

“孩子好嗎?永康抱來我看看。”她微微伸了伸手,卻沒有力氣。

“小八說你身子太弱,現在不能看孩子。柳先生也是這麼說的。”永康嘟着嘴,雖然不明白,但是柳先生如此說,她便只能遵從了。

裴菀書蹙眉,那日多虧了柳清君,沒想到遇到危險總是他來,可是這次卻是大大地連累他了吧。

“他什麼時候走的?爲什麼我醒來沒看到他?”

“誰?柳先生?小八先頭說他走了。今日我又聽人說好像沒走,小八找他去給父皇看病了。”永康說着順手將薄被給裴菀書往上拉了拉。

心頭擔憂,卻不想表露,“永康,我是人家救的,總得當面感謝一下。我想看看孩子,見見柳先生,你去跟小八說。我想跟他說幾句話。”

永康見她面色平淡,點點頭,“你彆着急,先養好身子,我這就去找小八。”

待永康走到門口,裴菀書又忙問道,“永康,你四哥,現在在哪裡?”

永康咬了咬脣,似是有點爲難,隨即卻笑起來,安慰道,“你別擔心四哥了,他很好的。你睡着的時候還來看過你和寶寶。”

“那麼現在呢?他在哪?”裴菀書突然着急起來,看着永康故作輕鬆的表情,她眼睛裡的悲傷瞞不住人。

“菀書姐姐,你彆着急呀。你,你們走的那天,京城裡不是出事了嗎?亞都晗還有什麼佔丘讓人給殺了。北方八部蠢蠢欲動,似乎想聯合南樑跟我們開戰。父皇派四哥做使臣去北方談判了。”她越說越低,沒想到父皇會這樣絕情,不管她怎麼哀求都不肯答應,最後竟然連她也不見,而且還將黃赫也派了去跟着四哥。

裴菀書不禁“啊”的一聲,然後倚在錦被上不言語。

永康一看嚇了一跳,忙跑回來,握着她的手道,“姐姐,你別擔心,父皇派黃赫保護四哥,不會有事的。”

真的不會有事嗎?裴菀書苦笑。還是皇帝巴不得有事?

“姐姐,我去找小八,找柳先生,你彆着急。讓你看看寶寶。”永康說着讓宮婢看好裴菀書然後飛快地跑出去。

裴菀書緩緩起身,看着伺候自己的宮婢,點了點下巴,緩緩道,“玉蘿,你告訴我,瑞王到底怎麼回事?”

那宮婢一聽裴菀書問她,立刻伏地道,“夫人,奴婢一直在宮裡,什麼都不知道。”

“在宮裡才應該知道,你放心我不會怪你,更不會讓人知道是你說的。”她微微動了動身體,“你若是不說,我要是想怪你,可也很容易呢。”

宮婢一聽,忙求饒道,“夫人,您就饒了奴婢吧。”

裴菀書見她恐慌的樣子,雖然知道逼迫她肯定會說,但是又不忍心,嘆了口氣讓她退下。

“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我!”沈睿一身雨過天青的絲衣,大步走了進來,在她牀側的繡凳上坐下。

專注地盯着他,半晌,裴菀書垂了垂眼,“沈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你該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事纔對。”沈睿向前傾了傾身體,目光清冷地凝視她。

“沒什麼,不過是想逃走,結果失敗而已。然後皇帝大發雷霆,賜了我一碗藥。”她淡淡地說着,臉上沒有憤怒。

沈睿雙眸黑沉沉,暗了暗,淡淡道,“四哥打的好算盤,只是沒想到父皇早就料到,時刻戒備着。所以你們功虧一簣。”

突然他起身靠近裴菀書,雙手撐在她的肩頭。

驟然的壓迫讓裴菀書蹙了蹙眉,動了動肩膀想掙脫他的束縛,卻被他握得更緊。

“你離開宮了,爲什麼要回來。躲在外面,想必一時半刻我們也抓不到你。你爲什麼要回來?”他冷冷地盯着她,滿滿的質疑。

“我不想丟下沈醉。”她淡淡地笑了笑。

肩頭的痛意讓她蹙眉,卻沒有喊出聲。

沈睿哼了一聲,緩緩放開她,冷冷道,“也虧你回來了。如果你不會來,四哥必死無疑。就算他神功蓋世,也毫無作爲。”

“他在哪裡?”她靜靜地看着他,神情淡然。

“去北方了。”

“哦”她淡淡地應了聲。

“他走之前,休了你!”沈睿見她臉上沒有波瀾,不知爲何突然很生氣,從袖籠中掏出一張白絹扔在她的懷裡。

裴菀書低頭,將白卷握進手裡,柔軟細膩,是他裡衣上的絹布嗎?

笑了笑,卻並不展開,“他不會休了我。是有人逼他。”

“隨你,反正你不再是瑞王妃。”

“讓我見見柳清君,還有我不是宮裡的人,孩子自然是我自己帶。你還給我。”

“再過兩天吧,你現在身體太弱。”他說完起身出去。

接連幾日,天氣晴朗,熱浪翻滾,好在殿內布了冰,且有水車送涼,並不像往年在裴府那麼熱。

從永康那裡得知爹孃過的很好,只是母親身體不是很好,雖然在宮裡但是卻沒有來看自己。永康一再保證翠依沒事,她見過的。裴菀書才鬆了口氣。

這日她覺得身體好了許多,通體輕快,便下了牀去廊下活動活動。慢慢地打了一套太極,眼睛酸澀,擡手拭了拭眼角便看到迴廊左側青影一閃,然後便聽到咿咿呀呀的聲音。

心頭一喜,忙跑了過去,柳清君一身青衣,飄然灑脫,懷裡抱着個粉嘟嘟的小男孩。眉心一點硃砂,雙眼細長,笑彎彎地盯着她,嘴裡含着自己的大拇指。

“菀書!”柳清君看她除了眉宇間籠着淡淡的愁絲,精神卻還好,微微鬆了口氣。

“謝謝你。”她凝視他清亮溫暖的眼睛,每一次除了謝謝這句沒有實質的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可是這句話本身已經超過了原本要表達的意思,她也只能如此。

柳清君笑容淡雅溫潤,將孩子交到她的手裡,“你抱抱他吧。”

裴菀書慌忙伸手,小心翼翼地將他抱過來,因爲不足月,他小的可憐,身上甚至還有一層細細的絨毛。一雙眉毛淡淡的幾乎沒有,細長的眸子閃動着看似柔弱的光芒。

“寶寶!”她笑起來,伸出手指輕輕地點了點他的嘴角,他立刻張開小手握住她的手指,塞進嘴裡開始吸吮。然後翻眼看着她笑,清亮似琉璃,卻又瞬間大大的,瞪着好奇的光芒。

“他餓了!”她驚呼起來,想抽回來,卻被他用力地抓住,便不捨得拒絕他,隨他用力的吸吮她的指尖。

“這是他現在最喜歡做的事情。”

柳清君笑笑,看着她臉上洋溢的喜悅,母性的光輝讓她瞬間光彩照人。

“菀書,”他思量了一下,開口。

“嗯。”她應了一聲,卻仍然專注地逗弄嬰兒。半晌沒聽他說話,便道,“給他起個名字吧。你是他的救命恩人。”

柳清君凝眸看着她的側臉,笑了笑,抿脣嗯了一聲,“要是你們相信我,我便給他起。”

“我們還有誰能相信呢?”裴菀書依然低着頭逗弄嬰兒,垂首輕輕地親了親他嫩嫩的小臉蛋。

“去那邊亭子裡坐吧。”柳清君下意識伸手扶了扶她,兩人走去浪子外面的亭中在欄椅上坐下。

“柳兄不必費心思,就隨便給他起一個,即興的纔好。”她笑着看他,低頭看到嬰兒對着自己笑,露出粉嫩的牙齦,不由的也笑起來。

“那就叫他沈君惕吧,小名無咎。”他思慮了一番,終於想了個名字。

“沈君惕,無咎。周易乾卦說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她輕聲念着,緩緩點頭,然後對着嬰兒輕笑道,“寶寶,你有名字咯,你叫沈君惕,沈君惕,喜歡嗎,小無咎!”

她伸指輕輕地點了他的脣,嬰兒便笑得“哈哈”大聲。

過了一會,柳清君輕聲道,“菀書,他身體不好,不能總在外面吹風,我抱他回去吧。等他身體好了,你再自己帶他。”

裴菀書心頭內疚,雖然萬般不捨,卻也只能如此,將孩子放進他懷裡,“他留你在宮裡,會不會有危險,你該早點離開纔是。不用管我。”

“沈睿留我給陛下診病。並無惡意!”他笑了笑讓她放心。

“你不用騙我,我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是什麼都不能擔當。我沒事的。”她輕輕地說着,鼻端嗅到他清雅的氣息,頓了頓,又道,“柳兄,我想拜託你。”

柳清君微微一愣,沒有動,“菀書,你這是說什麼話?”

“別拒絕我,如果可能,請你,帶着孩子離開吧。越遠越好。去過自由的日子。”

聽出她聲音中的悲傷,柳清君幾乎無法抑制自己,忙抓住了她的手,“菀書,別做傻事。沈醉只是去北方而已,他會回來的。”

“柳兄,我沒做傻事,想都沒想。你放心。我就是想如果你和孩子離開了。我,也沒什麼牽掛,以後沈醉來接我,便也方便。”

說完自己笑了起來,任誰都聽出她在說着癡心妄想的話。

“菀書,別擔心,會有辦法的。”柳清君垂首凝眸,深深地注視着她,“不管用什麼辦法,我都會讓你和孩子離開這裡。”

“不,別這樣,不要把整個香雪海,和你自己的事情都搭進去,柳兄,如果爲了我好。不要再這樣做。我不想揹負着包袱和內疚。我會等沈醉回來的。你們都放心。”說着笑了笑,推了推他,轉身走下涼亭臺階。

走出海棠花叢,回頭朝他揮了揮手,淚眼模糊了視線看不清他的臉,忙回身跑回房中。

日子一天天過去。看似淡的像水,可是裴菀書的心卻猶如瀚海波濤,每日牽扯掛肚,卻偏偏一點都不肯流露出來。

那日回宮,西荷被派去伺候翠依,翡翠奉沈醉之命已經帶着胭脂離開京城。明光黃赫隨着沈醉去北方。解憂杜康被沈睿趕出宮去,不許踏進宮門半步,再見到格殺勿論。柳清君說他們已經回去香雪海那裡。裴菀書便也放了心。

如今她身邊只有永康還能說話。除此之外便是對沈醉無休止的思念和擔憂。

雖然柳清君沒說,沈睿沒透露,但是從永康那裡還是瞭解到一些,她生孩子那幾天,宮裡殺了很多人。

看似沒有聯繫,可是仔細想一想,也能猜出是柳清君和沈醉的人。想起皇帝的手段,便更是心驚,等得煎熬。

是夜,一彎下弦月孤獨地勾在東天,幽藍空渺的天空顯得清冷而孤寂。椒房殿,一地華光,滿室馨香。

柳清君替皇帝診了脈,淡淡道,“陛下如今除了早就內傷,其他只要假以時日便沒有大礙。”

皇帝微微頷首,凝眸看着他,“柳先生醫術高明,見識不凡,不如此後長留宮中,朕定然不會虧待先生。如何?”

柳清君目光清澈,靜靜地注視皇帝,“陛下若是不想要商民的命,商民可否請求過民間逍遙的日子?”

皇帝哈哈大笑,“先生是不相信朕的承諾?除了丞相,其他的任君挑選。新君繼位,先生也將是棟樑之才。”

柳清君依然搖頭,“陛下,商民沒有此等抱負,如今天下大治,一片清平,實在不用商民獻醜。若是朝廷需要,商民自然無不應允。”

“既然先生如此,那朕倒也不便強求,不過既然先生喜歡經商,那麼朕還想跟先生商量一下合作的事情。”

淡淡一笑,“官商合作,向來無往不利。商民怎敢不從?”柳清君起身,一撩衣袍,飄然下拜。

皇帝默默地注視着他,“柳清君,不管你是哪裡人,從今以後只能做大周的商民,你想要錢,還是權,朕都可以滿足你。”

“謝陛下,商民本就是大周子民。”柳清君淡淡地說着,擡眼毫無躲閃地對視皇帝的眼睛。

“如此,甚好。”皇帝又是一陣大笑,笑得太過,捶胸咳嗽了幾聲,“朕的身體也到了極限,你也不必安慰,朕都知曉。”

柳清君微微蹙眉,朗聲道,“陛下,舊傷雖然難治,但是也不是不能。”

шшш▪ тт kǎn▪ c o 皇帝眉頭一挑,臉上閃過一絲驚異,“真的?坐下說話!”

柳清君頷首,謝恩,垂手落座,“天下有顆東海之淚,可療奇毒,治百病,增加內力,對於內傷更是見效最快。”

皇帝重重嘆了口氣,哼道,“這不過是說笑,誰真的見過?”

柳清君斂眸淺笑,“陛下,瑞王能救陛下。”

“沈醉?他有東海之淚?”

“雖然沒有,但是他吃過一顆。雖然其他不行,對於療內傷卻完全可以。只要瑞王助陛下打通任督二脈,每日幫陛下內力疏導,類似洗筋伐髓,不出半年,必然痊癒。”

柳清君雙眸清湛,直視皇帝的眼睛,從他深邃的眼中看到驚異和不可思議,有對生的眷戀,對沈醉的猶豫。

“柳清君,你想用這樣的辦法救他?”皇帝冷笑一聲。

柳清君淡笑,拱了拱手,“若是無效,陛下自然可以想殺誰便殺誰,在下絕無怨言。”

皇帝點頭,笑道,“好。”轉身對着門口道,“何其,傳令,急召瑞王回京。”

轉眼秋高氣爽,殘荷枯萎,金風過塘。

閒逸居竹葉紛落如雨,沈醉許諾的竹林長亭早已經修好,卻無人來賞。

裴菀書漫步林間,回憶着兩人的點點滴滴,秋風秋葉秋意濃,腳下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彷彿深夜兩人喁喁低語。

沈睿站在她身後不遠處,倚在一棵挺拔修竹上,靜靜地看着她,半晌,才道,“父皇早就下令,這幾天四哥就該有信了。你擔心什麼?”

回頭看着他,林間陽光疏漏而下,落在他身上,斑駁光亮,這樣看,沉靜的他似乎和沈醉更像。

“沈睿,既然你四哥不在,我想回王府來住。”她踢了踢腳下竹葉,緩緩說道。

“孩子在宮裡,你自己住在王府算什麼?而且柳清君不是也在宮裡嗎?”沈睿盯着她,有點看不透她在想什麼。

“我想,他回來的時候,在王府看到我。”她笑了笑,向他走近,隨即卻轉身走上石階小道,上了風雨長亭。

綠瓦紅柱,翹腳飛檐,雕花門窗,是她喜歡的樣式。

“你忘記了嗎?你已經不是瑞王妃了!”他淡淡地說着,提醒她這個事實。

裴菀書冷笑,回頭睨着他,大聲道,“我早就不想做這個王妃,可是我是沈醉的妻子,這個誰都無法改變。”

“他已經休了你。”他靜靜地陳述這個事實。

“除非他親口說,我不會相信,不,就算他親口說,我也不會相信!”她笑起來,迎着林間猛烈的陽光,神情肆意譏諷。

沈睿嘆了口氣。

“你告訴我,皇上爲什麼一定要讓他休掉我?當初讓我嫁給瑞王的也是他。難道這就是帝王之道嗎?”她從語氣到眼神無比譏諷鄙夷。

沈睿蹙起眉頭,心頭有點火起,“因爲父皇答應裴大人,要保護你的。”

裴菀書笑起來,“是呀,保護的很好呢。從頭到腳利用地徹底。”

“孩子和他,你選一個。”他凝視着她,隔着杆杆修竹,目光清冷幽暗。

“沈睿,我都要。一個是我丈夫,一個是我兒子,我並不貪心。那本就屬於我的。”裴菀書譏誚地看着他,不屑道。

他笑了笑,隨即道,“回宮吧。”

秋陽濃烈,風乍起,落葉舞羅裙,笑顏如花。影子在身後,獨自淒涼。

“沈睿,你不能拿我兒子來威脅他,他是你四哥,是你的兄弟。”

“算是吧。”

“我並不怕死。”

“你敢!”

“你們以爲我們不敢,所以總是處處拿捏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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